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瓦河以南,地中海以北-邊芹
此為2011年的一篇舊文。文章從剖析一個小説作者,掀開現代文明神話的面紗,那將世界一分為二的神話是怎麼構建及延伸的。
意識到自己很長時間拘於一個不存在的世界思維、並且模仿着虛構了一個舞台,是在我鑽入語言眾多曲裏拐彎的角落之後。説是深入腹地,不如説是做了俘虜,再當一次語言的囚徒。這時才發現語言戰場間的無人地帶消逝的速度,一如彩色肥皂泡。
在讀者、譯文與原作間,會秘密地生長出一個他世界,一個不需要現實劇本的舞台,一片文明對壘的無人地帶,那是虛幻無邊卻魂牽夢繞的天地。閲讀的竊賊角色恐怕即在此。這是文化距離一手釀造的空間,距離越大,空間越寬廣。兩種語言的哨兵在末日生死場近身肉搏,延遲着被對手俘獲的時間,血肉模糊的戰場給閲讀者提供了一個虛擬而寬闊的無人地帶,讓儒人雅客漫遊其中,他們在語言的牆壁間做着奸細般的自由人,擴張着自身的存在。
這使得重讀看過的書,多發印象之船在閲歷之水上翻覆的事故。閒來從區圖書館借了《梅里美短篇小説集》,是加利馬出版社1999年再版的袋裝本,收入梅的三篇小説:《伊勒的維納斯像》《高隆巴》《馬鐵奧·法爾哥尼》。追索記憶,少時讀過的中譯本早就佔了地盤,大學時雖也碰過原文的簡易版,但那時自封在“無人地帶”,被不着邊際的想象扣押着,對時代背景和文化氛圍包圍下的作家,以及圍牆中人炮製的故事,進行三維解讀,幾近不可能。有誰想到深解梅里美的鑰匙,其實是一條河。
中國有長江、黃河為南北標界,法國有盧瓦河。這是中部橫跨東西的一條大河,宛若多須的長蟲,百轉猶回投向大西洋。它之南征北戰的歷史作用於今已讓位於風光旅遊,兩岸失了主人的城堡,像舊文明沒有一起跟走的僕人,戴着撲粉的假髮,套着錦緞羅綢的制服,繼續迎候不是主人的主人。這條河曾是南北文化的一條界河,河以北是發達的(大工業)、正宗西方文明的(城市布爾喬亞文明)、現代的;河以南則是落後的(農牧手工業)、帶有東方色彩的(以家族為核心)、非現代的。想不到吧,十九世紀這個處在工業文明中心地帶的國家都有一條南北之界,其劃界標準是今天南北半球的濃縮版。再看這些勢不兩立的形容詞,搶在思想前面就布好了溝渠,拐了不知多少並無別的航道的“自由人”。世界的主宰者們從未放棄“家族為核心”,只不過“垂簾聽政”躲過世人耳目,現代化拆掉的只是民間和對手的血緣屏障。工業文明這把無情的手術刀,一路切割,讓整顆星球體無完膚,只要不擠到界之北,你就是對立面,輕者被拉來做陪襯,重者被打翻在地。
來自北方的布爾喬亞都市文明代表者(梅里美),帶着工業文明的優越感(不過是沾了先破他人之界的光),眼睛剪刀般剪裁着遠離北方的小城舞台上幾個滑稽演員,是破解《伊勒的維納斯像》之底線。梅里美講故事就像給你看一部電影,《伊》文一開場,讀者是銀幕外的觀眾,作者是銀幕內的觀者,鏡頭架在比利牛斯山的半山腰上,讀者跟隨作者俯瞰小城,然後鏡頭越拉越近。俯眺的高度歷來是一個人工搭建的看台,這麼開場並非偶然,一直就是拿着手術刀或顯微鏡俯視“小人國”的作派,那個微化和為之佈設的手術枱,是幾百年來世界的命運,不論界河延伸到哪裏。憨厚的民族就把這個“微化和為之佈設的手術枱”一併模仿到手。
