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恩的欲退先進之術-魏峯

半島並非在玩俄羅斯輪盤賭

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世界已經習慣了朝鮮半島局勢處於半永久性的緊張狀態，但近日裏，朝鮮和美韓間的又一輪危機升級還是引發了不小的擔心。朝鮮宣佈廢除朝鮮戰爭停火協議，公開宣揚將核打擊美國本土目標，要求外國使節考慮撤離；美韓進行大規模軍事演習，展示B2、F22等最先進的武器，雙方的強硬表態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這種不斷的加碼和升級，最終會不會失去控制，導致第二次朝鮮戰爭爆發？

愛好和平的觀察者網友暫時可以寬心。至少在短期內，這種最壞的可能性接近於零。

其實幾乎所有的分析早就指出，朝鮮非常清楚，它現在的軍事力量根本不可能戰勝美韓聯盟，追求核武器的根本動機也是為了保證國家和政權的生存，而不是向外部擴張。而美韓由於各自的國內原因，近期內對於以武力推翻朝鮮政權也缺乏興趣。這種基本背景決定了雙方其實都不想要戰爭，而雙方都不想要戰爭卻大打到底的先例，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屈指可數。

再從歷史來看，朝鮮半島對峙的雙方對於管控戰爭危機也有着相當的經驗和自制力。1994年第一次朝鮮核危機、2003-2004年小布什政府推行剷除“邪惡軸心”發動伊戰前後，2010年連續爆發天安艦事件和延坪島炮擊事件，半島離戰爭的距離其實都遠比現在近得多，但最終都安然度過。相比之下，現在這種既缺乏實際利益驅動，又沒有極端意識形態作祟的危機，甚至可以説是外緊而內鬆了。

所以，只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雖然雙方的調門都很高，但至今為止，在對抗手段和措施上，卻並沒有真正有意識的針尖對麥芒。朝鮮在口頭上發出了大量警告，但身處第一線的韓國，也沒有發現在分界線附近朝鮮軍隊有何異狀；而美韓不斷以公開演習炫耀強大、先進的武力，但言論上卻留有分寸，沒有李明博時期那種直接威脅消滅朝鮮的恐嚇。從這種“朝鮮動嘴，美韓動手”的模式看，可謂“各展所長”，看似都極強硬，但雙方卻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發生意外的正面對撞，同時也都能向國內有所交代。

危機是因為金正恩太年輕而衝動？

大力渲染“朝鮮威脅”的歐美和日韓媒體也知道，他們的大多數聽眾不可能相信，朝鮮真如新版《赤色黎明》中那樣兇猛**（注1）**，敢於主動挑起與世界上最強軍事同盟的戰爭。於是他們推出了一種聽上去更可信的理論——朝鮮的新領導人金正恩過於年輕，缺乏經驗和耐心，所以比他父親金正日更難以預測，更加危險。美國有線新聞網以下的評論可以説是其中的典型：“金正恩在執政的第一年裏便如此高強度、高頻率地發出威脅，不禁讓人們懷疑他是不懂得韓朝之間的遊戲規則，或者他是一個比其父更能接受風險，不惜因錯估而釀就千鈞一髮危局的人。”

很顯然，在朝鮮之外，沒有幾個人相信金正恩具有絕對正確的英明領導能力，但是僅因為他比其父年輕很多，而且執政時間尚很短，就認為他更難以預測和危險，其實同樣是類似薩滿的預言。朝鮮在這輪危機如此高調的原因，我們會在之後進行分析，不過首先可以肯定一點：正因為金正恩既年輕，從政時間又極短，所以即使有父祖遺留的庇廕，也絕不可能完全獨斷專行，這一波的決策必然得到了朝鮮領導層多數核心成員的支持，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謂“不懂遊戲規則”的誅心結論。

另外，如果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確實反映了金正恩本人的性格與主張，那與金正日的執政風格相比，其實並不難看出，他在政治上很可能比其父更偏好穩重，更樂於遵循共同的規則採取行動。最明顯的證據是，在他執政之後，雖然仍然堅持執行“先軍政治”路線**（注2）**，但朝鮮政治生態中軍方長期獨大的狀況卻已有所改變，尤其是勞動黨的影響明顯有所恢復。

金正日執政十七年，期間不僅沒有依照黨章按時召開黨代表大會，甚至沒有召開過一次中央委員會全會，直到去世前一年才為了解決交班問題勉強召開了黨代表會議。相比之下，金正恩執政以來，已經多次召開了勞動黨的代表會議和中央全會，近一年內朝鮮的諸項重大政治生活和人事變動，都在勞動黨內根據章程規定由組織決議決定，或進行了追認。雖然不能説金正恩已恢復了朝鮮內部的民主生活制度，但至少他現在表現出，願意以公開制定的規則名義行事，而不是直接繫於個人的喜怒上。僅比這一點上看，他的“可預測性”就會比其父強得多。

