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人幸福了?美國人都不信-鍾雪萍
作者原標題:十年

2003年3月20日,伊拉克戰爭爆發,美軍開始對巴格達進行空襲。
十年前三月的一天,我從上海飛回波士頓,途中轉機。忘了在哪個機場,但清楚地記得站在下行的電梯上,從不遠的一個電視屏幕上,傳來較大的聲響,定睛看去,才知道那激動的聲音是電視播音員在直播:伊拉克戰爭爆發,以“Shock and Awe”命名的大規模轟炸是它的開始。
2001年“9.11”事件以後,美國即刻出兵阿富汗。隨後不久,主流媒體便充斥着關於伊拉克的消息。薩達姆逐漸成為頭號敵人;伊拉克的某些“異見者”變成美國的新朋好友,他們的一言一行,三天兩頭見諸報端電視。逐漸的,喧囂聲中有了“清晰”的指向:薩達姆是9.11的幕後黑手,他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WMDs);儘管他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獨裁者,但此人必除不可。於是,配合政府和媒體,各路政治學法學專家們緊急出動,啓動關於“先發制人戰爭”(preemptive war)“合法性”的討論。於是,更有了美國屆時國務卿,在聯合國煞有介事地按圖説話,認定薩達姆已擁有WMD。政府、媒體、和學界齊心協力,緊鑼密鼓,為侵略伊拉克的“合理、合法性”作民意準備。
不期居然在機場轉機時,通過電視轉播的轟炸場面,外加不斷滾動的“你方唱罷我等場”的各色宣告,採訪,和報導,目睹了戰爭的開始。機場裏,在各登機口等待的人們,默然無聲地看着電視,趕路的人偶爾駐足看看新聞,然後匆匆離去。這種“一切照常”的情景,是戰爭發動者向公眾保證的:戰爭與你無關,該幹嘛,幹嘛。彼時彼刻,現代媒體技術帶來的“戰爭直播”,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與萬里之外同時發生着的狂轟濫炸,以及不知其數但頓時喪生其中的生命,同步發生着,給人一種無法言説的荒誕感。
但比荒誕更真實的,是其中隱含着的極大的不平等:一方,是以他們的名義發動的侵略戰爭並因此受到“保護”的人羣,另一方,是戰爭對象國的國民,沒人保護卻被告知狂轟濫炸是為了解放他們。
查理,是我的同事,一位我非常尊重的長者和好朋友,屬於美國人中清楚地認識到這一不平等的學者。戰爭爆發後,他和一些朋友去華盛頓參加反戰示威。這位當時已近八十高齡的老者,毫不猶豫坐上大巴,從波士頓到華盛頓,參加示威,讓我深感欽佩。環視周圍,波士頓的那些世界級名校,卻四處靜悄悄,毫無六、七十年代的反戰氣氛。即使在華盛頓舉行的反戰示威也不再有當年之威,因為主流媒體拒絕給予真正的報導。查理説,“越戰”以後,他這樣的美國人以為美國不會再發動類似的侵略戰爭,不料在他有生之年卻再次發生。同時令他失望的是,如今的大學生也不再像當年的年輕人,不再是反戰的主力軍,大都要麼抱着事不關己的態度,要麼支持這場戰爭。真是昔非今比。
當然查理一定知道,早有人解釋過這股社會力量是緣何消失的:越戰後,為了防止年輕人蔘加反戰,美國政府取消了法定的服兵役,軍隊由“志願加入者”組成。如此,很多因不想打仗而拒服兵役的,就不會因自身利益受到威脅而成為反戰者。這樣的政策改變,正可謂,攘外必先安內。於是,這個在世界各地擁有大量軍事基地,年軍費開支超出世界所有國家年軍費開支總和,發動或者支持大小戰爭最多的國度裏,戰爭以及戰爭帶來的巨大災難和傷痛,便成了別人或者他者的事。
與十年前媒體上的“喧囂”相比,十年後的主流媒體,顯得垂頭喪氣。無論是當年的反戰者,還是後來的“後知後覺”者,現在都清楚地知道,薩達姆沒有WMD;“異見者”不可信;先是以反恐的名義,轉而以武力剷除獨裁者的名義,又轉而以讓伊拉克人民享受“民主”的名義發動和延續的這場戰爭,充滿了欺騙,利用了人們的恐懼和天真。
