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維爾的糾結-魏迪英
早年的生涯
托克維爾家族是法國諾曼底地區古老的貴族世家,這個家族的祖先曾在1066年隨征服者威廉攻入英國。路易十四時期,這個家族獲得了托克維爾的封地,按照當時的慣例,就以地名為姓。
法國大革命爆發後,托克維爾家族也被捲入其中。路易十六以“叛國罪”受審時,托克維爾的外曾祖父擔任其辯護律師,不久也被送上了斷頭台。到雅各賓派專政的1794年,托克維爾的父親與母親本來也在被處決之列,後因熱月政變爆發、雅各賓派倒台才得以倖免。
出獄之後,托克維爾的父親流亡英國。拿破崙執政後,終結了大革命中最激進的政策,改為寬容政策,接納願意承認新政權的流亡貴族回國。除了一些最極端的流亡者和宮廷貴族外,大批流亡者紛紛回國,並進入拿破崙的軍隊和政府中效力。托克維爾的父親也在這一時期回國,並獲得了拿破崙政府發還的部分財產。
1804年,拿破崙加冕稱帝,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大革命以來的政治動盪暫告一段落。第二年,托克維爾出生。11歲時,托克維爾目睹了拿破崙帝國的崩潰和波旁王朝的復辟。在復辟時期,托克維爾的父親被承認為貴族,並出任省長。
生於這樣的家庭,托克維爾抱有一種温和的自由主義觀點。他傾向於正統派,但並不極端。在他經歷的五個朝代中,托克維爾一直不改其初衷。
波旁王朝的復辟,使法國重新獲得了國際上的安全與國內的和平。流亡多年回國的路易十八,滿足於立憲制君主的地位,建立了一個代議制政府,承認反對派和言論自由。托克維爾對這一時期留有十分美好的回憶,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我年輕時期,在一個恢復了自由的重新走向繁榮和偉大的社會環境裏度過極為美好的歲月;我在這個社會里產生了關於中庸適度的,受到信仰、道德和法律支配的自由的思想。我被這種自由的魅力所征服,它後來成為貫穿我一生的激情。”
“中庸適度”、“信仰、道德和法律”、“自由”等等,都是復辟時期常見的口號,常見於這一時期的作家的著作,比如貢斯當。但是這個時代註定是短暫的。在國外,復辟王朝必須依靠神聖同盟的支持。法國大革命覆轍在前,歐洲各國的君主們一致認為,必須儘可能擱置爭議,避免戰爭,以一致行動保衞歐洲的正統王朝秩序,可是這種規則和默契並不能持久。
在法國國內,在外國刺刀保護下復辟的波旁王朝,必須盡力承認法國革命以來各派的利益。拿破崙的元帥和大臣改換門庭後,繼續在路易十八的朝廷中掌握大權。貴族必須滿足於有限的補償,再不可能去改動革命以來的利益格局。最後,實際統治法國的是拿破崙的民法典。
路易十八在國外流亡多年,並曾擔任小學教師,性格温和。他能滿足於這種地位,也能接受革命以來的新秩序。但是,在20多年時間裏一直矢志不渝的波旁家族的支持者並不甘心。他們圍繞着路易十八的繼承人查理十世,慫恿他做個名副其實的君主。查理十世也宣佈:“寧可去砍樹謀生,也決不像英國國王那樣統治!”
查理十世繼位後,努力推動舊制度的復辟,包括恢復以前的貴族等級制;向流亡貴族發放鉅額補償;將選舉資格限定為大土地所有者;嚴厲控制言論。加上查理十世對天主教的熱衷與統治跋扈,最終激起了各派的不滿。在1830年七月革命中,查理十世倒台,復辟王朝結束。

托克維爾生前關注的自由、民主等問題,是人類社會永恆的主題,這是法國諾曼底地方議會庭院裏的托克維爾像
對民主的發現和懷疑
七月革命後,路易·菲利普出任國王,建立奧爾良王朝。由於路易·菲利普的父親、上一代奧爾良公爵曾投票贊成處死路易十六,這一家系長期以來被正統派視為王位覬覦者和“弒君者”。
托克維爾十分鄙視奧爾良王朝。但是正如推舉路易·菲利普的其他貴族所言,這是避免出現共和國乃至爆發革命的艱難選擇。托克維爾斟酌之後,選擇效忠奧爾良王朝,並在政府中任職。
作為司法公職人員,托克維爾奉命前往美國考察刑事改革。但對剛經歷了七月革命的托克維爾來説,他更關心美國民主的運作。畢竟對古希臘以來的歐洲,乃至托克維爾本人來説,民主都是相當負面的政治制度。晚至19世紀,民主幾乎一直是“暴民政治”、“僭主政治”的同義詞。但法國革命以來的歷史,又讓托克維爾無比清晰地感覺到民主的躁動。懷着這種糾結,托克維爾踏上了美國的土地。
托克維爾的美國之行遍及當時美國的大部分地區,從紐約出發到五大湖區再到密歇根和威斯康辛,然後去了加拿大;繼而南返前往波士頓、費城、巴爾的摩;繼而向西到匹茲堡,南至納什維爾、孟菲斯和新奧爾良;最後經喬治亞和卡羅萊納到華盛頓,再從紐約回航法國。
托克維爾在旅途中會見過大量美國人,上至總統下至平民。這些訪問和托克維爾本人的思考彙集成兩卷本的《論美國的民主》,分別在1835年和1840年出版。《論美國的民主》討論了美國的政治、社會體制,在當時獲得了非凡的影響。1841年,托克維爾因此當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
《論美國的民主》的第一卷更多地討論美國民主的卓越之處,第二卷主要集中於對民主的謹慎分析和預判,在當時法國的輿論中,第一卷內容獲得了很轟動的反響;第二卷內容則反響平平,可見當時的人心所向。
