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台灣老兵歸鄉內幕——台灣開放老兵探親20年-鳳凰週刊
【編者按】2013年2月19日,感動中國2012年度人物評選結果出爐,獲獎者中既有人們熟悉的英模人物,也有深入基層挖掘出來的平凡楷模,更有把上百位老兵骨灰帶回大陸的台灣老兵高秉涵。觀察者網特此轉載《鳳凰週刊》舊文,以饗讀者。

1987年,浙江舟山。72歲的去台老兵回到故鄉。
老兵返鄉探親,掀起台灣民眾尋根之旅的高潮,島內民眾的眼界心胸也隨之愈加開闊。那羣逐漸消失中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老兵心中,是不是有着“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感傷呢?時代傷痕的隱痛,何時得以癒合?
前不久,外省台灣人協會在“光點台北”舉行大型展覽,紀念台灣開放居民赴大陸探親20週年。1987年10月,在國民黨退伍軍人的經年努力下,台灣當局宣佈“榮民弟兄”可以返回大陸探親,結束了兩岸近40年不相往來的歷史。
1949年,蔣介石的部隊在大陸敗局已定,百萬大軍跟隨蔣介石進入台灣。百萬大軍,意味着超過百萬家屬仍然留滯大陸。豈料,這一別就是40年。
40年,青絲早成白髮。這40年中,國民黨軍人上演了一出當代台灣最無奈的悲劇。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人們可以聽見島上千萬聲難眠的嘆息,像海峽的潮水一般難以平息。
1987年10月14日,蔣經國掌控的國民黨中常會,決定終結乃父製造的這些數不清的人倫悲劇。走了40年返鄉路的老兵們,至此才真正踏上歸途,也正是他們,啓動了兩岸關係和經貿往來的前奏。
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固然我們革命事業今天是遭受了嚴重的挫折,我們在一年以前,有500萬的軍隊,而現在只剩下50萬。我們去年擁有全國2/3以上的土地,而現在縮小到台灣一省。”
“我認為台灣地位,無論國際上如何變化和聯合國態度如何,台灣是我們中國的領土,歸我們政府所統治。何況我們政府在台灣有80萬人的陸海空軍,這就是一個事實。”
蔣介石剛剛撤退到台灣之時,在1950年的幾場講演裏,幾次提及撤退到台灣的國民黨軍隊,竟然至少有3種以上不同版本的數字:50萬人、80萬人與100萬人。蔣後來又聲稱國民黨在台灣有60萬大軍。
姑不論國民黨軍隊的準確數字,這“百萬大軍”或者“50萬軍隊”,都是蔣介石從大陸調集到台灣的天真無邪的年輕人。這些年輕小夥子,十之八九是單身漢,到台灣之後,舉目無親,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因為長年戰亂,這些孩子們多半沒受過高等教育,有的人甚至目不識丁,擁有中學水平的,已算是其中佼佼者。
一旦脱下兩尺半軍裝,這些囊中羞澀而身無長技的年輕人,便四顧茫然。早年軍人退伍離開部隊時,只領一頂蚊帳,包袱裏塞幾套換洗衣服,一張單程火車票和幾百元新台幣徒具形式的“退伍金”。
在當時的台灣,這些錢只夠兩三個月生活開銷,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這些孤獨的靈魂,不知如何立足於陌生的熱帶島嶼。除了少數閩南籍的老兵,對大多數大陸其他省份的老兵而言,台灣的語言、風俗、民情都異於大陸。

台灣老兵歸鄉
初來的時候,沒有人聽得懂閩南話。更可悲的是,由於台灣社會長期沉埋着“2•28事件”的省籍仇恨,台灣本地人私底下以“老芋仔”的貶抑稱呼,泛指所有的大陸籍退伍老兵及大陸籍人士。
