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恐怖:內在敵人成美國噩夢-冷哲
美國時間4月15日,波士頓馬拉松終點線附近發生爆炸。到目前為止,兩個嫌疑犯中一人在槍戰中死亡,一人受傷被捕。事件暫告終結,後續的調查仍然在進行。但是我們不妨就目前披露的信息,談一談美國的恐怖主義。
9•11之前美國已有恐怖襲擊
進入二十世紀以後,由於軍事技術的發展,大國與小國、大組織與小組織之間的力量差異已經達到了令弱小一方根本無法逆轉的程度。因此,對於弱小的一方來説,在正面軍事對抗根本無法實現的時候,就只能採取針對平民的恐怖行動來實現自己的訴求。
我們來舉個比較諷刺的例子。如今在以恐怖主義著稱的巴勒斯坦地區,首先進行恐怖主義活動的,恰恰是現在深受恐怖主義之害的猶太人。從19世紀末開始,猶太人就希望在巴勒斯坦地區重建自己的國家。這不可避免地與當地的阿拉伯人產生了衝突。由於當時控制該地區的英國政府傾向於當地阿拉伯人,猶太人在此衝突中就佔據了極為不利的地位。因此其中一派(伊爾根民兵組織)就試圖採用恐怖手段,將阿拉伯人驅離當地。他們製造了諸如1938年7月25日蔬菜市場爆炸案之類的恐怖襲擊活動,這大概算是現代恐怖主義的鼻祖之一。幾十年後風水輪流轉,以色列在巴勒斯坦佔據了極大的優勢,而一些絕望的阿拉伯人轉而開始從事恐怖主義活動。
**回到美國,這個國家對恐怖襲擊並不陌生。在9·11以前,美國國內最大的恐怖威脅並非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而是美國國內的民兵。**美國憲法規定人民有持槍的權利,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這樣民眾就有能力反抗暴政,然而不同的人對於什麼是暴政有着不同的看法。我曾經遇到一位美國人,他認為美國憲法根本就沒有規定聯邦政府有收税的權力,所以聯邦税都是違憲的。那麼顯然,收税的聯邦政府就是暴政。還有一些美國人認為美國政府已經被“一小撮資本家”控制,因此是徹頭徹尾的暴政。諸如此類,形形色色的觀點不一而足。有一些人對於這種“暴政”只是口頭抨擊,而有一些人就開始付諸實踐了。因此美國聯邦調查局長期監控各個民兵組織,以防他們做出極端舉動。
1993年2月至4月間,聯邦調查局對一個擁槍聚眾的宗教組織(大衞教派)根據地進行了圍攻,長達51天的對峙和圍攻最終導致該教派76人死亡。幾個美國軍人認為這是徹頭徹尾的暴政,因此於1995年4月19日對俄克拉荷馬城的一棟聯邦政府辦公大樓實施了爆炸襲擊,導致168人死亡及680人受傷。這是9•11以前美國最嚴重的恐怖襲擊事件。
此外,美國還有對具體政策不滿而進行恐怖襲擊的案例。如1996年亞特蘭大奧林匹克公園爆炸案,就是美國公民埃裏克•羅伯特•魯道夫因對當時美國克林頓政府對墮胎的支持態度而實施的。
境外恐怖組織一樣對美國有着嚴重的威脅。美元作為國際流通貨幣的地位,一部分是建立在美國對石油的控制上的。以色列的存在是美國石油戰略的基本支柱之一,它使得美國能夠對中東地區施加持續的壓力。但是以色列與阿拉伯世界的持續衝突也造成了阿拉伯地區,乃至伊斯蘭世界的普遍反美情緒。由於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基地組織於1993年製造了世貿中心地下車庫爆炸案,造成6人死亡,1000多人受傷,這還是在炸彈放置的位置有偏差的情況下。如果炸彈位置更接近世貿中心北樓地基的話,有可能如同恐怖分子預期計劃的那樣,讓北樓倒塌並砸向南樓,最終造成的傷亡將遠遠超過9•11事件。
