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坎村自治一年 村民抱怨村委無能

2012年3月3日,廣東省陸豐市東海鎮烏坎村舉行第五屆村委會重新選舉,擬選舉村委會主任1名、副主任2名和委員4名。
2013年3月初,在烏坎民選村委會履職一年有餘。一年前,烏坎村民自治的開端看上去充滿光明。這個春天,烏坎困擾在落差之中。一方面,村民抱怨新村委無能,追討被上屆村委違規買賣的集體土地進展緩慢;另一方面,曾經的維權代表通過選舉參政之後,卻發現他們面臨如何理政的挑戰。
辭職:想做的事情做不成,太多阻撓
履新一年,辭職陰影已幾次籠罩深陷土地“泥沼”的烏坎村委會。
2012年10月下旬,村委會委員莊烈宏辭職。退出烏坎權力核心的莊烈宏,在離村委會兩百多米遠的位置,開了一家茶葉鋪。在村委會已很難再見莊的身影出現。
3月3日晚,莊烈宏告訴廉政瞭望記者,辭職是因為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成,“有太多阻撓”。

莊烈宏(左)和張建興(右)通過網絡走到一起,熱心烏坎村的維權事務。
2013年1月29日,烏坎村委會負責土地資產、資源和治安等事務的村委會委員張建城提出辭職。
在這份辭職聲明中,張建城寫道,“因為年輕缺乏經驗,導致管理缺陷,決定辭去所有職務。希望村民諒解繼續為工作犧牲的村幹部們。”
説起張建成要辭職的事,村民林天生面無表情。他對村委會的人已經失去信任,“土地拿不回來,他們要負全責。我很後悔,把票投給他們。儘管,當時除了他們,我也不知道投給誰……”
伴隨着土地追討進展停滯、莊烈宏的黯然辭職,2012年9、10月間,林祖戀一時舊病復發,在家養病逾20日。
現在,林祖戀的考驗或許又要到來。
今年2月的最後一天,烏坎村委會副主任楊色茂寫了一封致村民公開信。在這封信的末尾,他表示,3月底,自己將決定去留。
烏坎村民反映,現在村委會被罵的最多的是楊色茂。在各類指責中,他最介意的是,被村民指控在省裏投資的民生工程中,涉嫌收受包工頭賄賂。至於辭職,楊色茂甚為爽快地告訴廉政瞭望記者,“這非我本意,但也是退路一種。”
“土地,最核心的就是土地。在對土地解決情況不滿的情況下,村民就覺得村委班子沒作為。”烏坎村委會另一名副主任洪鋭潮説。對於自己的去留,洪鋭潮表示先把烏坎避風港建好再議。
抗議:窮人不需要民主,只要分到土地
村民累積的情緒在烏坎事件發生一週年之際爆發。林祖戀稱2012年9月21日,大約100多人進入村委會,表達不滿。
60歲的村民王中生談及烏坎現狀,很是憤怒。“窮人不需要民主,我們只要分到土地,或者分到錢。”
不同於上一輩人更在乎實際利益,烏坎的年輕人顯示出對政治權利的偏好。
年輕人曾在烏坎維權中扮演過重要角色,一些人現在仍選擇支持村委會。
“畢竟是我們自己選出來的。他們有問題,我們要幫忙糾正。他們遇到困難,我們要支持。我記得富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説過,如果民主生病了,就需要更多的民主來治癒。”
説這話的烏坎青年今年23歲,是王中生的小兒子,也是兩個娃娃的父親。他説自己初中畢業,除了帶孩子,就是上網搜和烏坎有關的新聞來看,“我爸比較關心村幹部能不能帶來更多實惠,我倒覺得實現民主權利重要。”
這個青年一直在網絡空間關注烏坎90後維權代表張建興,即使他們未曾認識。
面對烏坎暗湧的批評,張建興認為,烏坎雖然民選出了新村委會,但烏坎的村民自治才剛剛開始,新的抗議以及未來對村委會的其他批評,都會是這個南方中國小漁村實現高度村民自治的一部分。

烏坎村村委主任林祖戀
林祖戀: “搶來的舞台,我們沒唱好戲”
廉政瞭望:我在村裏走了一圈,聽到很多人罵你。
林祖戀:(沉默很久)是的。(繼續沉默)
廉政瞭望:什麼樣的罵聲,你最難接受?