“老芋仔”在閩南話裏,和“老黑仔”發音相同,這“老黑仔”的叫法又隱喻“豬仔”。可見這些退伍老兵當年從部隊進入人海茫茫的台灣社會,他們的內心是如何的彷徨無助,受到歧視對待時,又是如何的孤立無援。
來自大陸各省的退伍軍人,這百萬之眾的“失根蘭花”,像浮萍般漂洋過海,離家時不過弱冠之年。一般人的弱冠之齡,正是黃金歲月,然而,這些追隨蔣介石到台灣的第一代國民黨軍,受限於當局早年之軍人禁婚規定,許多人終生未婚,更遑論養兒育女。
在那個兩岸敵對、天天喊打喊殺的年代,台灣地區軍民稍與大陸方面聯繫就有可能被冠以“匪諜罪”論處。小吳是“外省第二代”,他的父親是軍人,當時只能偷偷摸摸地從海外親戚那裏輾轉得知老家的事情,稍解鄉愁。
有些老兵想跟老家通信,一是台灣當局禁止,二是大陸重新進行過行政區劃,記憶中的地址已成歷史,連只紙片字都傳遞不到朝思暮想的親人手中,返鄉探親是難如上青天的奢求。詩人余光中寫過,“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這樣的詩句撫慰不了老兵,卻是老兵的集體哀怨。
何文德是“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的會長。他回憶説:“那時請他們(華僑)回家經過香港時,幫我把信丟到郵筒裏,就是這樣和家裏聯絡上的。”除了透過與大陸一水之隔的香港,美國、日本也是外省老兵轉信的中間站,“大信封裏的小信封”,是外省人的共同記憶。
“有家歸不得,無處問死生”,是當時老兵們的無奈。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嬌妻美眷無法相伴,“反攻大陸”的聲音日漸稀少。老兵們只能自力救濟解決問題。當時的電影《老莫的第二個春天》講的就是這樣的故事。
老兵老莫“買”了原住民少女玉梅為妻,但年事已長的他無法吸引年輕的玉梅,而正值壯年的瓦斯工人金樹則對玉梅產生愛慕之意。老莫有意成全金樹與玉梅,但玉梅終以老莫淳樸善良而情歸老莫。電影以喜劇收場,但真實生活遠比電影慘烈。
原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于右任,在去世前不久,寫下“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這首題為《望大陸》的詩,正是數十萬退伍軍人的心聲。
國民黨安撫無效
長期嚴守“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三不政策的國民黨當局,早年惟恐退伍軍人離開台灣,偷偷回到大陸老家,擔心他們一去不復返,致使台灣兵員缺額,沒有人為國民黨打仗,影響到台灣當局的“安全”。
因此,以嚴刑峻法禁止退伍軍人返回大陸家鄉,長期以來始終是國民黨當局牢不可破的基本政策。最早,蔣介石擔心假如不妥善安置退伍軍人,恐怕會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甚至會影響國民黨的統治基礎。
在蔣介石的命令之下,成立了“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輔導會成立初期,當局還爭取了不少美國軍援經費,投入相關設施和工作項目。
聞名海內外的台北“榮民總醫院”就是一個最具體的例證。此外,安置單身老兵的全台各地“榮民之家”,更如同官辦的養老院,提供了老兵頤養天年的最佳園地。

台灣新竹榮譽國民之家
但是,不準老兵返鄉,長期壓抑的結果,終於把老兵積壓心底二三十年的怨氣,一股腦全發泄出來。中國歷朝歷代,有哪一個政權,不準自己的人民回家?中國有那麼多的獨裁君主,縱使再怎麼殘暴不仁,也不敢禁止黎民百姓回自己故鄉。
一個政權竟然能夠“劃海而治”,不准許人民越雷池一步,禁止人民回故里和親人團聚,如此的政治局面,亙古未有。
