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得是不是太賤?——兼談我有沒有説真話資格-邊芹
(我其實不想把自己攪入,一直就意識到不要試圖穿越自己的文字而存在,那就像再造一個人生,必是做作甚至需要謊言的。但總有人用他們狹窄的思維一次次要把我的言論與我在哪裏對立起來。我以為真正劃界的是良心和自我意識。但我還是要遷就一下糊塗的人,談談我有沒有説真話的資格。下文是我即將出版的舊文集匯前言的一部分,做了挪動和增添。)
在我開始寫有悖主流意識的文章——其實既算不上“批判”更不可視為“攻擊” 西方,只不過不再仰視讚美而是陳述真實——以後,指責我最多的無非是:既然在西方不好,回來受苦吧。這話的邏輯大約是:不好,你為什麼呆在那兒。
我想在此一勞無逸地澄清一下:我在西方客居並非移民,未有一刻我想拋棄自己吃中國飯的權利。非但如此,我讓孩子也從小學到大學接受中國教育,因為我不認為這個文明已經下作到不值得後代承接了。我不是唱高調,如果他想出國深造某個專業,我是贊成的。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我沒有引導他專學能出國或在國內能進入外國公司的專業,也沒有讓他把學外語放在無比重要的位置,儘管我知道二十多年來在全國各大城市最聰明的小孩都打破頭往外語學校鑽,這恐怕是史無前例、在世界其他地方絕無僅有的現象,再窮的國家也只是底層棄船而逃。
我這麼做出於以下原因:一我知道歷史就像一個人,會有短則幾年長則幾十年的昏頭,甚至昏到認不識自己,但它有既定的軌道,昏到一定時候會醒過來;二對西方深入瞭解後,深信他們的領先是暫時的,靠壓榨甚至打劫別人謀得的富裕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三不想讓孩子受精神上甚至肉體上的苦。一般移居後精神上的苦不會馬上覺察,甚至對肉體上的苦都能苦而不覺,頭腦事先被灌輸的那些美好幻想會讓人在若干年內有一份免疫力,加上西方人以及他們的文明都有偽裝出一個外殼的特點,本性收藏得很深,所以絕大多數人一上來頭腦和眼睛都被收繳了,沒有個十到十五年不會被放出來。但除非你早就丟掉了尊嚴和良心,否則你大約會在十至十五年以後,也就是你好不容易打拼到一口安穩飯、靠語言和知識水平的提高開始平視周圍時,隨着一點點收回頭腦和眼睛,一層比一層深地感到我説的精神之苦。
十年的打拼是一般選擇移居的人最起碼的前奏曲,至少要這麼長時間才能安頓下來(讀文憑、找工作、安家),喘一口氣,就像戀愛,迷上外表拼命追,好不容易對方首肯開始張羅辦喜事,筋疲力盡辦完婚事,找到同居的地方正式過夫妻生活,這時才開始審視“新戀情人”,看到表層禮俗下面的本質,並逐漸發現當初的決定不如想像得那麼合算,但回頭已晚,只能安慰自己一樣是失落,在外多少還有一層遮羞布,只要國內繼續崇洋,這薄薄的面子就還能撐着。斬脈斷根的人在表面的一把銀子下,其實是鳳凰浴火的過程,絕大多數都化成了灰燼,涅槃的吉光片羽。
但心理大敗的中國人早已目光如鼠,看不到那麼遠了。我發現,我這麼教育孩子為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國人不解。現實之荒誕即在於,事實上相當能幹有為的他,在諸多親朋好友眼裏,卻遠不如拿了父母幾十萬出國“留學”(實為移民)的孩子。那價值虛構的力量早就人為扭轉了眾人的目光,讓他們見黑是白,見虛為實,哪怕我以身作則也無法阻擋那股迷信的洪流。荒唐時代的標誌就是那麼多聰明人用正在做的所謂聰明事成就着自己的傻瓜人生。花大錢讓獨生寶貝天各一方去洋插隊,以為成全了他們也成全了自己!就不怕自己老無所依,更不怕文明失了傳人。一個文明被徹底打垮恐怕莫過於此了。
因此那些因我人臨時在外而屢屢質疑我説話資格的人,可以不必再以此説事了。何況即便情況與我不同的人,他們帶着夢想移居國外,不丟尊嚴和良心,不背棄祖國,還將在外看到的真相説出來,救國於危,又有什麼邏輯背反呢?我尊重那些在國內一無所有出去白手起家的人,那些從沒有沾過任何特權卻用雙腳征服世界的貧民;我鄙夷的是享受着特權、領了走的盤纏的人。
只要中國存在問題、我們就無權尋找西方的真實之邏輯,才是難以推理呢。以這樣的邏輯,倒過來推難道不可以嗎?你對自己的國家如此厭惡,為什麼不走人?現在這個時代,誰強迫誰啊!有本事把好位置讓出來,別吃裏扒外。既然覺得作中國人如此不光彩,何不離開她、忘記她、投奔向往的國度以去心頭之患?那些腳踏兩頭船的高幹、公務員、明星們,有種就放掉這頭的好處,另圖高就,我倒也佩服,至少把機會和便宜讓給了別人,也減輕了國家負擔,何樂而不為?
