“大鼻子情聖”逃税移民的政治颶風-鄭若麟
2013年元旦這一天,法國總統府總機接到一個電話。電話的那一頭説:“我是傑拉爾•德巴迪厄,我要與奧朗德總統説話。”總統府請他一個小時之後再打來,這當然是為了核查是否真的是德巴迪厄本人。愛麗捨宮每天都會接到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電話。可不能糊里糊塗就把一個瘋子的電話直接轉給總統。但又不能得罪德巴迪厄這樣的世界級大演員,特別是在目前這種背景下。
當天下午,這位曾主演過《大鼻子情聖》和《基督山伯爵》的法國最著名演員,便和正在位於巴黎15區私宅度假的總統在電話裏交談起來……
德巴迪厄要告訴奧朗德的是,普京總統剛剛簽署了給他俄羅斯護照的法令,他很快將拿到俄羅斯護照。德巴迪厄向奧朗德陳述了自己放棄法國國籍的理由,並親口告訴總統,他對法國總理埃羅指責他“可鄙”既憤怒亦不解。而法國總統則彬彬有禮地聽着他講……
顯然,法國最著名的大明星要放棄法國國籍,無論如何對法國而言都是一樁大丑聞,也是法國新總統奧朗德的“鉅富税”政策的一個大失敗。據法國媒體的估計,自奧朗德上台僅幾個月,就已有大約300名以上的法國富翁“逃離”法國。德巴迪厄只是其中的一個。
但發生在德巴迪厄身上的故事,卻比任何“避税外逃”者都更能佐證法國今天在經濟、政治與社會上上下下都瀰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如果説逃税是導致他們出走的主要因素之一的話,對前途、特別是個人才華發展的不利環境則絕對是另一個主要因素。而“不愛富人”的總統則是法國今天社會普通的“仇富”心態集中漲潮的一個重要原因。
最後,當德巴迪厄選擇俄羅斯作為出走的可能國家時,他掉進了“政治不正確”的陷阱之中。於是,對德巴迪厄的個人攻擊急劇升級。這不,元旦剛過半個月,竟有三家新聞週刊以他為封面人物,內容當然是對德巴迪厄的大肆詆譭。其中有一家甚至這樣寫道:“德巴迪厄已死:1948-2013……”
75%的富人税完全出於政治目的
從表象上看,今天的法國正面臨着嚴重的經濟危機。國家公共債務到2012年第三季度末已達18181億,佔國內生產總值的89.9%,而預算赤字仍然高達4.5%。最嚴重的是經濟增長率最為樂觀的估計,也不到0.8%。相反,失業人口已經突破300萬大關。
在這種背景下,提高税收當然是增加收入的手段之一。奧朗德早在去年初就在總統大選期間向選民做出了一個承諾:對年收入超過百萬的那部分徵收特殊的、税率高達75%的“鉅富税”。
可能還有人會認為,法國大革命以後的立國口號,就是“自由、平等、博愛”。税收就是建立社會平等的一種手段。因而奧朗德政府不正是竭力在實現法國立國口號嗎?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奧朗德提出這一建議時,是在去年法國總統大選處於膠着狀態的關鍵時刻。實際上就是奧朗德針對選舉而採取的一個重要的政治戰術行動。事實上,這項法律從經濟上來看是沒有太多意義的。
法國税率已經高達44%,幾乎是歐洲最高的國家。對於收入百萬歐元以上鉅富來説,75%的税率對其個人是個打擊,但卻並不能增加多少國庫裏的存款。據專家們估計,法國大約僅1500人收入能夠達到年收入超過百萬歐元,其中主要是企業家和球星、歌星和影視藝術家。如果這項税收法律能夠通過,帶來的税款不過區區2億歐元而已。
問題是,當奧朗德説出這一許諾時,他考慮的並非經濟,而是政治。當時左右翼兩大總統候選人從實力上來看還是旗鼓相當的。但出現了一種不利於奧朗德的趨向:左翼選民的選票正在從中左翼色彩深厚的社會黨候選人奧朗德那裏,流向更左的“左翼陣線”候選人讓-呂克•梅朗松。梅朗松在民調中得票率大漲,接近20%,大有超越極右翼國民陣線而成為大選“第三人”的趨勢;而右翼的薩科齊也正在捲土重來。
深諳大選所有底牌的奧朗德深知,他必須遏制住這雙重趨勢,以確保他獨攬左翼選民的選票;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一個“左翼”色彩濃到具有象徵意義的舉措才行。這時,他早已設計好了“鉅富税”計劃,只是等待着拋出來的時機。
去年2月2日,奧朗德在法國電視一台採訪中突如其來地公佈這一計劃,造成了巨大的衝擊效應。因為幾乎沒有任何經濟學專家會從經濟利益的角度支持奧朗德這麼做。但正如一位法國政治學家所説的那樣:你想取悦左翼選民嗎?有一個百試不爽的法寶:宣佈向富人徵税!