蔣經國是輔導會的創會副主任委員,第一任主委是從來不出頭的嚴家淦。第二任主任委員就是蔣經國。對“榮民弟兄”的安置和照顧,向來是蔣經國自我期許責無旁貸的任務。他曾親自帶領退伍的“榮民弟兄”,修築台灣著名的中部橫貫公路,直到蔣經國正式接班,膾炙人口的台灣“十大經濟建設”,猶處處可見退伍老兵流血流汗,老兵為台灣的經濟建設與經濟奇蹟,立下了汗馬功勞。
逐漸進入垂暮之年的國民黨老兵,再也按捺不住內心澎湃洶湧的想家心緒,思鄉心切卻有家歸不得。受當年走街頭抗爭路線的民進黨黨員啓發,這些一輩子忠於國民黨當局的老兵,也模仿民進黨羣眾,不斷透過街頭示威抗議、議會陳情、媒體喊話等等呼籲途徑,向當時的台灣當局領導人蔣經國強烈要求准許老兵回大陸老家,與親人團聚,落葉歸根。
返鄉運動系民進黨推動
2007年6月,當時推動老兵返鄉運動的靈魂人物重新齊聚一堂,憶起1987年4月,他們成立了“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老兵們穿的白色襯衣,正面印有鮮紅色“想家”,後面是“媽媽我好想你”,在街頭上散發了8萬張傳單。
他們只不過是要找回親情,但是在當時這個運動被視為大逆不道。老兵何文德遭行政院退輔會人員圍毆,被罵“台獨分子”、“沒有反攻大陸,怎麼可以返鄉探親!”當年的要角之一姜思章回憶説:“連想家都是罪名!”他為這場老兵返鄉運動撰寫了文宣:“想回家,怎麼辦?”這句話打動了很多人。
那一年的母親節,老兵首度集體以“母親節遙祝母親”的名義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行大會。當一整排的“想家”在台上一字排開,台上台下哭成一團。他們展示着“捉我來當兵,送我回家去”、“白髮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幃”等標語牌,合唱歌曲《母親你在何方》:“雁陣兒飛來飛去,白雲裏;經過那萬里可能看仔細。雁兒呀,我想問你,我的母親在哪裏……”斯情斯景,在場者無不動容。
這就是“老兵自由返鄉運動”的緣起。這個運動枱面上的主角是老兵,幕後的推動者卻是範巽綠、楊祖、許國泰等民進黨人士。他們號召老兵打破“絕對服從”與“忠黨愛國”的政治信仰,向當權者要求自己的權利。
老兵返鄉運動對國民黨形成莫大壓力,姜思章回憶説,再大的權力也不能阻擋想家的親情、回家的人性本能。加上當時社會的同情,不分黨派、不分省籍的羣眾支持,因而終能促成返鄉探親的開放。而當時整個台灣的政治氛圍則是國民黨在不久前已宣佈瞭解嚴、開放黨禁、報禁。
當時台灣媒體對於開放老兵返鄉探親亦持支持態度,1987年《中國時報》在社論中明確呼籲:“此間人民或由於有親人在大陸,或由於嚮往大陸河山,乃多循各種管道從國外前往大陸,政府主管機關,亦無從禁止。據估計至少已超過1萬人,而在安全單位有記錄的,亦達4000餘人因此我們認為此間人士如確有探親、掃墓等需要,經過事先核准沒有安全顧慮者,應規定時限準其赴大陸。
1987年8月,台灣《自立晚報》報道了一份民意調查,認為民眾前往大陸探親“早就應該開放了”的比例達到64%,“現在正是適當的開放時機”亦達24.6%。此一數據顯示老兵的訴求已成為“普台價值”。
蔣經國開放探親
一位接近蔣經國的人士,親口告訴筆者,有關開放老兵回大陸探親所引爆的一場台灣政壇風暴。
1987年5月,由於大批“榮民弟兄”聚集在“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門口,並且和輔導會的安全警衞人員發生肢體衝撞。重病纏身的蔣經國,在病榻上聽聞老兵衝擊輔導會,對輔導會主委張國英的臨場處置頗為不滿。
蔣經國向人表示,“榮民弟兄”是建設台灣的功臣,怎麼可以不理會他們的情緒反應,一味彈壓抵擋他們想返鄉的情緒呢?