在震驚世界的9•11襲擊之後,美國全面收緊入境、入籍的限制,並極大地加強了國內偵緝工作。因此9•11之後十幾年中,伊斯蘭聖戰主義者幾乎沒有什麼成功的恐怖襲擊案例。所以此次波士頓爆炸案,是十幾年來聖戰主義者為數不多的成功,也喚起了美國民眾對9•11的痛苦記憶。
波士頓襲擊與美國的“內在敵人”
就目前美國官方披露的情況看,本次的炸彈襲擊是由特撒納耶夫(Tsarnaev)兄弟製造的。這次恐怖襲擊能夠成功,很大程度上可能得益於兩人的身份,他們都長期定居在美國,也都已經成為正牌的美國公民。這正是美國一直擔心的“內在敵人”。
特撒納耶夫家族來自於車臣,這個家庭長期居住在吉爾吉斯斯坦,而後因為宗教原因在當地受到歧視,於2001年遷居到了俄羅斯的達吉斯坦。2002年,他們在親人的幫助下移居美國。父親安佐•特撒納耶夫是一位機械工程師,但一直未能找到穩定的工作,也就沒有穩定的收入。他有一段時間甚至不得不在家門口的馬路上靠給別人修車為生,還被鄰居投訴。
哥哥塔莫蘭(TamerlanTsarnaev)在高中學習時成績優秀,但由於無力支付學費不得不中止了大學學習。他後來成為一位職業拳擊手,曾夢想進入奧運會競技,但是由於背傷而徹底告別了拳擊生涯。弟弟德佐卡(Dzorkhar Tsarnaev)在當地知名的劍橋林奇與拉丁高中學習,學習成績也很好,教師對其評價不錯。一位高中同學説,他們家雖然沒有怎麼美國化,但是德佐卡則很好地融入了當地社區,基本上是個美國孩子了。這也並不奇怪,塔莫蘭(今年26歲)2004年到達美國時是17歲,而德佐卡(今年19歲)2002年到達美國時還不到10歲。
兄弟兩人在美國居住的時間都有十幾年了,其間既沒有因為有任何極端政治言論而被當作潛在的民兵組織成員而監控,也沒有因為其伊斯蘭宗教信仰上過情報機構的黑名單。可以説美國政府對於這種人是最沒有防備的。
我們可以回過頭來看看之前的伊斯蘭極端分子恐怖襲擊的情況。1993年世貿中心地下車庫爆炸案,主謀拉姆茲•尤瑟夫(Ramzi Yousef)於1992年9月進入美國,期間還因為同伴敗露被拘留,並受到反覆審問,但最後還是被准許進入美國。9•11事件的執行人員也是在1999年底到2000年中分別進入美國的外國人。在9•11之後,美國收緊簽證政策,並開始對所有潛在人員進行身份審查之後,由外國進入美國並執行恐怖襲擊就變得幾乎不可能了。
基地組織曾試圖炸燬通過其他國家飛往美國的航班來造成殺傷。諸如2006年跨大西洋飛機爆炸未遂案中,恐怖分子曾試圖同時在從英國飛往美國和加拿大的十幾架班機中實施爆炸。2009年的“聖誕日客機爆炸未遂案”中,一名尼日利亞籍恐怖分子就曾試圖用內衣中縫入的炸彈炸燬西北航空253航班。但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任何成功案例。
但這並不意味着美國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近年來基地組織越來越多地運用美國籍的極端伊斯蘭信徒來進行恐怖襲擊。基地組織在網上尋找潛在的聖戰主義者,通過交談、引導,使之走上極端的道路。**這些人隨後會到美國國外的恐怖組織訓練營進行訓練,然後回到美國實施恐怖襲擊。比如2010年紐約時代廣場SUV爆炸未遂案中,案犯法伊薩爾•沙赫扎德(Faisal Shahzad)就是一位巴基斯坦裔美國公民。他是一位巴基斯坦將軍之子,於1999年持學生簽證進入美國,2002年在橋港大學拿到學士學位,2006年拿到工商管理碩士學位。2002年至2006年在康涅狄格州一家化妝品公司的會計部門工作。他之後成為另一家公司的初級金融分析師,個人收入已經達到了美國中產水平。2006年他拿到美國綠卡,2009年通過婚姻成為美國公民。到此時為止,他幾乎可以説是美國移民的榜樣:通過個人教育和努力達到中產,併成為美國公民。