林祖戀:我一貫認為沒有挑戰就沒有工作。把這些個別人的挑戰應該看做一種動力,不應該看成是負擔。所以,什麼罵聲我都可以接受,習慣了。
廉政瞭望:村裏有傳言,有包工頭給你送錢。
林祖戀:這樣不負責任的傳言,不僅對我,對村委會整體形象也傷害很大。
廉政瞭望:你的意思是,這是有人編造的?
林祖戀:是的。他們已經形成一股力量。有時候,他們無事找事,無事生非啊,比如説指責民生工程。對民生工程來説,不可能沒有缺點,沒有錯。他們抓住不放,就不正常”
廉政瞭望:那什麼樣才算正常?
林祖戀:批評建議,我們可以接受,也應該接受。但一些人把批評當做鬧事。我舉個例子,楊色茂的辦公室在一樓,過去一年,他辦公室的茶杯被人摔了幾次。我們都很困惑,有什麼事不可以好好説,需要一進來就摔杯子?
廉政瞭望:這些人是什麼人呢?
林祖戀:組成很複雜。一些人的面目比較容易分辨,比如,一些原來參與維權,選舉後沒有進入村委會的;村裏面的原來既得利益者。另外一些人,面目模糊。
廉政瞭望:他們想幹嘛?
林祖戀:奪權。由他們來執掌烏坎村。
廉政瞭望:村民的看法不是這樣,他們不滿,是因為你們無能,土地拿不回來。
林祖戀:對。這是一方面。剛開始的時候,村民都和我一樣想得簡單,利益一致,追求一致。這一年是來具體解決問題的,就是雙方都得妥協。比如對土地的訴求,其中有歷史的、各方資源的問題,需要大家有點耐心。也可以這麼理解,這一年我學會了妥協,可村民們的思維仍然是鬥爭哲學,受害者思維。
廉政瞭望:這裏麪包括了村委會的幹部?
林祖戀:是!很遺憾,我們搶來了舞台,卻沒唱好戲。
廉政瞭望:搶是什麼意思?
林祖戀:這個舞台本來就是烏坎人的,好不容易才從腐敗分子手中重新奪回來。
廉政瞭望:因為沒唱好戲,所以你很灰心?
林祖戀:是!我灰心的不是土地問題,是有人拿土地問題做文章。你不知道,我現在每天怕聽到電話,怕看到人,怕自己的門鈴響,為什麼呢?因為我現在可以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説好也不行,説不好也不行,説真話也不行,説假話更不行,什麼話都很難説,裏面錯綜複雜,我得處處注意,處處防備。我每天睡不好,吃不下。
我甚至會希望自己明天醒來就可以不幹了。我現在和老婆、孫女生活在一起。我也渴望自己有一個正常老年人的生活。我覺得很後悔,因為本來維權的時候沒有我的利益,現在也沒有我的利益,為什麼要參與進去,難道自己不踩進去就不行嗎?為什麼自己要自找麻煩呢?
(沉默)
我説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估計我要一直做到自己倒下,不然就沒有放下的一天。你不知道,我晚上都不敢面對自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悲劇,一個毫無意義的悲劇。
廉政瞭望:不少村民説,最近如果土地問題沒有什麼進展,可能會選擇鬧。
林祖戀:有可能鬧,但這是小股勢力。絕大部分村民還是認為要依法依規要回土地。
廉政瞭望:如果村民不滿情緒繼續擴大,會不會影響村委會工作?
林祖戀:影響是肯定的。但這個問題要辯證看待。村委會在工作上、經驗上、知識上存在很多缺點和錯誤,我相信村民們一定會理解。我們7個人從普通村民一下子到村委會幹部,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所以大家有質疑在所難免。
我們和村民之間,還在磨合。村民對村委會的信任,短期內有反覆,這也難免,也不奇怪。其實除了土地,我們的不少工作,還是得到村民認同的。
廉政瞭望:哪些方面?