他一方面決定立即開放老兵赴大陸探親,同時決定撤換張國英。蔣經國自忖無法再以任何理由禁錮人民回家的大門,被迫宣佈“榮民弟兄”可以探親的名義,返回大陸老家。
消息發佈之後,全台灣近40萬老家在大陸的老兵,心中無不歡欣鼓舞。千盼萬盼,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台灣老兵重歸故里遊長城
當時的“副總統”李登輝堪稱少數了解蔣經國決策心路歷程的國民黨高層之一。他在《見證台灣》一書中回憶説,蔣經國召集有關大陸探親措施的會議,指示開放老兵探親不必加限制條件,以儘量放寬為原則,才能收號召效果。而從日本光華寮判決中共敗訴時中共的態度來看,兩岸關係緊張已達相當程度,蔣經國早已察覺,此時為緩和台海局勢,出此一招可能性至大。不過,李登輝也認為,此一分析是否屬實有待查證。
1987年10月14日,蔣經國主持的國民黨中常會通過有關探親的決議案。主要內容如下:“反共國策與光復國土目標不變;確保國家安全,防止中共統戰;基於傳統倫理及人道立場的考慮允許國民赴大陸探親。除現役軍人及現任公職人員外,凡在大陸有血親、姻親三親等以內之親屬者,得登記赴大陸探親。以上兩點送請行政院主管同志處。”
10月15日,時任內政部長的吳伯雄正式宣佈行政院的決議案。民眾赴大陸探親,一年可有一次,一次3個月。美國國務院當日發表聲明,對台灣這一舉措表示極大歡迎。當日,《聯合報》就開放探親一事刊登40餘位學者訪談錄,同時發表社論《探親迷霧撥清之後——兼談大陸政策的相關問題》。
當日全島上下無不歡欣。立委和學者舉行集會,歡迎當局開放探親政策,希望進一步放寬限制。當時,兩岸根本沒有協商管道,但是在雙方都有意開放之下,台灣老兵終於突破長達38年的禁忌,可以名正言順地返鄉探親。當日的民調顯示,台灣地區民眾13%的家庭在大陸有三親等以內的親人,其中12%的家庭已有人決定回大陸探親,另有37%的家庭在考慮中。
10月16日,台灣經濟部長李達海就開放探親發表講話稱,對台灣廠商與大陸直接通商,將採取干預手段,予以法辦。台交通部觀光局當日決定,台灣旅遊行業不得直接與中國旅行社接觸,也不得直接帶團進入大陸,禁止旅遊行業安排或協助旅客進入大陸。顯示出當局對開放探親仍有保留,力爭限制在可控的範圍內。
台灣媒體記載,1987年11月2日,台灣紅十字會開始受理探親登記及信函轉投,當天預定上午9時開始登記,凌晨就人山人海,幾乎衝破大門,辦妥手續的多達1300多人。12月,第一批探親老兵終於踏上返鄉路。台灣紅十字會為辦理老兵返鄉作業,準備了10萬份申請表格,在短短的半個月之內就被索取一空。
1988年1月19日,由民進黨人、現任立法委員王拓率領何文德、楊祖等25人組成的探親團抵達北京。他們手持“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返鄉探親團”的小旗子,旗子上印着兩岸地圖,一羣白鴿正由台灣向西飛進大陸,旗子的意涵當然是訴求和平。當時探親團還仿賀知章詩句以自況:“少小離家老大歸,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爭傳客從台灣來。”
民眾擁抱,官方角力
大陸當局對於台灣老兵返鄉探親也抱着開放的態度。“飛虎隊”陳納德將軍的夫人陳香梅女士回憶説,“其實,台灣老兵回鄉探親也是鄧小平先提出的。20世紀80年代初,台灣老兵回鄉探親問題在台灣已經非常突出。在我第二次回國時,小平提議,可以先讓在台灣的老兵回家探親。大家都是中國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老婆、孩子。這樣,我才去台灣,向台灣方面轉達了這層意思。雙方一拍即合。沒有兩年,就出現了台灣老兵的回鄉潮。”
