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革命觀察(四):新“獨裁者”究竟有多大權力?-王丁楠
4月15日,埃及一家法院宣佈,穆巴拉克在1·25革命期間殺害示威者的案件中無罪。與此同時,針對他及家人腐敗調查還在進行。兩天來,穆巴拉克的支持和反對者在法庭外對峙:在革命中被暴徒毆打致死的烈士家屬痛哭欲絕,而正對他們的另一些人則親吻着前總統的畫像,直言不諱地打出橫幅説穆巴拉克是世界級的偉大領袖。
穆巴拉克的審判久拖不決,埃及國內政治、經濟危機重重,一些人開始懷念革命前的日子,對前總統的批判比兩年前柔和了許多。社交網站上,力挺穆巴拉克的新聞網頁“對不起,總統”獲得了超過一百萬人的關注和支持。穆巴拉克和穆爾西相比孰優孰劣;誰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獨裁者;埃及經濟衰退究竟是誰造成的——這些問題成了現政府支持者和反對派熱議的焦點。
儘管反對派和埃及媒體指責穆斯林兄弟會(穆兄會)搞宗教專制,怒斥穆爾西取代穆巴拉克成了埃及的新獨裁者,值得關注的問題卻是:與前政府和民族民主黨相比,作為埃及總統的穆爾西和他背後的穆兄會到底有多大權力。對於這個疑問,反對派異口同聲地表示,穆爾西獨斷專行、限制公民自由,其擴權攬權比穆巴拉克更甚。伊斯蘭黨派的支持者和一些駐埃的西方外交官則對此有所保留。
1·25革命後,穆兄會組建自由和正義黨。其政治影響力之所以在短時間內迅速爆發,背後是有歷史積澱的。
在正式組黨參與議會選舉之前,穆兄會成員主要通過宗教宣傳和向大眾提供公共服務積累下豐富的實踐經驗和較廣泛的羣眾影響。上世紀80年代,穆兄會開始在埃及24個行業協會中開展活動。憑藉廉潔高效的服務,穆斯林兄弟的到來打破了這些機構長期以來的腐朽之風。在行業協會中,穆兄會成員致力於為大學畢業生尋找就業門路,提供健康保險、創業貸款、甚至是畢業生服兵役期間的小額補貼。於是,自80年代中期起,兄弟會先後取得了醫生、工程師、藥劑師協會的領導權,並在法律、教師協會和各高校學生會中發揮關鍵作用。在埃及,醫學、工程和法律是最優秀的高中畢業生才有資格選擇的專業。穆兄會的活動得到了不少科技、醫學、工程和商界精英的支持和加盟。在穆斯林兄弟中,具備高學歷、有海外學習和工作經歷的社會精英大有人在。美國加州大學的材料學博士穆罕默德•穆爾西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進軍行業協會外,穆兄會還在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在埃及普及免費教育、建立免費醫院和貧困救濟體系,因而贏得了社會下層的信任和支持。穆巴拉克執政時期,穆兄會無法正式組建政黨參加議會選舉,轉而在體制外經營福利事業,成為許多窮人維繫生存的最後保障。上述因素聚在一起,加上有力的宗教宣傳,使穆兄會在革命前獲得了很高的社會聲望。如今,埃及人雖然對穆斯林兄弟在1·25革命中發揮的作用眾説紛紜,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革命爆發後沒有他們的組織動員,埃及政權更迭的道路可能會很漫長。

2012年6月24日,穆爾西的支持者慶祝選舉勝利。穆兄會在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在埃及普及免費教育、建立免費醫院和貧困救濟體系,因而贏得了社會下層的信任和支持。