林祖戀:這一年,烏坎人懂得什麼是民主,什麼是村民自治。從解放以來,烏坎還沒有一次像樣的選舉。不少村民跟我説,幾十歲了第一次看見選票,還參與選舉。我看這就是他們的收穫。
再比如我們的村務,應該説比以前公開透明多了。在杜絕貪污腐化方面,我們在這方面確實是下了力氣來做。比如,所有村幹部在辦公室一律喝50塊一斤的鐵觀音。這在以前不可想象。
再一個就是村民現在,可以在烏坎的任何地方,發表自己對村務、村委的看法,這也是前所未有的。
廉政瞭望:可我聽到村民指責這一屆的村幹部開始腐敗了。
林祖戀:我知道他們説的是什麼意思。逢年過節,上級領導給村委會幹部送點茶葉、煙,我覺得很正常,我們這個國家講究禮尚往來,接受上級的小禮物,這不算受賄吧。
廉政瞭望:不少村民説,沒拿回土地,你們取得的成績,都不值一提。
林祖戀:這個觀點太偏激了,但我們應該重視。
對於土地問題,現在村民有兩種集中意見,一種是收回來的土地太少,二是對收回的土地辦理手續的進度較慢。
被上屆村委會違法盜賣的有一萬兩千畝左右,其中已經辦理國土證的有七千畝,要收回的難度很大。因為不管它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兜售出去,關鍵已經辦理了國土證,而且這些手續都合法,一時間沒有相應的法規來處理這部分土地,這就是政府的難處。
廉政瞭望:你剛剛的意思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村委會和村民的分歧越來越大?
林祖戀:可以這麼説。這一年,我們做了不少努力,就是希望給未來的烏坎打下一點基礎。但一些人對此視而不見。
廉政瞭望:除了土地問題,對民主的不同理解似乎也讓你們分歧不小。
林祖戀:村民認為自己的意見説出來,達到自己的要求就是民主。民主是你能給我找條好的出路,民主是你能讓我發財。這個錯了。
我不怕告訴你,更讓我憂心的是,居然有村幹部也這麼認為。我多次強調,我們是在黨領導下進行民主,也就是在法治下民主。如果沒有這個框架,那民主就是一盤散沙。
廉政瞭望:同事們認同你這個觀點嗎?
林祖戀:坦白地説,效果不好。
廉政瞭望:你的同事説,現在烏坎除了村民與村委會的矛盾,村委會內部也存在分歧。比較突出的是,兩委之間。他們説,黨總支對村務干涉過多。
林祖戀:黨組織和黨支部書記主要職責是把握好當前的方針政策,應該放手讓村委會工作,在工作中指導和協助村委會。我認為他們説的不是事實。我倒認為是有村委幹部在邊緣化黨總支。
廉政瞭望:邊緣化怎麼理解?
林祖戀:他們認為,村委會是民選的,要對選民負責。所以,黨支部的存在,是代表上級政府的存在,影響了他們的履職。
廉政瞭望:那到底影響到了沒有呢?
林祖戀:我想請他們捫心自問,黨總支的幹部,給的幫助還少嗎?現在很多黨總支的幹部,積極性都不高了。
廉政瞭望:你是黨總支書記,又是村委會主任,夾在中間,很為難?
林祖戀:我心裏很矛盾,就像我剛剛告訴你的,夾在中間説好也不行,説不好也不行,説真話也不行,説假話更不行。事情多的我週末都不可以休息。一個人連休息、吃飯這點時間都沒有了,你説煩不煩?