開放台灣民眾探親後,大陸方面立即響應,當時兩岸官方依然遵循不接觸的原則,中國旅行社、中國青年旅行社等民間機構扮演了重要角色。老兵在大陸的親屬,很多人接獲中旅的通知,告知親屬回鄉的時間。那時候,很多賓館都給老兵打了折扣。
1987年10月15日,台灣行政院通過《台灣地區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正式宣佈自12月1日起,民眾可赴大陸。就在宣佈的前一天即10月14日,中國國務院有關方面負責人就探親一事對新華社記者發表了談話,對此表示歡迎,並“保證來去自由,盡力提供方便”。並希望台灣當局也能讓大陸民眾去台灣探親。
同日,大陸的民主黨派之一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負責人發表類似談話。10月16日,中國國務院即公佈了《關於台灣同胞來大陸探親旅遊接待辦法的通知》,其反應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隨後,大陸的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及中華全國台灣同胞聯誼會的負責人發表相關談話。當時,兩岸最熱的話題就是探親。同時,老兵回大陸探親後,中共意識到這是兩岸關係的巨大轉折,從而也改變了一直以來秉持的台海政策。
1987年12月13日,香港《亞洲週刊》在創刊號中以《笑聲淚影回鄉行》為題刊發了封面文章。文章説,對國共雙方而言,“探親熱”既是嚴峻的考驗,又是難得的機運。文章援引北京一位西方外交家的評論説,“顯然,這是蔣經國和鄧小平演出的最後一齣戲,可能會大大推動政治經濟改革以至統一。但是要邁向對話,前途崎嶇。”
對北京來説,主要的困難是如何説服台北,由局部“溝通”擴展為全面對話。分析家説,北京首先要自我剋制,放棄傳統的統戰。因為台灣朝野對此的反應欠佳。而事實上,大陸在獲知開放探親之後,曾經舉行過一系列統戰工作會議。但其後在宣傳上低調處理,並不熱衷向探親的台灣民眾宣傳“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愛國主義”、“和平統一”等口號。
而在台北,當局也曾試圖對“統戰”展開反擊。國民黨在當年年底,以“政治心理戰”取代“反攻大陸”或“武力剿共”的舊調子。行政院長俞國華説:“我們已準備好發動一次攻勢,不是用武器,而是用更有力的東西——思想。”俞承諾,給“大陸同胞一個比目前統治他們的共產制度更實際而吸引人的選擇,那就是自由、民主、自由企業、法治”。
隨後不久,大陸在中共中直系統內成立中共中央台灣工作辦公室,作為早前的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的辦公機構,並在國務院系統內仿照港澳辦成立國務院台灣事務辦公室,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國家計委副主任的丁關根為首任主任。隨後,各個地方政府也都成立了台灣辦公室。
幾家歡喜幾家愁
開放返鄉探親,對老兵來説固是一喜。但是,跟隨而來的卻是憂、是愁,甚至是更大的悲傷。小吳從小就聽爸爸説,爺爺、奶奶應該早就作古了。可是,小吳的爸爸返鄉探親前,還是抱着那麼一絲期待,希望海外親友的轉告都是錯誤的。
當時算來,如果小吳的爺爺、奶奶都還活着,也該是80多歲、接近90高齡了。但是小吳的爸爸少小離家,千盼萬盼,總還是期待着見上他的父母一面;然則,結局只是印證了海外親人的轉告是真實的。小吳爸爸的第一趟返鄉探親之旅,竟是掃墓之旅。
小吳在眷村(即國民黨幫老兵們安排的宿舍區)的兒時玩伴小張的爸爸張伯伯是山東人,在舊社會時當地有娶童養媳的風俗。那年,張伯伯帶着張媽媽回到山東老家探親,回台灣之後張媽媽悶悶不樂,小張則很“雀躍”地跟小吳説,“我竟然是爺爺輩了!”