穆巴拉克下台後,在2011年年底舉行的人民議會選舉中,自由和正義黨取得37.5%席位,薩拉菲光明黨黨團得到27.8%,伊斯蘭黨派佔據壓倒性多數。2012年7月,穆爾西當選埃及總統。自此,穆兄會從前政府打壓的反對派變成了埃及(至少是名義上)的統治者,從民眾同情、聲援的“弱者”變成了發泄不滿的眾矢之的。
值得注意的是,穆兄會和其他一些伊斯蘭團體雖然具備豐富的基層經歷,卻對領導內閣官僚和埃及龐大的行政機構經驗不足。在2013年1月新調整的埃及內閣中,自由和正義黨黨員佔35位部長中的4位。其他31位部長雖不從屬任何黨派,但大多與前政府聯繫密切,和穆爾西若即若離。兩年前穆巴拉克的追隨者如今依舊掌控着埃及的經濟、軍事、法律和外交大權。穆爾西就任後遇到的突出問題是:總統要想有所作為必須更換與自己離心離德的舊政府人馬,然而此舉又會被外界解讀為擴權和獨裁,授反對派以柄。當埃及人看到武裝警察(像穆巴拉克時代一樣)暴力驅逐示威者,並以此聲討總統時,卻往往忽視了穆爾西對內政部(統管全國警察)和其他國家機關有限的控制力。
除內閣外,埃及總統與司法系統、國家情報總局(mukhabarat)和軍隊的關係也在穆爾西上台後呈現出和穆巴拉克時期截然不同的態勢。為清算1.25革命期間受僱於穆巴拉克政府的打手(他們殺害了超過850名示威者),穆爾西曾於去年11月下令更換穆巴拉克時期的總檢察長Abdel Maguid Mahmoud(此人在革命後留任總檢察長,並判處被告無罪釋放),不料竟遭到上訴法院的堅決抵制。一些埃及人對此次(4月15日)穆巴拉克審判非常不滿,原因之一就是法官和調查人員曾長期在前政府任職,與穆巴拉克的關係不明不白。
在總統與情報系統關係上,今年4月,埃及中間黨(hizb-l-wasat)黨首爆出革命後情報總局收買、扶植數以萬計的無業青年暴力對抗穆兄會的傳聞。情報總局負責人隨即予以否認並要求總統出面澄清,卻遲遲得不到穆爾西的回應。
而對於武裝部隊,穆爾西於4月中旬為最高軍事委員會成員加官進爵。據埃及媒體和部分官員透露,穆爾西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換取部隊高層不發動軍事政變的明確保證。
在內閣成員以下,埃及公務員隊伍中抗議總統和伊斯蘭黨派的大有人在。這點僅從埃及駐外使節身上便可窺見一斑。埃及政府機關的組成人員和辦事風格在革命後幾乎沒有變化:一個辦公室職位由幾個文員同時佔據;普通公務員在退休前把位置“傳”給親戚——這樣的“傳統”在各部委繼續保持。埃及人辦理結婚登記和行政審批、駐埃外交官與埃及外交部交涉、外國人在埃申請居留等等都必須或多或少地向公務員行賄。每天被抗議之聲纏身的穆爾西沒有精力和政治資本去推動行政改革、裁撤冗員、扭轉整個社會數十年來的積習。
穆爾西就職後,社會治安持續惡化,埃及民生一直得不到明顯改善。民眾對總統、對自由和正義黨的支持率也隨之下滑。今年4月初,開羅Baseera民調中心公佈數據顯示,穆爾西的支持率由年初的53%跌至47%。37%的受訪者表示,如果明天重新舉行總統選舉,會繼續為穆爾西投票,另有近40%的人不置可否。相比之下,穆爾西執政百天(2012年10月中旬)時,願意再次為他投票的受訪者比例高達58%。埃及媒體藉此強調,總統的所作所為正日益走向公眾利益的對立面。
在3月剛剛結束的藥劑師和新聞工作者協會選舉中,穆兄會成員的得票比例也大幅縮水。相應地,獨立候選人和無黨派人士獲得了更多發言權。值得一提的是,伊斯蘭黨團在新聞工作者協會中沒有得到任何一個執委席位。取代上一屆主席Mohammad El-Wali(穆兄會成員)的是納賽爾派的Diaa Rashwan,得票緊隨其後的則是穆巴拉克時期官方媒體《金字塔報》的執行主編Abdel-Mohsen Salama。
