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強姦案叔侄張輝、張高平訪談
十年冤獄,一朝得雪。3月26日上午,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依法對張輝、張高平強姦再審案公開宣判,撤銷原審判決,宣告因“強姦致死案”入獄近十年的張輝、張高平無罪。
接過家人送來的新衣,除去手銬、腳鐐,走出國內最大的監獄——浙江省喬司監獄的那一刻,張高平跳着奔向律師朱明勇,高喊“我們清白了”。一旁的侄兒張輝,滿眼含淚,一言不發。
在昨日與早報記者的對話中,張輝、張高平説,“我始終堅信法律是嚴肅公正的。”並表示今後再遇到別人要求搭車,“還是會帶”。

浙江強姦冤案叔侄接受媒體專訪
“我相信這一天會來的”
東方早報:今天是什麼心情?
張高平: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我相信這一天一定會來的。如果他們不槍斃掉我,我就去找勾海峯的家屬,我知道DNA可以通過家屬來鑑定。雖然我能出來很高興,但是我還是有顧慮的,我都49歲了,我不知道回去能做什麼事情,靠什麼生活。我身體也不行了,一天到晚耳鳴,眼睛老花,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張輝:心情也説不出來了,為了這一天,我的家人付出不少,現在我很糾結,面對這個社會,我能做什麼。我都被淘汰十年了,以前我只會開車,現在家裏也沒錢,我拿什麼去成家立業?父母親年紀大了,我拿什麼去孝敬他們?
東方早報:出獄的時候,你們看起來都很平靜啊。
張高平:我咬着嘴唇不哭,我哭了家人更難受。
東方早報:你在裏面挺硬氣的,一直不願意減刑。
張高平:我沒法減刑,我一天刑都沒減,(因為)我沒犯罪。
東方早報:我到今天都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就認準了兇手是勾海峯?
張高平:我2005年就在電視上看到勾海峯的案子,他開出租車,把女孩掐死,衣服扒掉,扔到下水道里去,殺人地點在江乾區,我們帶的那個女孩當時搭出租車,下車的地方也是江乾區,我就懷疑是他。
我就跟警官反映,但是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反而把我調到新疆(的監獄)了,勾海峯也被槍斃掉了。如果他們重視,那時候就可以把我放了。
我在新疆又向警官反映,一名女警官説:“張高平啊,人家都把你辦成鐵案了。”我説:“是他們人為把我辦成鐵案,不是我犯下鐵案的。”
東方早報:不認罪要多受很多苦的。
張高平:他們打我,我受不了了認罪,等他們走了,我恢復過來,我就説不是我們乾的。張輝比較內向,不會説話,他在法庭上只會説“我沒犯罪,我是冤枉的”。

張高平已經難以形容這10年的痛苦
“那種痛苦我講不出來”
東方早報:袁連芳的事,你們是什麼時間知道的?
張高平:我是看2008年7月上半月第13期的《民主與法制》,是在監獄裏看到的。不過看到以後他們就把雜誌收起來了。你們寫袁連芳這篇《跨省作證的神秘囚犯》,我沒看到,但我們監獄有犯人看到了。
張輝:我也看到了《民主與法制》寫的袁連芳,還把那頁撕下來寄給了我父親。
東方早報:當時袁連芳是怎麼對你的?
張輝:我當時剛進去,袁連芳就説他對這個案子已經比較清楚了,讓我跟他説一下,我説我沒有殺人,他聽了就找另外兩個打手(同監室的服刑人員)打我,讓我好好説,每次被打完,他就跟我重新説一遍案子的經過,細節比我還清楚,還畫了圖紙。
每次提審,袁連芳都提醒我讓我好好説,不許翻供,但每次提審完回來,他都知道我説了什麼,只要我一翻供他就叫手下兩個人把我拉到廁所裏打。我們在一個比較偏僻的號子裏,隔壁的人都聽不到,獄警也不管。
有一次我和叔叔都在西湖刑大公安局,叔叔就聽到了我被打的叫聲,後半夜我被用塑料袋蒙上頭送到了另一個提審室,他們兩個小時換一班輪流提審,不讓吃不讓睡,那種痛苦非常慘,我都講不出來。
要不是袁連芳我也不會吃這麼大的苦頭。他現在中風了,應該説也是報應。
東方早報:袁連芳害了你們,自己卻減刑了,如果當時有人讓你做線人,給你減刑,你會答應麼?
