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非法移民如何爭奪教育平等權？-杜劍峯

當地時間2012年8月15日，美國加州洛杉磯，奧巴馬政府的青少年非法移民暫緩遣返及合法工作新計劃當天正式接受申請 圖/東方IC

2013年1月14日，美國總統奧巴馬在其第一任期內最後一次新聞發佈會上，再次將移民制度改革列為未來四年政府工作的重點。他還強調，能否順利解決包括移民問題在內的一系列國家要務，不僅取決於兩個政治黨派在具體政策上的立場，更要看兩黨是否對人民真正負責。

在白宮召開記者發佈會前兩天，《紐約時報》在其發表的一篇獨家報道中披露，奧巴馬已經開始同國會就移民改革事宜進行溝通，並已經決定在未來的改革提案中，加入幫助非法移民獲得永久性美國公民身份的條款。

奧巴馬政府的努力，令困擾美國社會數十年的非法移民問題，終於有了得以妥善解決的希望。

作為一個完全由移民建立起來的國家，目前美國境內大約有1100萬沒有合法身份的移民人口，其中絕大多數來自墨西哥和其他南美國家。他們主要在農業、環衞以及建築業等行業從事高強度、低收入的體力勞動。這些人沒有有效的身份證件，不能申請駕駛執照，其中大部分甚至無法開設自己的銀行賬户。當然，他們也不繳納收入所得税。

普通美國人對這個“影子階層”的存在早已習以為常。由於美國司法系統沒有足夠的資源進行嚴格的移民執法，正常情況下，除非被刻意舉報，或因違法犯罪行為被執法機構扣留質問，否則這些非法移民一般不會有被遣送的危險。在“民不舉，官不究”的狀況下，他們大部分得以保持一種相對正常的生活狀態。從某種角度上看，這1000多萬的非法移民在美國的生活狀態，同中國大城市中的農民工有很多相似之處。

當他們在低報酬的勞動力市場上解決了就業後，非法移民像所有人一樣，在生活中還面臨兩個大問題，醫療和教育。

由於美國的急診醫療採用的是先治療後收費的辦法，而且法律嚴格規定，不得以身份和經濟原因拒絕收治急診病人，加之低收入非法移民還可以申請覆蓋懷孕生產在內的急診醫療補助，所以儘管整體醫療保障條件仍然低於公民，不過考慮到即使對公民來説美國醫保系統也異常昂貴不盡如人意，非法移民在醫療問題上面臨的矛盾和困難要小一些。

相對可以應急的醫療，教育是一個長期和系統的過程，而且關涉到下一代的前途未來，所以教育變成了非法移民最為關注的問題。

與州政府的博弈

美國雖然在教育上的資金投入世界第一，但是聯邦政府只是在政策上給予指導，並以評估和獎勵的方式給予少量資助。美國的中小學和高等教育系統的運作，主要由地方州政府負擔。在美國2011-2012年度高達1.1萬億的教育支出中，87.7%的資金來自聯邦政府以外的撥款。

因為美國的基本教育是免費的，所以當大量的非法移民子女進入美國的小學和中學消費教育資源時，首先受到衝擊的是各州和地方政府，尤其是那些美國南部在地理上同墨西哥比較接近的加利福尼亞、得克薩斯、亞利桑那和佛羅里達等州，明顯地在財政上感到了這些“額外”支出所造成的壓力。

1975年5月，得克薩斯州議會通過新的法律，規定只有擁有合法身份家庭的子女才能夠享受免費教育。新法案開始施行之後，出現了三種情況，有的學區選擇忽略新的法律，有的學區直接拒絕非法移民子女入學，休斯頓學區和泰勒學區則繼續接收非法移民學生，但是要求這些學生每年繳納1000美元的學費。

1977年，一個名為“墨西哥裔美國人法律保護和教育基金”的組織決定通過法律途徑挑戰得州的新規定，以教育收費違反了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為由，將泰勒學區一紙訴狀告上了法庭。