原來,張伯伯老家家境富裕,張伯伯很小的時候就收了個童養媳,而且還生了孩子。兩岸隔絕近40年,小張成了“爺字輩”當然並不意外,只是小張的媽媽想也沒想過,只不過是一趟探親之旅,自己就從“元配”變成“二房”。
當時正值兩岸開放之初,兩岸到底該怎麼定位都還在“摸着石頭過河”。開放老兵返鄉探親之後不久,賴聲川執導了他的第一部相聲式的舞台劇《那一夜,誰來説相聲》,其中一個段子就寫到某老兵“第一次出國就是為了回國”,在這句無厘頭對白引發的笑聲中,隱含了兩岸之間更為嚴肅的問題。
另一個在開放探親之初所始料未及的“麻煩”是,兩岸隔絕近40年之後,“台灣人有錢了”,於是有些老兵在台灣的家屬總以為“大陸人很愛錢”,甚至有“一直在要錢”的印象。
一位“外省第二代”説,“1989年,兩岸才剛開放沒幾年,爸便一個人回湖南的老家,那時我才只是個國中生。老爸的老家位於湖南省桂陽縣,祖父祖母早在1960年代便相繼過世,老爸的親弟弟也於1980年代去世,家鄉的親人只剩老爸親弟弟的老婆及3個兒子。照理説至親都不在了,但不知為何從那次探親回來之後,老爸便陸續寄了不少錢回去,對此我非常不諒解,甚至生我父親的氣。因為我們的家境也不是很富裕,爸何必為了寄錢回老家而苦了在台灣的家人。當時覺得大陸的親戚每個都死要錢而且好吃懶做,自然對他們產生反感。”
然而,開放的好處就是可以相互增進了解,縮短距離感。這位始終排斥陪父親返鄉探親的人士大學畢業結婚後,終於跟老公陪着父親走上探親之路,也跟着父親去拜祖墳:“老爸邊拜邊哭,大家也都很難過,一同啜泣。父親説他對不起我爺爺,沒有盡到孝道,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説真的,兩岸分離造成的歷史悲劇,骨肉分離、妻離子散,不是父親的錯,但痛苦卻要父親這羣老榮民承擔。”
她同樣想起余光中的《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灣,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老兵歸鄉,一起看全家福
老兵境遇宵壤有別
老兵返鄉探親,固然在大陸出現了悲喜交織的畫面;但是,在台灣同樣又出現了另一種始料未及的現象。在老莫的年代是被迫出現老夫少妻,開放探親之後卻出現了年齡差距更大的老夫少妻。
據《中國時報》2003年11月的報道:“隱身在台北市信義區的大我山莊,是近千名老兵的家。上百間單身老兵宿舍,現在成為部分大陸淘金女的落腳處。除了有地方可以住宿外,也分享老兵的退休薪俸。大我山莊在最近五六年間,大陸新娘人數從原僅幾十人猛增到300多人,現在的山莊早已悄悄變身為‘大陸新娘村’。”
報道還稱,“大陸新娘‘老少配’引起台灣境管局的注意,認為年齡差距太大是大不幸。然而在台北的大我山莊,有300餘對老夫少妻,夫妻年齡相差30歲僅是起步,差40歲以上均屬正常而其中絕大多數新娘年齡約?0歲35歲間,與老兵的歲數差距頗大,差35歲50歲的都有。”
夫妻之間相處是苦是樂,外人無從評斷,大我山莊在老兵探親後,大陸新娘紛紛進駐,老夫少妻在添了喜樂之後卻也有了悲苦:“56歲的江西籍李大姐,是山莊裏的資深大陸新娘,嫁到台灣7年多,老公卻在她差9天即將領到身份證的時刻,因為心臟血管栓塞,在榮總醫院手術枱上從此沒有醒來。最後關頭拿不到台灣身份證,李大姐有遺憾,但對過世的老公,李大姐心中有更多的不捨。”
有的人好不容易臨老找到終身伴侶,風燭殘年老來得子,可惜天不假年,想要享受含飴弄孫之福,難如上青天。有的老兵弟兄娶妻時已是花甲之年,老夫少妻,妻子多半衝着老兵手裏的積蓄,即使老兵年紀夠當她父親,為了錢,一切好談,等鈔票騙到手,一走了之,使其終生心血一夕成空,類似的悲劇時有所聞。