張高平:我不會幹這種害人的事情,立即放我回家我也不會。他們説只要我把犯罪事實寫下來就給我減刑20多個月,我都不要。
他們還讓我寫認罪悔過書,寫因自己的犯罪給社會造成危害,給受害人家屬和自己家庭帶來沉重打擊。我不會寫的,這樣子放我回家我都沒臉,我寧可死在監獄裏。
我可以跟大家一樣幹活,我寧可他們用電擊棒電我,我半個小時就能緩過來,他們讓我唱悔過歌、寫認罪書,我晚上睡覺像刀絞一樣無法忍受。
東方早報:然後你就進省公安廳看守所了?
張高平:(在西湖刑大公安局)7天7夜之後,他們把我送到浙江省公安廳看守所了,關了十來天,兩個牢頭嫌我一身臭、沒錢就打我。10天后一個自稱所長的人説上級命令讓我戴上腳鐐,給我換個牢房,一進去那個牢頭就打我,嫌我破壞了他吃飯的心情,還給我立規矩,説老大上廁所,我都要面壁跪下,每天早上讓我朝東南方向拜菩薩。
牢頭逼我抄他寫好的認罪材料,我把他的原稿偷了一張交給前來提審我的警官,結果回來他們就把我打到半死,還説晚上打完50個蚊子才能睡覺。我拖着腳鐐走來走去,上面全是血。
有天我在勞動,來了兩個人,把我架出去剃了光頭,按在地上,用很粗的針頭吸了很多血,牢頭喊“救命,快叫所長,人命關天”,我問他這是做什麼,他説是驗明正身,把我拉出去槍斃。
第二天我就按牢頭寫的東西認了,説不出來的,回去他們再教我説,回來之後向牢頭彙報,不彙報就打我。認罪書就是這麼寫出來的。
“最不能忍受牢頭折磨”
東方早報:張輝被抓的時候都快結婚了,現在怎樣想?
張輝:現在什麼都沒有。因為這個案子,她(張輝原來的女友)也不跟我聯繫了。
東方早報:張高平會再跟前妻聯繫嗎?
張高平:她那時24歲,懷孕4個月了,二審判決下了後我們就離婚了,孩子也沒了。我會寄一封無罪判決書給她,但是我不會打擾她。我理解她,她那時還年輕,我知道自己這個案子很麻煩。
東方早報:為什麼要寄判決書?
張高平:我要讓她家裏人還有現在的丈夫都知道,她的前夫不是壞人,讓她也有點面子。
東方早報:想過如果沒進去現在會怎麼樣嗎?
張輝:如果沒有這事,我應該成家了,連孩子都有了。
張高平:我當時在幫一個電纜廠運貨,那時候一年的業務就給我幾十萬元,不管大貨小貨都找我一個人,後來廠裏的業務給人家做,現在人家都買了七八輛車了。
東方早報:你們有沒有想過是什麼造成你們蒙冤十多年?
張高平:這麼簡單的案子,我就是想不通他們怎麼會辦成這樣,我想到頭髮都掉光了。有大腦的人都不會辦成這樣。
我每次看到電視上有通過DNA鑑定破的案子,有錄像監控破的案子,我氣得都想把電視機砸掉,為什麼不幫我查DNA和監控錄像?我就是想不通。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辦案。
東方早報:這次開庭,張高平説最不能接受的是牢頭逼你?
張高平:是的,不能夠讓牢頭(獄偵耳目)來管事,他們是跟公安串通的,不然怎麼會有這樣的權力。要不是牢頭逼我,真把我拉出去槍斃我也不會認罪的,他寫的認罪材料簡直是神話故事,這東西我怎麼能抄?
東方早報: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會冤到今天?
張輝:我在法庭上是這麼説的,他們打我,我是不會那麼計較的。我只希望出台一些政策來制止牢頭逼我們。
張高平:我們恨牢頭獄霸,也恨指使牢頭獄霸的人,牢頭獄霸沒有這個權力,肯定是偵查人員指使他們的。這個我絕對不能容忍,太過分了。
始終堅信法律是公正的
東方早報:女兒看你的時候你什麼感覺?
張高平:我不讓她來看我,看我我也不知道跟她怎麼説。今天看見家人,穿上了家人買的新衣服,出獄前洗了個澡,要把晦氣都洗掉。
東方早報:中午就出來了,下午跟家人在一起聊了些什麼?
張高平:聊監獄裏的事情,我叫他們千萬不能犯罪,在監獄裏會很難受的。每天他們都問,“你是幹什麼的,這是什麼地方,你來這裏幹嗎?”“我是罪犯,這裏是監獄,我來這裏接受改造的。”
東方早報:你在監獄裏都看什麼?