向富人徵税果然為奧朗德贏來了中產階層和普羅大眾的選票,但對法國經濟競爭卻產生了重要的心理衝擊,更是引起法國鉅富階層的強烈反彈。法國首屈一指的億萬富翁、奢侈品牌路易•威登的大老闆貝爾納•阿爾諾很快就被揭露欲申請比利時國籍。
由於比利時不會對年收入超過百萬歐元者另徵任何額外的税收,因此阿爾諾的行為立即被詮釋為“避税外逃”。儘管阿爾諾本人一再否認,但沒有人相信他説的任何其他理由。阿爾諾之舉立即引起法國社會的一場大辯論。逃税者到底是因為政府意欲建立一個對富人不公正的税收制度之舉,還是逃税者缺乏愛國心,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刻棄船而去?
富人避税外逃非奧朗德上台才有
“大鼻子情聖”德巴迪厄恰恰是這個鉅富階層中的一員。儘管實際上在此之前,法國富人早就已經出現“避税外逃”現象。最早是在1995年出現第一批富人避税外逃,從此這股潮流就一直沒有中斷過。
在薩科齊時代,儘管被譏為“富人總統”的薩科齊大舉提高了“富人税”的徵收門檻,實際上給富人送了一份税收大禮,但也還是沒有能夠阻止每年數百法國富翁移居海外。僅2010年就有717名。
奧朗德的這一措施在法國國內外引起強烈反應。60%的左翼民眾強烈支持,而右翼經濟專家和政治家們則認為,此舉將不可避免地會嚴重惡化法國的投資環境,導致法國鉅富階層加速外逃。左翼社會黨壓力空前。
就在這時,巴黎傳出消息,比阿爾諾更著名的大明星傑拉爾•德巴迪厄已經在法、比邊境上比利時境內的一個小村莊“內尚村”購買了一幢房子,有意移居比利時。法國媒體當然立即認定,德巴迪厄“避税外逃”,一場輿論風暴同樣立即席捲而來。
社會黨國民議會議員加盧甚至主張要“剝奪避税外逃者的法國國籍”。法國總理讓-馬克•埃羅則公開在電視上發表評論,認為德巴迪厄此舉“可鄙”之極。法國政府其他部長也紛紛指責德巴迪厄“不愛國”。法國政府於是揭起了一場“經濟愛國主義”——更確切的翻譯應該是“經濟民族主義”狂潮。
法國總理沒有想到的是,德巴迪厄是個性情中人,個性剛烈而直率,而且他也是一個敢言之人。一般法國名流是不敢逆媒體之鱗的,而德巴迪厄卻不吃這一套。
聞言大怒的德巴迪厄立即在《星期日週刊》上發表了一份給總理的公開信,要求把“法國護照還給他”!德巴迪厄在信中表示,他一生工作了45年,共交納了1.45億歐元的税,2012年他將收入的85%都交了税。因此不是他不愛國,而是他拒絕接受“可鄙”這個貶義詞的侮辱。
由此,法國社會徹底分裂成支持和反對德巴迪厄的兩大陣營。法國老闆協會主席羅蘭絲•巴黎佐驚呼:圍繞着德巴迪厄事件,一種1789年(法國大革命)才有的內戰氣氛籠罩着法國……
對法國反俄主義最具爆炸性的諷刺