在聯邦地區法院和聯邦上訴法院兩級審理中，法官均判定新教育法違憲。作為被告的泰勒學區教育長詹姆斯•普雷勒（James Plyler）遂上訴到美國最高法院。

在最高法院受理該案件後，得州教育部門在上訴陳情時強調了幾個主要的申辯理由。其中比較重要的兩點是，一，非法移民的子女因為不是美國公民，所以不應在美國憲法的保護範圍之內；二，繼續向這些特殊人羣提供免費教育將迫使得州每年多支出6200萬美元，在極大地加重州政府財政負擔的同時，還可能鼓勵其他非法移民湧入得州，“得州的納税人沒有義務為世界其他地區兒童的教育買單。”

1982年，最高法院對這件稱之為“普雷勒對多爾”（Plyler v. Doe）的案件作出裁決，9名法官經過投票，以5比4判定得州教育法違反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平等保護條款”，州政府需要為非法移民子女提供免費的公共教育。

在多數意見裁決書中，大法官布萊曼（William J. Brennan）寫道，第十四修正案的文本並沒有將保護對象侷限為美國公民，所以應對所有人都有效；雖然州政府不得不為這類人羣的教育增加財政支出，但是從長遠看，非法移民如得不到良好的教育，未來將會為其所處的環境增添巨大的社會成本，其個人難以擺脱貧困，更會帶來違法犯罪等社會問題。比起讓這些孩子在街上無所事事地遊蕩，走進課堂無疑對社會更有利。

裁決書還指出，這些兒童雖然目前沒有正常身份，但是以後還是很有可能成為美國人。“公共教育系統是傳承社會價值、保護民主制度的最重要的社會制度。”“拒絕向非法移民兒童提供平等的受教育權，等於拒絕了他們正常地生活在我們這個公民社會的能力，也使他們喪失了向國家和社會進步做出貢獻的可能，會令國家承擔巨大的社會成本。”

得州新教育法頒佈之前，對於非法移民子女“搶佔”公民教育資源的現象，美國其他地方也時有抗議。1982年“普雷勒對多爾”判決公佈後，最高法院為此類爭論畫上了句號，美國各州開始無條件為非法移民子女提供免費中小學教育。

為了配合落實這一政策，美國法律還規定，除了不能以移民身份作為理由拒絕學生入學外，學校和教師還不得向學生詢問移民狀況，也不得向移民執法機構舉報非法移民。為了能讓這些“特殊學生”能像其他人一樣享受政府提供的免費/低價午餐，教育部還特意出台了更靈活的家庭信息調查和登記標準。

2011年，一家名為“美國移民改革聯盟”的組織發表了一份報告，稱美國境內的非法移民每年為美國政府財政帶來1130億美元的額外支出，而且幾乎全部由地方政府來負擔。得克薩斯州164億美元的非法移民相關開支，剛好相當於該州年度預算赤字的總額。不過也有其他機構的調查顯示，非法移民作為低價勞工，為美國的GDP帶來2450億美元的貢獻，還間接帶來數百萬個工作機會。

夢想法案

在初級教育的問題解決之後，如何使更多的青年非法移民獲得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便成了非法移民及其支持者在想辦法獲得合法身份之外，最為關心的問題。雖然大部分美國大學不會因身份問題而拒絕非法移民入學，但是這類學生在高中畢業後，大學升學率還是非常低，高昂的學費是非法移民家庭面臨的最大挑戰。

美國的高等教育不是免費的。“普雷勒對多爾”法案的判令也並不涵蓋高等教育。就讀普通公立大學，學費平均每年需要3萬到5萬美元左右。一些較好的私立學校，以及醫科、法律等專業則要更高。再加上生活費用支出，即使對於普通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來説，子女讀大學也是非常大的一筆開銷。只有少數家庭有能力完全負擔孩子的大學教育開支。大部分美國學生在被錄取後，會通過申請學生貸款，申請各種獎、助學金，同時從事兼職工作勤工儉學來完成學業。