張高平:他們勞改犯會拿來一些冤案給我看,讓我心情好一點。
東方早報:你看這些案子有沒有什麼共同的地方?
張高平:都是刑訊逼供嘛。
東方早報:心裏怨恨嗎?
張高平:沒怨恨了,現在給我平反了。我這十年吃盡了苦頭,流乾了眼淚,但是我的心沒死。我始終堅信法律是嚴肅公正的,我不能容忍的就是逼我抄認罪材料,這個真是不能容忍的。
東方早報:你覺得村子裏的人相信你們是冤枉的嗎?回去之後怎麼和村子裏的人相處?
張高平:我這人度量大,我能理解他們,不會記恨他們。這段時間,我在牢裏看《做人的心計》,做人要給人家留餘地,給別人留餘地,就等於也給自己留餘地。
東方早報:如果你再遇到別人要搭你的車,你還會帶嗎?
張高平:我還會帶,我會直接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或者送上出租車,把車牌號碼記下來。

在安徽黃山老家 女兒終於見到了父親張高平
十年歸途
一夜無眠之後,出獄第二天的張輝、張高平踏上了十年前那段沒有完成的回家路。
前來杭州迎接的親友團接近20人,六輛寶馬、奧迪組成的車隊風馳電掣,如同迎親。
十年前,卡車司機張高平帶着侄兒張輝,多次往返於皖浙滬之間。他們接貨送貨,還會免費捎帶過路的同鄉鄰里。
一次善意的捎帶出事之後,他們在返回安徽歙縣老家臨近家門之際,被公安機關“抓獲”,從此開始了高牆內的生活。
180、100、45……叔侄二人數着沿途路牌上的公里數,度過了在車上的兩個多小時,直到正午時分,才走進破敗的家門。
這次回家的路線,正是當年他們帶着被害者王某走過的路,只是方向相反。路過昌化時,張高平突然對張輝喊道:“這不是當年的那個晚上,我們停下來吃宵夜的地方嗎?”
往事歷歷在目。那晚他們接受熟人託付,將17歲的王某帶至杭州,途經昌化時,女孩到街邊買了一包豆腐乾。幾天後,杭州公安根據女孩屍體內的豆腐乾,推斷出了其死亡時間,張輝、張高平隨後被認定為嫌犯。
一路上,除了談起當年的案情和十年經歷的酸楚,他們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沿途的景緻在他們眼中已然“滄海桑田”。
突然,車內的沉默被一串鞭炮的響聲震醒,行至安徽歙縣城外,張高平當年的同村好友已經早早在等候、“十里相迎”。
這只是一個開始,在經過縣城向七川村開進的路上,每隔一段距離,小車隊都會停下來燃放鞭炮,這是昨晚先行趕回村裏的三哥為叔侄二人準備的迎接儀式。縣城裏相熟的人見到久別的鄰居,都會隔着車門和他們寒暄,更有熟識的女人們禁不住感慨流淚。
更令二人驚異的是,車隊開至村口,七川村的鄉親們排成兩排,夾道相迎,下車後的叔侄二人被鄉親們圍在中間,爭相問答。
張高平不斷在人羣中認出熟悉的面孔,邊握手邊訴説着冤獄留下的耳鳴、眼花和光禿的頭頂。
臨近家門,張高平從車上跳了下去,快步迎向十年未見的二哥和一雙女兒。
“我終於到家了,這一趟車,我開了十年才開回來。”十年離愁別緒,一時不知如何説起。
十年前,大女兒張玲初中尚未畢業,小女兒尚在小學三年級。為了替父申冤,兩人曾和大伯一起進京上訪。
父親入獄之後,她們懷孕四個月的繼母也改嫁他人,只好由大伯撫養。
張高平説,此後不會再去打擾前妻的生活,但他堅持要寄送一份自己的無罪判決書,好讓前妻現在的家人知道,“她當初嫁的男人不是壞人。”
稍事平靜後,二人趕去給張高平的父母上墳。墳頭一縷青煙,他們上香跪拜,向先人報告:我們清白地回家了。
從墳頭上開始的“二踢腳”響徹了整個山村,從午後一直持續到傍晚。為了慶祝他們的歸來,親友們花了兩萬多元錢購買煙花爆竹,堆滿了整整一個房間。
夜幕降臨的時刻,焰火映紅了天空。

張高平、張輝回到老家 鄉親們熱淚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