再説,我並沒有把西方説得一無是處,而是發現曾經被灌輸的神話不存在;我也並未反對西學,只是提醒要繞過花招學真傳。神話的產生除了灌輸還有距離,距離會大大滋生神話,所以沒有人去近距離觀察研究,又怎麼能瞭解真實呢?時代的誤會週期就是二十至三十年,再長那就需要知情人聯手隱匿真相才可能做到,我們為什麼、又是為誰而隱藏真相呢?
我最近遇到一位打算讓孩子移民西方的人,嘴裏老掛着那邊空氣好(自己所在城市空氣可能比不上荒原海島,但不比外國大城市差多少)。自北京發生霧霾後,全國的城市好像都沾了“光”,不管自己實際吸的是什麼空氣,都肯定是不好的。從什麼時候開始,任何雞毛蒜皮的不盡如意都成了棄國的理由?北極空氣好,你也去嗎?非洲沒有工業,你是否也要向黑人討國籍?什麼東西能跟祖先創造的文明和打下的疆土交換?蟲豸般的一生只在文明和疆土這根不斷的鏈條上,才被賦予微不足道的意義,非此“活”不過行屍與走肉。
令人悲哀的是,行屍與走肉已佈滿這個國家的核心與上層。許多高官厚祿的人,佔着這個社會的好位置,卻以子女儘可能早的接受西方教育換得外籍為人生目的。他們的做法我費盡心思找不到合乎邏輯的地方,即便只為了眼前利益也不一定划算,哪有自己在一個地方從山腳好不容易爬到山腰和山脊上,卻把得來的好處全用作將子女再送到另一個地方的山腳下,哪怕那邊的山腳與這邊的山腰能吃到同樣的白麪饅頭,甚至面更白一點。吃什麼用什麼能跟所處位置交換嗎?國內某重要報紙的主編破財費心把孩子從中學就送去美國,花了幾百萬,小孩總算在那裏立足了。大樹掌門人知道不知道,這孩子可能若干年後通過匯率和工資的暫時差距,賺錢賺過了自己(扣除事先幾百萬的投入,也不見得合算),但即便比爸爸能幹也永遠坐不到主流報紙負責人的位置上,主流社會的這種位置不但自己這一代想都別想,就是到了孫輩,也希望渺茫。什麼叫主什麼叫僕,道理即在此。高級僕人可以被喂得腦滿腸肥,但改變不了僕的位置。
在中國這個沒有血緣等級的社會,對個體來説,大樹掌門人的位置可能只是大學讀對了地方,或求職投對了門,或時運命濟;但對整體來説,這個位置與漢武帝驅逐匈奴、岳飛抗金、甲午海戰、台兒莊血戰甚至抗美援朝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位置下面曾經血流成河。某個軍隊高幹子弟在公有制那三十年盡享膏粱,改開後即出國拿了日本綠卡,在日出生的孫女前不久考上東京大學,高幹喜不自勝四處電告,周圍一幫南征北戰的老戰友個個豔羨。好像他們所處位置不是由無數抗戰將士的白骨堆建?好像1937年以後太平無事,我們早已生活在“東亞共榮圈”。你能想像一個日本骨幹軍人做同樣的事嗎?這樣的軍隊不要説奪回小島,就是在手江山又能守多久呢?
這個國家如今讓人盡失信心,不在各種問題和不足,那都是有望解決的,而在“主們” 盡失自我意識!歷史上、人世間,除非被佔領國家(明的或暗的),才會有這麼多無頭的主兒佔着寶座,也才會上面攀着枝下面在鋸枝。如果“開放”與“接軌”最終是為這班“主兒”作買辦、行代理(或通過子女西移作間接買辦和代理人)簡化了手續並提供了道德藉口,那我們有權提問:我們為什麼被賣?如果我們被賣,只是換得“主們”的兒女在西方謀得個上等僕人的位置,我們更有權提問:賣得是不是太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