相較於同時期的歐洲人,托克維爾對美國的民主體制有更多實際的接觸。就個人觀點而言,托克維爾無疑很讚賞美國的民主,但他很懷疑這種體制在歐洲尤其是在法國的未來。因此在現實的政治立場上,托克維爾更趨於保守,寧願堅守一種能保證政治穩定和自由的立憲君主制。這種立場直接導致了托克維爾在1848年法國二月革命後不幸的政治生涯。
革命與退隱
在奧爾良王朝時期,托克維爾學術上成就斐然,在官場也仕途順利。
1839年,托克維爾當選芒熱省的下院議員,此後連續兩次當選。但此時的奧爾良王朝已經風雨飄搖。
路易·菲利普在政治上採取中間路線。由於無法獲得天主教會和正統派貴族的認同,同時又遭到激進共和派的反對,奧爾良王朝轉向新興的金融家階層尋求支持。這導致了金融投機盛行,經濟蕭條,以及政府醜聞頻發,各種激進或保守的勢力紛紛加入反對派陣營。
1848年,法國爆發二月革命,奧爾良王朝倒台,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成立。托克維爾當選國民議會議員,並參與制定第二共和國的憲法。
托克維爾是正統派貴族,期望讓波旁家族復辟,以建立穩定的立憲君主制。但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托克維爾害怕二月革命後激進的民眾會再次掀起革命,因此選擇與國民議會中保守的“秩序黨”結盟,遏制民主派的影響。
1848年6月,在民主派的鼓動下,巴黎民眾起義,反對國民議會。臨時政府陸軍部長、秩序黨首領路易·卡芬雅克調集軍隊,武力鎮壓了起義。
鎮壓六月起義後,為了遏制巴黎民眾的激進傾向,國民議會決定擴大普選權。托克維爾也贊同擴大普選權,畢竟法國外省的農民在政治立場上普遍保守,有望藉此排除民主派和社會主義者的影響。
擴大普選權後,長期以來被視為政治小丑和冒險家的路易·波拿巴迅速崛起,並在1848年12月的選舉中以壓倒性多數擊敗“秩序黨”的卡芬雅克,當選臨時總統。
路易·波拿巴是拿破崙一世的侄子,自詡波拿巴家族的繼承人,此前曾多次嘗試在法國煽動政變奪權,結果都以失敗告終,甚至被判入獄。由於拿破崙一世以民法典保護了農民在大革命時期獲得的小塊土地,外省農民普遍支持波拿巴家族。這一意外使國民議會措手不及,更令正統派和奧爾良派感到不安。
路易·拿破崙當選後,首先籠絡議會中的“秩序黨”,任命奧第隆·巴羅組織內閣。巴羅不僅是奧爾良王朝後期的反對派領袖,也是正統派,與托克維爾的立場十分接近。托克維爾受邀入閣,擔任外交部長,以支持正統派的共同事業。
然而,路易·波拿巴與“秩序黨”的合作註定是同牀異夢。“秩序黨”期望以路易·拿破崙的政治影響,遏制住激進的民主派,逐漸過渡到讓波旁王朝復辟。
被“秩序黨”輕視的路易·拿破崙並不甘心擔當傀儡,他以各種手腕分化瓦解各派政敵。路易·波拿巴依靠“秩序黨”內閣削弱國民議會,鎮壓民主派;同時又鼓動農民和民眾,大力收買軍隊和支持者,準備發動政變建立自己的王朝。
在路易·拿破崙的分化打擊下,國民議會中的共和派和民主派相繼瓦解,支持議會的軍隊也被解散或調離,“秩序黨”的地位搖搖欲墜。
在這種不安的局勢中,托克維爾試圖盡最後的努力。1851年5月,托克維爾曾當面勸説路易·波拿巴不要冒險發動政變。同時,他勸説內閣支持路易·波拿巴作為共和國總統的合法地位,以避免政變發生。
但這一切都於事無補。1851年12月2日,路易·波拿巴調集軍隊佔領巴黎,解散議會。巴黎民眾舉行起義,再次被武力鎮壓。民主派、共和派,以及路易·拿破崙的政敵紛紛被迫流亡。托克維爾作為一名議員在議會堅守到最後一刻,以此表示抗議,結果被逮捕,監禁兩天後獲釋。此後,托克維爾退出政壇,著書立説直到1859年去世。
托克維爾是1848年到1852年法國政治風雲的親歷者,他將這一段的經歷寫成了《1848年法國革命回憶錄》。其中對同代人有許多苛刻的評論,托克維爾在遺囑中押後了回憶錄的出版。直到1893年,也就是作者去世後34年,才經由其親友之手面世。
正是在退出政壇之後,經歷了革命與復辟,托克維爾痛定思痛,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寫下了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這本書的寫作要晚於《1848年法國革命回憶錄》,其第一卷於1856年出版,而第二卷在作者去世時尚未完稿,只留有筆記和不完整的初稿。從這個意義上説,《1848年法國革命回憶錄》側重記事,而《舊制度與大革命》側重反思。也正因此,《舊制度與大革命》並不是發思古之幽情,而是滲透着他對自己親歷的革命與復辟的思考;也正是因此,《舊制度與大革命》並非歷史學研究,而是政治學著作。
托克維爾生活的時代,民主的潮流浩浩蕩蕩而來,托克維爾這樣出身貴族的人雖然理性上洞見及此,但感情上始終多有疑慮。《舊制度與大革命》與《論美國的民主》遙相呼應,反映了這批自由主義者在當時的內心糾結。
(本文刊載於《社會觀察》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