當然,眾多老兵之中,兒孫滿堂、不愁吃穿的也不在少數。有的老兵,由於吃苦耐勞,再加上天時地利人和,做生意發了大財,成為海峽兩岸知名大老闆、坐擁億萬財富的人,也所在多見。機遇不同,各人的晚年生活,也各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論。而儘管若干台籍人士對老兵懷有敵意,但相處日久,彼此之間培養了深厚情誼的也時有所聞。
近年來,台灣傳媒經常報道某退伍老兵,亡故之前把畢生積蓄全數捐給貧苦人家的故事。有的慷慨解囊的老兵,半輩子靠撿拾破爛維持生計,一塊錢一塊錢地積攢,湊成100萬,這錢本應是他的棺材本,最後竟然全部捐給社會弱勢團體。諸如此類的感人事蹟刻畫了大陸老兵遺愛台灣的偉大人格。
探親開啓兩岸開放大門
讓老兵回家,是國民黨繼其解除戒嚴之後,蔣經國送給老百姓最實惠的一項精神禮物。然而,一旦兩岸打開了自由探親、自由旅遊的“閘口”,不僅僅為數近40萬的老兵受惠,其他近2000萬不是老兵的台灣老百姓,也共蒙其利。
緊接着老兵獲准回大陸,一般老百姓也以探親之名,行觀光旅遊之實。台灣的老百姓沾老兵之光,也可以藉機回大陸尋根、祭祖、飽覽大好河山壯麗風光。開放之初,台灣當局心裏也有數。台灣中正機場進進出出的旅客中,往返大陸的台灣民眾,真正具有老兵身份的不過十之一二,其他8成以上的通關旅客,都是如假包換的土生土長的台灣民眾。老兵帶着複雜的心緒,帶着“近鄉情怯”的心情,步上返鄉旅途;而本籍台灣的民眾,則是帶着嚐鮮的心態,到大陸走馬觀花。兩類人的心態,完全不同。
緊跟着開放民眾赴大陸觀光,大批富於冒險精神的台商,也隨之成行。他們拎着簡便行囊,往來兩岸,為開創事業第二春而打拼。兩岸“人流”和“金流”的逐步開放,為兩岸關係開創了全新的局面。愈來愈多的台灣民眾,終於能夠實地親睹祖國的壯麗山河。
20年前的開放探親,國民黨當局的考慮是為了老兵;但是,這一步跨出之後,開放的勢頭就停不下來。這也是兩岸開始交流的第一步。根據台灣陸委會在1997年出版的《跨越歷史的鴻溝——兩岸交流10年的回顧與前瞻》一書中的《交流10年大事表》,首開兩岸交流濫觴者即為“政府基於傳統倫理與人道考慮開放民眾赴大陸探親”,之後才有開放大陸農工產品間接輸入、開放大陸台籍前國軍人員及眷屬返台定居、開放大眾傳播事業赴大陸地區拍片等措施。老兵的一小步,造就了兩岸交流的一大步。
開放大陸探親一路走來已過20年,兩岸人員往來仍然極不對稱。開放伊始,台灣方面僅允許在大陸有三親等以內的台灣民眾前往大陸,現在則早已百無禁忌。根據中國國家旅遊總局統計,20年來台灣前往大陸的民眾累計已超過4400多萬人次;台灣民眾前往大陸的目的也早已不只是探親。旅遊、經商、投資、學術等等需求,都吸引着台灣民眾頻繁地往來於兩岸之間。
據台灣“內政部入出國及移民署”統計,歷年來赴台的大陸人士約181萬人次,僅為台灣赴大陸總數的4%左右。這種單向不對稱的人員往來明白顯示,兩岸人員交流的鴻溝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跨越。
老兵返鄉探親,掀起了台灣民眾展開尋根之旅的高潮,島內民眾的眼界心胸也隨之愈加開闊。那羣逐漸消失中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老兵們,心中是不是有着“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感傷呢?時代傷痕的隱痛,何時得以癒合?恐怕永遠沒有人能答覆這個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