但是對於非法移民來説，因為沒有合法的移民身份，基本無法申請財政資助，勤工儉學的機會也相對少得多。美國的大學收費一般遵循三個標準，州內、州外和國際學費。同樣一個學分，根據生源地的不同，收費標準也不一樣。州外和國際學費往往要比州內學費高很多。非法移民如果被錄取，雖然不需要像來自其他國家的留學生一樣繳納國際標準學費，但是也無法在自己定居地所在的大學裏享受州內學費標準。

在美國，大量的拉丁裔非法移民雖然是“影子階層”，沒有合法身份和選舉權，但是由於在過去近百年中，大量的來自南美洲的移民進入美國後已經通過各種途徑獲得了公民身份。1986年美國政府的移民大赦更一次性解決了數百萬拉丁裔移民的公民身份。在族裔歸屬、共同的宗教信仰等因素的影響下，數千萬拉丁裔美國公民的社會和政治影響力自然地成了非法移民福祉和權益的最大保障。

2001年，來自波多黎各的眾議員路易斯•古特萊茲（Luis Gutiérrez）向國會提交了一項法案，針對年輕非法移民接受高等教育的問題，提出了有條件的允許非法移民繳納州內學費、允許其申請財政資助的解決辦法。除此之外，還設計了幫助符合條件的非法移民獲得公民身份的“路線圖”。該法案後來被稱為“夢想法案”（Development, Relief, and Educationfor Alien Minors，DREAM），受到移民團體的廣泛歡迎。

但是“夢想法案”在國會的命運卻一波三折，在參眾兩院多次闖關均沒有成功，不僅共和黨很多議員反對，民主黨對這個法案的支持也力度不夠。在最後一次闖關時，儘管已經把“學費優惠”條款捨棄，仍然沒有能夠獲得足夠支持。

拉丁裔“外地人”幫了奧巴馬

當同情非法移民的政治力量在華盛頓不斷地努力推動相關立法時，渴望進入大學、渴望能有像其他同齡人一樣光明未來的移民青年們自己也在做着不懈的努力。這些自稱“夢想者”（dreamer）的年輕人通過各種可能的途徑為自己爭取權益，除了利用網絡和其他新媒體平台闡述自己的主張、為“夢想法案”鼓與呼之外，他們越來越多地選擇從陰影中走出來，希望得到社會的理解和支持。

2011年6月，一個“夢想者”選擇以一個非常高調的方式“走出陰影”。侯賽•瓦加斯（Jose Antonio Vargas）向《紐約時報週日雜誌》的記者講述了自己作為非法移民在美國為自己的夢想奮鬥的故事。雜誌出版後，讀者們從故事中讀到，原來瓦加斯自己就曾經是一名記者，不僅曾在眾多主流媒體供職，還曾經作為報道團隊的一員，幫助《華盛頓郵報》奪得過普利策獎。由於他的特殊身份和高調的“出櫃”方式，瓦加斯的故事在美國社會引起了大轟動。在他的鼓勵下，越來愈多的“夢想者”冒着被遣送的風險，向公眾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

侯賽•瓦加斯向《紐約時報週日雜誌》記者講述了自己作為非法移民在美國為夢想奮鬥的故事，在美國社會引起了大轟動 圖/東方IC

在2012年11月舉行的大選中，奧巴馬以壓倒性優勢戰勝了共和黨的挑戰者，輕鬆獲得連任。他所領導的民主黨在國會兩院的選舉中也收穫頗豐。在選舉前接受俄亥俄州一家電台訪問的時候，奧巴馬就曾預言如果自己能夠連任，很大程度上將要歸功於拉丁裔選民對他的支持。在選舉後的“覆盤”過程中，投票數據果然顯示71%的拉丁裔選民投了奧巴馬的票。

拉丁裔選民在大選中的關鍵性作用無疑向華盛頓的兩黨政客發出了清晰的信號：在他們最關心的非法移民問題上，奧巴馬領導的民主黨最好能夠及時兑現競選承諾，而在移民改革問題上屢屢設置障礙的共和黨，為了在今後的選舉中有所收穫，必須在這個問題上改弦更張，尋找到符合時代潮流的新立場。

奧巴馬應該清楚地知道，回報那些“陰影中的夢想者”的時候到了。

（本文刊載於《社會觀察》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