最近,布朗大學公佈了關於伊拉克戰爭費用的報告(“cost of the war” report):2.2萬億美金,到2053年,連本帶利達3.9萬億美金----因為那是借了別人錢打的仗。誰借出這錢的也倒黴:美金在2003年之後貶了值,因此打了水漂的又是多少億?更不要説借了錢的還根本不被領情。美國一些媒體數字統計不完全一致,但基本上知道的有,美軍死亡人數4400多(外加3000多非軍人的“政府合同人員”),受傷人員3萬多,美國的同盟軍共有4000左右死亡人數。而伊拉克直接死亡人數至少13萬以上,間接死亡人數則數倍於此,受傷者都不見有統計;儘管人們無法得到最準確的數字,但據説這些都還是保守的數字。
當年反對伊拉克戰爭的奧巴馬,一度成為美國反戰人士的英雄。儘管在他的任下,美國於2011年宣佈戰爭結束,正式撤軍,但給人的感覺是順勢下馬,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管你什麼爛攤子,走人。美國撤軍以後留給伊拉克人的伊拉克,二百多萬人去國出走,包括半數以上的醫生;二百多萬人在本國內流離失所;不同信仰人羣之間失和,衝突不斷,並且愈演愈烈;婦女的社會地位明顯下降,等等,等等。

建築工人正在清理巴格達一座被摧毀的學校。
不言而喻,這場戰爭對大多數伊拉克百姓而言,沒有帶來任何宣傳中説的好處。而對他們生活的現狀,美國主流媒體不再感興趣,人們只能從公眾電台的簡要新聞裏,時不時聽到炸彈爆炸及其死傷人數的消息。美國公眾廣播電台(NPR)當年駐伊拉克記者站主任,上週六接受她本台採訪時,這樣回答主持人關於“伊拉克現在的狀況是否有所好轉”的問題:“沒有,完全沒有”。
面對巨大的戰爭開支和負債,外加伊拉克國內不見好轉且日漸惡化的現狀,美國媒體十年後問得最多的問題是:這場戰爭是否“划得來”(Is it worth it)?大多數的回答是,划不來。但問題是,這問題本身顯得自我中心。在關於它的討論背後,有多少對伊拉克平民百姓的關心?對伊拉克未來的關心?經常聽美國人説,如果你摔壞了什麼東西,你就擁有了它(if you break it, you own it),意思是你得負責。花2.2萬億弄壞的,怎麼光説説“划不來”便過去了?另外,有人花錢,就有人賺,很多人都想知道這錢誰賺了。
波士頓大學有位長期批評這場戰爭的教授,叫Andrew Bacevich,他自己曾為軍人,自己的兒子在這次戰爭中死亡,但他的批評從戰爭伊始便開始,所以人們知道他的反戰並不起源於失去兒子。Bacevich著有多本專著,包括Washington Rules: America’s Path to Permanent War(華盛頓控制:美國通往永久戰爭的道路)(2010),The Limits of Power: The End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強權的侷限:美國特殊論的終結))(2008),The Long War: A New History of U.S. National Security Policy Since World War II (長久的戰爭:二戰以來美國國家安全戰略政策新史)(2007), The New American Militarism: How Americans Are Seduced by War(美國新軍國主義:美國人如何被戰爭誘惑)(2005)等。他最近撰文,這樣回答是否划得來這個問題,大意是:十年前,想象要造一座大教堂,十年後,發現結果弄出兩間搖搖欲墜的車庫。
在間接質疑“造教堂”的錢哪去了的同時,這個比喻至少把目光放進了被侵略的國度裏。
最後,也許還必須追問,那些發動戰爭和支持戰爭的人今在何方?立地成佛了嗎?據瞭解,不少高層人物成了各類所謂思想庫研究所的“學者”,估計正在根據這場戰爭帶來的新一輪“經驗教訓”,打開少花錢多辦事的思路,在新冷戰中,走靠宣傳和尋找代理人的老路;但是目標應該與打“熱戰”不無一致,繼續稱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