朝鮮“超強硬”政策真實意圖的推測

雖然朝鮮一向喜好以“超強硬”應對美韓方的“強硬”政策，但它在本輪危機中如此高調，不惜主動一再提升對抗的緊張程度，還是明顯不符合它處於力量絕對弱勢方的正常反應。事有反常即妖，用所謂朝鮮不能忍受被世界忽視來解釋它的舉動，完全是不通的——朝鮮現階段的最高目標就是生存安全，而絕非成為世界的關注焦點，一個二千多萬人口的半工業國絕不可能像小孩子那樣無聊。

由於朝鮮惡劣的國際處境，與外界的交流長期處於很不正常的狀況，導致了它習慣於將自己的實際想法和目標，總是層層隱藏在激昂的言詞之下，導致外界光靠它的公開聲明和一般新聞，很難推測其行為的真實目的。但即使朝鮮再努力向外界隱瞞自己的真實意圖，仍然是可以通過從結果倒推的方法，大概猜度出朝鮮的用意。

對於朝鮮來説，這輪危機升級前面臨的處境是什麼？是它堅持進行第三次核試驗和遠程火箭發射，不僅再次激怒了美韓日等老對頭，而且也招來了中俄這樣傳統盟友的嚴厲批評，受到了安理會決議的多項新制裁，其中一些一旦認真付諸實施，對於朝鮮經濟將會有着相當不利的影響。

眾所周知，朝鮮目前最大的軟肋，是在經濟上無法擺脱對外界的依賴，這也是外部對它施壓的主要着力點。根據以往的經驗，只有朝鮮作出讓步，至少重申仍堅持以半島無核化為原則，重歸多邊或雙邊談判，制裁才會實際放鬆。

然而現在朝鮮已經正式將永久擁核寫入了憲法，顯然不可能再願意輕易退步。這意味着如果不發生其它情況，此輪對它的嚴厲制裁有可能會持續很久，甚至被不斷加碼來壓它妥協。一旦發生這種狀況，對於朝鮮來説，會是僅次於被迫棄核的次差結果。

而半島面臨第二次戰爭危機，是朝鮮唯一能夠打出的，可將核試驗和遠程火箭發射的影響都壓下去的王牌。讓事態升級到更嚴重的層次後，情勢再回到原有狀況，自然也就成了降温。原本不能接受的方案，在對比更惡劣的可能性後，也會顯得比較容易接受。與半島真的打一場全面戰爭相比，默認或者“暫時”默認朝鮮實際擁核，確實就不那麼讓其它各方覺得不能容忍了。歷史上，這種欲退先進的類似手法一直就屢見不鮮。

從朝鮮追求的階段目標倒推出朝鮮當下行為的大概意圖後，就不難看出，目前的緊張局勢對於朝鮮來説，其實是有利的。

對於戰爭邊緣政策有着豐富經驗的朝鮮來説，既然可以很有把握的判斷，美韓目前並無進行大規模戰爭的意願，中俄更不願意見到它崩潰，那麼主動升級危機的真實危險其實就並不大。即使發生沒有預料到的意外事件，只要雙方都無意擴大化，事態也會被控制在可承受範圍內。而一旦成功，即可在很大程度上實現被承認為有核國家的夙願，退一步也能換取外部減輕制裁的壓力，哪怕計劃被完全識破，也不過是回到原有狀況，處境還是不會更惡化太多。

不過以長遠眼光看，朝鮮以小國之力，卻一直主動運用戰爭邊緣政策來謀取利益最大化，畢竟是相當危險的，而且會給外界造成很不良的觀感，將許多原來中立甚至原來同情它的力量推到對立面去，最終還是會得不償失的。而美韓一方面心知推翻朝鮮的代價太大，另一方面卻又始終扭捏着，不願痛快給朝鮮以可信的安全保證。從1994年朝鮮核問題浮出水面以來，半島局勢多次反覆，幾次柳暗花明的機會最終被扼腕錯過，其中起落可以總結為一句話：一個巴掌拍不響。這種各自都想全贏的心態一天沒有得到徹底改觀，朝鮮半島就難言有真正的穩定與安全。

注1：《赤色黎明》，2012年美國一部根據米高梅公司1984年同名片改編的電影，講述朝鮮大軍入侵美國，幾個美國青少年組織游擊隊擊敗敵軍的故事。

**注2：**先軍政治是金正日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提出的，將軍事作為最重要的國家事務，以軍隊作為國家管理和建設的骨幹與主力，一切以軍事工作為先為重的政治思想，與主體思想一起被定為朝鮮的國家最高指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