廉政瞭望:但你的同事卻認為,你有家長作風,是你自己授權不夠,搞得你累,大家也累。
林祖戀:這麼説,太不負責任了。我有家長作風,但我沒有握住權力不放。我給你舉個例子。村裏修路,就怕個別人做不好,我安排黨總支和村委會6個人來協助工作。但沒想到,路修好沒多久,就開始裂了。村民對這個意見很大,把村委會全部罵了。所以,這個不是我授不授權的問題,是很多事情,他們沒做好。這樣形成的慣性是,有事情,他們自己也不敢決斷了,都來找我。你説我累不累。
廉政瞭望:我們9個月前見面,當時你還很有信心。
林祖戀:今非昔比。我對政治和人性,瞭解的不夠。我以前一直認為,這一生,我無憾。現在看來,遺憾多得很。
廉政瞭望:那你覺得自己是個好的幹部嗎?
林祖戀:好的幹部一定是個好的平衡者。我做得怎麼樣,交給歷史(來評判)。如果現在能退休,我就太高興了。
廉政瞭望:那你覺得這一屆班子裏面有合適的接班人嗎?
林祖戀:接班人不準確。我們都是村民選的,不是家族政治。我在當兵的時候,一個將軍曾經問我,評價一個指揮官好壞的標準是什麼?我回答他,放得開、收得攏。他説我是將才。(笑)可惜我一輩子都是個普通人。回到烏坎村的現實,俗話説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我想對有心競選下任村委會主任的人説,要當村幹部,就要放下私利,控制自己的權欲。
廉政瞭望:為什麼願意對媒體公開村委會的分歧?
林祖戀:我們都要對歷史、對烏坎負責。那麼多人關心烏坎,我有義務告訴大家,烏坎發生了什麼。
廉政瞭望:這算不算給自己找退路。
林祖戀:算。我很久沒有和記者朋友這麼深入地聊天了,我希望你可以客觀地把我説的報道出去。不妖魔化,也不標籤化烏坎。畢竟烏坎到今天,走得很不容易。
“他們不知道,土地問題要折磨死我”
廉政瞭望:還有一件事,不僅外界很關心,村民也很關心:你怎麼看村委委員莊烈宏、張建城的辭職?
林祖戀:他們都是選擇貼公告的形式向村民辭職。他們的理由是他們是民選的,所以直接向村民辭職。這説明,他們的組織性、紀律性不夠。在我的勸解下,張建城繼續上班。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即使只有一兩個人,我仍然會堅持來上班。其他的事,我沒有辦法。也不想為此分心。
廉政瞭望:有村民説,他們辭職的一個原因是工資太低。
林祖戀:工資方面,他們兩人每月只有1600元,和他們以前賺的錢相比是比較低。但既然他們出來選村幹部,就應該有這個覺悟。所以,我不認為他們是嫌工資低辭職。
廉政瞭望:村民對你不召開村民大會質疑聲也不斷。這樣的聲音,你聽得到不?
林祖戀:很多。
廉政瞭望:對你有什麼觸動?
林祖戀:這樣的聲音,讓我更加清醒。現在烏坎的情況,比你上次來複雜多了。不開村民大會,我的考慮是為了烏坎的穩定。你不知道,多少人想借着村民大會製造事端。現在的烏坎,有穩定才有發展,弄不好,就會前功盡棄。
廉政瞭望:你的同事認為,過程比結果重要。不開就對不起選你們的村民。你的計劃裏面,什麼時候會開村民大會?
林祖戀:他們太理想化了。我們現在有村民代表大會來代表村民作決策。土地問題有階段性進展再開村民大會,才有意義,才不會被人利用。
廉政瞭望:什麼才算階段性進展?
林祖戀:和鄰村爭議土地東西南北四至劃清後。
廉政瞭望:謹慎使你與村民、同事越走越遠?大家都説你,脱離羣眾了。
林祖戀:那也沒辦法。我現在只能在無可奈何中盡力。
廉政瞭望:你的妻子也抱怨你什麼事都悶在心裏。
林祖戀:是這樣。我現在不喜歡和熟人講話。一講話他們都要問你,土地什麼時候拿回來。他們不知道,土地問題要折磨死我。這樣的自我封閉導致我和親人、朋友越來越疏遠,我變得越來越孤獨。我兒子特地從外地回來看我,我都沒和他説話。
但你也不要擔心,有時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會逗遇見的小女孩玩,和陌生的老人聊天。他們不問我土地。這讓我覺得,活着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