法國進入福布斯財富排行榜世界前300名的共有45人,他們人均財富為9.65億歐元。然而事實上反對奧朗德“鉅富税”的還不僅僅是這幾十個人。在法國極其複雜的税收政策面前,一個年收入50萬歐元的高層幹部,實際上意味着企業支付給他的每100歐元中,他只能拿到31.2歐元,其他的都或交税或交各種保險金,所以他抱怨不已。這批人大約有220萬,他們也都是潛在的“避税外逃”的候選人。
然而在俄羅斯,卻沒有那麼多各類的税收。所有人不管收入多少,一律徵收13%。難怪德巴迪厄在他的朋友、俄羅斯總統普京宣佈“歡迎德巴迪厄來俄羅斯生活”後,他就決定要成為俄羅斯公民。
就在“大鼻子情聖”與奧朗德通話一週後,德巴迪厄來到俄國,領取了他的俄羅斯護照。德巴迪厄發表了一封給普京的信,信中讚揚俄羅斯“是一個偉大的民主國家”。於是,這場“德巴迪厄逃税風暴”在“政治正確主義”壓倒一切的法國,便進一步演變成一場“政治颶風”。因為德巴迪厄“居然敢於支持一個法國主流媒體視為‘獨裁國家’的俄羅斯!”這一次,不僅僅是法國社會,而且主要是媒體迅速分裂,支持和反對德巴迪厄者陣線分明,態度激烈。

當地時間2013年1月5日,俄羅斯,法國著名演員德巴迪厄收到了俄羅斯總統簽發的俄羅斯護照,德巴迪厄心情大好,與普京相擁慶祝。
這件表面上看來似乎是一個明星演員為逃税而引發的經濟“意外事故”。但實際上德巴迪厄倒真的可能並非因為税收因素而出走。另一位中國影迷所熟悉的大明星阿蘭•德龍早在20年前就住在瑞士。他毫不諱言其目的就是為了逃税。
如果德巴迪厄是為逃税,他也早就可以離開法國。事實上德巴迪厄表示,是對法國整個社會氛圍產生了反感,再加上税收因素,才促使他離開法國。深入法國社會研究其整個組織構成時即可看到,在法國,幾乎一切都是“政治”。這次“税收”插曲的實質,實際上也是政治因素在作祟。
今天無論是反對還是支持德巴迪厄的勢力,都在證明着法國社會政治分裂已經到了難以彌合的地步。
法國著名“敢言”作家(且常常是政治不太正確)帕特里克•貝松有一段話一針見血地描述了為什麼法國那麼“仇恨俄羅斯”。他寫道:
19世紀時,普希金用法語寫信給他的未婚妻娜塔莎,而雨果卻絕不會用俄語寫信給他的情人朱莉葉。在整個俄羅斯歷史上,俄羅斯人從來沒有攻擊過我們,是我們在兩位拿破崙的帶領下兩次去俄羅斯向他們挑釁……當我看到最偉大的法國演員表現出他對俄羅斯的摯愛熱烈到要改宗俄羅斯國籍,多麼令人高興啊!這是對法國反俄主義的最佳和最具爆炸性的諷刺。我要向德巴迪厄致敬!他一掃3個世紀以來法國人對這個國家的羞辱和詆譭……
我恍然間覺得,如果把貝松筆下的“俄羅斯”換成“中國”,這段描述倒也是相當貼切的。
(本文刊載於《社會觀察》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