除了1999年他曾經因攜帶大量現金進入美國而上了美國海關的監控名單之外,美國政府對他並沒有特別的關注。在通常的看法中,一個出身富裕、受到良好教育、已婚、中產的人是幾乎不可能接受極端思想併成為恐怖分子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2009年辭去了中產的工作,開始遊歷中東國家,甚至向他父親提出要前往阿富汗與美軍作戰。同年,伊薩爾•沙赫扎德到巴基斯坦白沙瓦附近的恐怖分子訓練營進行了約四個月的訓練,而後返回美國準備恐怖襲擊。
類似地,FBI查閲文件時發現,本次波士頓爆炸案的嫌疑犯中,哥哥塔莫蘭•特撒納耶夫在2011年就顯現出比過去虔誠得多的宗教行為。他於2012年1月12日由紐約經莫斯科飛往達吉斯坦,並於7月返回美國。有人認為塔莫蘭就是在此期間接受了恐怖組織的訓練。
另一方面,俄羅斯曾在他旅行之前向美國政府通告此人可能與恐怖組織有聯繫。FBI曾約談,但並未查到任何實質性的證據。
根據已經披露的信息,波士頓爆炸案的炸彈由高壓鍋製成,裏面填充了炸藥、鐵釘、鋼珠等等。高壓鍋本身並不是一個很好的爆炸物容器。這是因為高壓鍋的鍋口相對脆弱,內部壓強增大時,鍋蓋一般會首先炸飛,導致內含物向一個特定方向噴射,不利於殺傷周邊人員。我們幾乎都曾聽説過高壓鍋泄氣閥堵塞而導致爆炸的案例,但是鮮少聽説高壓鍋爆炸致人重傷或死亡。這就是因為高壓鍋爆炸時總是像鍋蓋方向,也就是向上方爆開,而鋁製鍋身延展性較好,即便爆裂,也不會形成破片四處亂飛。因此也就不是一個很好的爆炸物的容器。
從現場情況看,炸彈似乎並沒有向某一特定方向爆破,所以那口高壓鍋應該是預先做了特殊處理,比如用工具先在鍋身上刻出槽來,保證爆炸時會形成大量破片。這一事實意味着案犯具有一定的爆炸物經驗。但就特撒納耶夫兄弟的生活背景看,如果不是接受了恐怖組織的訓練,恐怕很難獲得相關的知識。
靠釣魚執法抓獲潛在敵人
如特撒納耶夫兄弟和伊薩爾•沙赫扎德這類在美國生活了十幾年、沒有什麼嚴重違法行為的美國公民,是美國執法機構最難以防範的人。面對恐怖活動的這種新形態,FBI不得不將目光轉向這種“內在敵人”。為了從守法的公民中辨別出潛在的聖戰主義者,FBI在偵緝過程中往往使用“釣魚執法”,虛構極端伊斯蘭宗教組織或個人來吸引潛在的極端伊斯蘭教徒,瞭解其傾向和意圖,輔助其獲得必要的物資(當然已經經過無效化的處理),然後在其作案前一舉抓獲。
比如2009年的布朗克斯恐怖襲擊未遂案中,FBI卧底偽裝成聖戰主義者並引誘四個黑人穆斯林表示出極端想法,並協助其策劃恐怖襲擊。FBI甚至偽裝成軍火商,將地對空導彈(實際已經失效)賣給他們。警方最終通過長期的錄音證據將四人定罪。
然而,釣魚執法是一個灰色地帶,在一些情況下,很難説究竟是FBI的誘導給了他們一個機會,説出自己原本就有的進行恐怖活動的內心願望,還是FBI的誘導給予了他們進行恐怖活動的想法。換句話説,在一些案例中,很難説在FBI與被告接觸之前,被告有沒有參與恐怖活動的想法。在這些案例中,彷彿是FBI説服了他們,然後給予其作案手段,將其構陷。
其中一個案例就是2005年的赫曼特•拉卡尼(Hemant Lakhani)案件。在此案中,FBI線人找到赫曼特,請求後者找個機會賣給他一枚地對空導彈,而同時,俄羅斯情報機構則偽裝成俄羅斯軍火商找到他,説有一枚地對空導彈可以賣給他。赫曼特同意買下導彈,因而遭到逮捕,罪名為非法武器交易。但問題是,如果此人要進行非法武器交易的原因是FBI線人假意向他購買武器,而他能夠獲得武器的原因則是俄羅斯情報部門假意要賣給他武器。在此案例中,如果沒有釣魚,恐怕也就沒有違法。因此,此案受到了廣泛的批評。
所以總的來説,美國執法機構對於這種內部敵人還沒有形成成熟的對策,目前仍然在灰色地帶遊走。
“人民戰爭”?