界河兩邊的對視,尤其是河北邊居高臨下將河南邊視為獵奇舞台,才是穿起《伊》文那些神蹤秘跡的主軸,甚至可以説是梅里美小説的中軸。梅的故事多設在他所處工業文明之外的地方,諸如科西嘉、西班牙或普羅旺斯,尤其他出名的作品,都逃不開這段地理距離,它為其想象和俯視的必備高度安排了空間。十九世紀武力打劫天下無敵手,在西方文人中,培植了一羣尋找對立面和陪襯的幫辦。法蘭西這個孤僻、文明戰場上歷來拾人牙慧的民族一夜暴闊,頭腳立刻放不進一塊地方,沒有這樣一種戲台和定心丸,征服便帶着非現實的味道。在報紙上連載小説的梅里美,就成了為戲台下主要觀眾——小資——提供精神食糧的重要寫手。
這羣逐日擴充的“食客”類似今天世界各大都市的話語褫奪者Bobo們,都是統治者的鋼筋混凝土配被統治者的裝修,而且多了一個嗜好:獵奇。但獵奇並不是尋找額外的美感,而是對立面。不管是要崇拜的對立面,還是要蔑視的對立面,性質大同小異,沒有反射的鏡子,難有存在的理由。人工培養基上成片瘋長的稚嫩奇葩,吸附了所有時髦露液,十二分膨脹,根卻是隨處挪移的。十九世紀舟船尚趕不上人之野心奔突的速度,處在工業文明中心地帶的英法文人,插翅難去真正的“東方”,一般就是到本文標題圈劃的那塊地理空間佈設對立的戲台。可見“東方”並非單純地理方位,而是刻意營造的對立面,近可在本土,遠可達萬里之外。由此出現了一批行走文人,以及隨之興起的英國人的意大利或希臘文學和法國人的西班牙或科西嘉文學,再近一點的還有普羅旺斯文學。這類文字究其審美根脈,就是佔用和開發工業落後地區民間尚存的純樸(潛台詞是愚昧)、天真(對他世界的無知)和習俗中未剔除的非理性(傳統的固執),為覓新失舊的城市布爾喬亞提供對視的鏡子和供應優越感的源泉。
這條界河直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方才淡去,先是城鄉被現代各式人造武器打通了隔閡;隨後是多米諾骨牌般的全民小資化,那成片倒下的骨牌,有一個推手就是旅遊文化,北方閒錢流向有陽光和鄉村景緻的河以南;小橋流水的新一代再也擔負不起醜陋的大工業,曾經先進的北方開始了不可逆轉的衰落,與梅里美時代截然相反的局面出現了:北方變窮,南方變富。
但需要對立面陪襯的心理界河卻永遠埋下了,從盧瓦河挪到了境外。千里之外的“盧瓦河”無處不在,只是連梅里美這樣的説書高手都無須煩勞,自有信息小販和藝術掮客以及各地的叛逆者代勞。
現在願意多付些旅費的中國遊客一般會被拉去參觀沿河而建的城堡,拂掠法蘭西文明剩下的幾道浮光,殘影夕照足以讓人忘記文明的心臟早已停擺。大眾旅遊消費時常打着深品歷史積澱的旗號,實則是把能省的都省掉。“遊客”頗能點透現代人的本質,“自由”人也的確難有別的角色。更有中國的浮萍之輩,萬里迢迢地要把新婚浪影貼附上去,燕尾白紗好不熱鬧,似乎收兩張明信片不過癮,要自己也參與制造。也難怪這般無主無憑,一個被斬掉頭顱的文明,也就從頭到尾失了自己的審美,到哪裏都可投射無皮的影子。風馳電掣的交通速度配上地理距離的消失,彷彿特邀來的魔術師,為遁逝的文明追加幾道幻影,要的就是這隻騙子的手。
在現代文明所有神話崩潰前的這分分秒秒,才恍見數千年改變人類命運的所有偉大文明都已被封在油墨和紙張上了。河與兩岸城堡一點點就被壓縮成明信片,而生活其間的閒夫走卒,不過是舊影販子,再也沒有那樣的大手筆。以為做了一切主人的人羣,實際是被歷史遣散了,在課間操場上吵吵鬧鬧一番,攥風為主,扯雨為憑,在人間虛走一遭,除了一介過客別無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