面對日益激烈的抗議浪潮,伊斯蘭黨派轉而採取低調、剋制的態度:穆爾西發起與埃及傳媒的對話,撤消了此前對一些媒體“歪曲報道”的起訴;在剛剛結束的高校學生會競選中,穆兄會決定只競爭委員會中一半的席位,以保證多元利益表達;自去年年底示威者襲擊總統府並與政府支持者發生激戰起,穆兄會果斷取消了此後的大規模集會,避免與反對派發生正面衝突,並支持政府對使用暴力的組織成員繩之以法。今年3月22日針對穆斯林兄弟的襲擊發生後,依然不見大批伊斯蘭黨派支持者走上街頭與反對派抗爭。
面對反對勢力在政府中的掣肘和越發不利的輿論環境,穆兄會開始迴歸秉承了近半個世紀的基層路線。在埃及當前的政治背景下,務實和聯繫社會下層是伊斯蘭團體較之反對派政黨的最顯著優勢。今年年初,以紀念1.25革命兩週年和組織創建85週年為契機,穆兄會發起了名為“共同建設埃及”(Ma’an Nabni Misr)的大規模公益行動,並號召其他黨派成員加入。該項目延續了穆兄會以往的傳統,着眼於教育、醫療、扶貧等公共領域。穆兄會總部近日公佈數據説,截至2月初,他們已在各省修繕校舍1200餘間、植樹14萬棵、為23萬人提供免費診治併發放藥物。年初,我在開羅曾看到穆斯林兄弟整治市容、綠化環境,但對於上述“成果”,尚無從考證是否屬實。
另一方面,就穆爾西和穆兄會的反對者而言,儘管埃及媒體一次次預測反政府遊行規模可能超過1·25革命,“二次革命”的聲勢始終與兩年前相差甚遠。部分反對派政黨雖然組成“國家拯救陣線”(gabha-l-inkaz-l-watani)向伊斯蘭勢力施壓,但其內部利益分歧較大,至今拿不出針對國計民生的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今年4月初的Baseera民調顯示,三分之一的受訪者從沒聽説過“國家拯救陣線”。而在瞭解這一政黨聯盟的人中,只有30%表示支持,支持率較此前持續下降;49%的人對該組織的表現作負面評價。
如今,圍繞“新獨裁者”的權力來源、大小、範圍等話題,穆爾西的支持者和反對派僵持不下。在民眾層面,雙方的爭吵日趨表面化。進入2013年以來,網上熱議的話題包括:兩年前尚未取得合法地位時,穆兄會有沒有資格組建政黨、推舉總統候選人(穆兄會今年3月才正式獲得非政府組織身份)?埃及人鬆散、暴力的性格是與生俱來,還是穆爾西獨裁的惡果?在3月22日襲擊穆兄會總部和去年12月總統府衝突中,究竟是反對派還是穆兄會使用了更多暴力?穆兄會總訓導(al-murshi-l-a’am)穆罕默德•巴迪帶家人在購物中心用餐是否暴露出該組織虛偽的宗教宣傳?……這些無謂的討論正離埃及亟待解決的民生議題漸行漸遠。
而在對外、特別是對美關係上,雙方的辯論也呈現類似的特徵:伊斯蘭勢力批評美國長期支持獨裁者(穆巴拉克),現在又和反對派沆瀣一氣,目的是推翻民選的穆爾西政府,扶植更加順從美國的代理人;反對派則怒斥美國暗中幫助穆兄會上台、指定一個披着宗教外衣的獨裁者掌控埃及政治,取代革命前日漸不聽西方指揮的穆巴拉克。
在一次次討論會上,類似的互相指責頻頻上演。每當遇到美國學者和官員在台上講話,穆爾西的支持者和反對派都會以“美國為什麼支持獨裁者”為話題反覆提問。面對如此場面,一位常駐中東多年的美國大使略帶怒色地對埃及聽眾説:“在經歷伊拉克和阿富汗之後,我們既無心也無力深度介入你們內政的爛攤子。我們現在的目光在亞洲,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