儘管9•11並不是美國第一次受到伊斯蘭極端主義分子的襲擊,但卻是最震撼的一次。據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9•11之後一個月,約有60%的美國人感到自己及其親人隨時可能在恐怖襲擊中喪生。之後,美國雖有數次險情,諸如2010年紐約SUV爆炸未遂案,但一直沒有較大的恐怖襲擊事件。到2011年時,“感到自己及其親人隨時可能在恐怖襲擊中喪生”的數字下降到了大約1/3。可以想見,本次事件後這個數字又會有不小的上升。
恐怖主義的最大傷害並非在於人員的傷亡,而在於整個社會的信心喪失。就人員傷亡而言,本次的傷亡人數恐怕還不及馬薩諸塞州一天之內所有車禍造成的傷亡。但信心的喪失卻是無法挽回的。現代商業社會中,民眾對社會安全的信心有着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民眾對安全缺乏信心,就會避免出行、購物、就餐以及參加任何人羣聚集的活動。這對商業活動、社會穩定以及經濟發展都會帶來巨大的衝擊。由此帶來的蕭條、失業等等問題,最終可能對平均生活質量和預期壽命造成更大的傷害。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本次爆炸案對美國的傷害要遠遠高於朝鮮的威脅。
美國社會也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在多年來應對恐怖襲擊的活動中,美國社會也逐漸成熟:從過去認為美國國防堅不可摧,到現在認為恐怖威脅無處不在;從過去認為擊垮“流氓國家”便可一勞永逸,到現在認為對抗恐怖鬥爭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從過去單純依靠情報機構,到現在宣揚“人民戰爭”。
大概有的讀者會很詫異。是的,“人民戰爭”可能是目前對抗恐怖主義的最靠譜的方法。
CNN引述美國新時代安全方案公司的總裁拉菲•隆(Rafi Ron)説:“一旦我們確保了諸如航空之類高危目標的安全之後,他們(恐怖分子)就會去找更容易下手的目標,就如波士頓馬拉松這種公眾活動。為這種公開的活動提供如同機場一樣水準的安全保護,即便不是不可能,也是極為困難的。”
他説:“人們必須在注意到可疑包裹或可疑人物時願意向當局報告。如果你在以色列走進公交站,發現了一個無人照看的包裹,當地人會毫不遲疑地作出反應。在很多案例中,悲劇就是這樣避免的。”
恐怖分子針對的目標是平民。無論安全水準有多麼高,總有不受保護的人羣聚集地。政府能力再大,技術再先進,不可能在每個餐館、每個車站都部署足夠的力量,總是防不勝防。恐怖分子總可以找到防守鬆懈的地方下手,這是在恐怖陰雲下生存的以色列人總結出來的道理。對恐怖襲擊的第一道防線,其實還是民眾本身。如果看到可疑的包裹和可疑的人物就及時報告,那麼雖然會有很多虛驚,但是到最後損失反而更小。
恐怖主義就是對平民的戰爭,那麼對抗恐怖主義,自然是要用“人民戰爭”了。如果民眾能對可以的人或包裹保持警惕,那麼很多襲擊都可以被提前阻止。
除此之外,美國社會也普遍意識到,對抗恐怖主義的另一個關鍵是要止損。恐怖活動發生之後,雖然要加強安保,但各種活動還是要按期舉行。**值得關注的是,基地組織恰恰是利用911之後的恐慌,提前做空股票,而通過恐怖活動獲得了鉅額利潤,由此獲得了支撐進一步恐怖活動的必要資金。**也就是説,恐怖活動後的恐慌和社會經濟混亂,不但使得目標國家的經濟和社會都受到嚴重打擊,還能夠進一步孳生新的恐怖活動。只有通過強行控制恐怖活動造成的社會恐慌與經濟損失,才能使得恐怖活動無法達到其既定目標。因此美國各界有不少活動組織者都強硬表態説活動既不會取消也不會延期,波士頓馬拉松組織者也聲明明年還會繼續舉辦。
民間的心態與應對的措施,都在與恐怖主義的鬥爭中逐步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