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學生的不完美毒殺——復旦投毒案來龍去脈
2013年4月1日,復旦大學2010級碩士生黃洋因身體不適住院,16號下午經搶救無效逝世。經警方初步證實,黃洋的舍友林默是該案最大嫌疑人。林默因與黃洋在生活瑣事上發生矛盾,便從實驗室帶回劇毒物質注入飲水機槽,致黃洋飲毒水身亡。19日下午,“警民直通車-上海”發佈微博稱:上海警方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向檢察機關提請逮捕復旦投毒案疑犯林某。
這是一起一個完美學生謀殺另一個完美學生的案件。投毒,這種人類最殘酷而幽暗的作案手法,何以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被激發?本文為你講述逼仄空間裏人性最陰冷的那一面。

復旦投毒案嫌疑人林默
4月16日下午3點23分,復旦大學準博士生黃洋死了,在愚人節當天,他喝下一杯含有極高濃度N-二甲基亞硝胺的水,這杯水裏的毒劑由他的室友——一位嚴謹而優秀的醫學生林默投下。
27歲的投毒者林默未做過多的辯解。他幾乎沒怎麼猶豫便向警方供述了毒殺室友的理由:“鬧着玩”。説話間,他依舊保持此前27年養成的冷峻少言的風格。
“他很快承認是他乾的。” 一位熟悉案情進展的同學説道。
警方找了林默兩次,在4月11日第二次被警方帶走時,他承汄了投毒這一事實,在緊接下來的一天中午,至少有兩位同學認出了來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影像醫學實驗室指認現場的他。脱下黑色頭套,這裏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在不用實習的休息時間裏,他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裏。實驗室位於樓層最右側的一個房間,黃色生物安全櫃需要兩把鎖才能打開,裏面的試劑瓶裝着淡黃色的N-二甲基亞硝胺溶液。
“我用它來做實驗。”當天中午,他指着其中一瓶試劑,説了這句語意不清的話。
投毒者的主動承認並不意味着案件迅速偵破。4月18日上午, 新華社記者向上海警方求證時,警方的説法仍是:案件正在審訊中。
知情人認為,警方遲遲未下結論的原因是他的理由過於簡單。投毒,這種人類最殘酷而幽暗的作案手法,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何以被驅使並進發?
在4月1日前,黃洋準備在4月7日參加碩士生答辯的論文被人刪除,中毒後,他的筆記本電腦被人格式化。林默的同學注意到,黃洋中毒前後,林默開始出入隔壁寢室借水,他不喝自己寢室的水。
在黃洋中毒後的第二天,黃洋提出讓林默給他做B超檢測,這位投毒者做完B超後冷靜地對黃洋説,“沒事。”
在林默被抓後,他的很多好友不斷在微博上和採訪中力挺這位努力、嚴謹、奉行完美主義的年輕人,“他不像一個殺人犯”。
“林默用自己做實驗的獨有試劑來投毒,這不是一個嚴謹的醫生做出的事情。”他的一位同學從專業角度替他進行辯解。
“他和被害者專業不同,所在醫院不同,不存在利益衝突,並沒有犯罪動機。”另一立同學説。
面對黃洋的家人,與投毒者和被害者同住一屋的第三人葛林也給出了自己的觀察:“他們關係很融洽,很正常。”
這位住在421寢室的第三個人在最後一次見到黃洋和林默時,黃洋還在開林默的玩笑,葛林對受害者黃洋的家長説:“至少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靜。”
找不到明顯的動機,不是嗎?“林默不是最終的罪犯”——這種聲音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持續困擾着這起案件中的所有人。
完美學生
“天才,身上散發一種Sheldon式陽光的古怪。”林默在廣州中山大學的本科同班同學曾文華説,他對科研的痴迷超過身邊所有人。
一位和林默相熟8年的同學陳文説:“他的成績在醫學生裏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能夠達到。”
“近乎完美。”
他曾獲得復旦大學“第一三共製藥獎學金”,2012年研究生國家獎學金,整個復旦大學數萬名學生中僅有265名碩士研究生獲得此項獎學金。
林自貢現在是廣東省一家醫院的骨科醫生,在本科階段,他曾經和林默多次在課題上進行合作,他保持着對林默極高的評價:“學習非常優秀。能從中山大學北校區學生會學術部的底層小幹事做到部長也説明他善於合作和協調。”
“一起做實驗的過程中發現,他毎一步都規劃得非常合理。”同樣是學術研究者,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
相比林默專注於學業,黃洋的優秀更加多彩。

被害人黃洋
他在SCI(科學引文索引)刊物上發表過一篇論文,黃洋的生前好友江晨説:“SCI代表了作者的學術水平,是質量。”
善於表達的黃洋和沉默嚴謹的林默代表了 “完美學生”在個人性格上的兩端。
在各自的社交網絡上,他們給自己貼了完全不同的標籤。黃洋寫上的是:運動、美食、音樂、旅行、80後、電影,而林默的標籤則是:呆若木雞、想法多、沒耐心。
黃洋熱衷於參與社會活動,他曾作為志願者遠赴西藏墨脱支教。而原定的計劃是,在今年暑假由他帶隊再度前往墨脱,在前期的準備工作中,他一直親力親為。
他還曾擔任復旦大學楓林校區賽扶團隊領隊,獲校內辯論賽最佳辯手,兩次被複旦派去香港交流。
在記者採訪期間,投毒者和被害者家屬、老師、 同學都在勾勒他們眼中的“完美學生”,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會為“誰更優秀”這一問題爭執不下。
如果沒有4月1日投毒事件的發生,黃洋很快將接到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的博上覆試通知,他是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複試名單的,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將繼續他的學術生涯。
在數年封閉的實驗室鑽研之後,林默在學術上也収得了精進。 他發表的13篇核心期刊級別論著中,有8篇完成於研究生期間,其中第一作者佔到5篇之多。
而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普通醫學生畢業標準中,只規定了發表一篇核心期刊級別的論文。
進入今年三月份,林默已通過廣州市一家三級甲等醫院的超聲科面試,他將履行8年前他在醫神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面前許下的誓言,成為一名真正負責任的醫生。
他曾經把這段源於2000多年前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抄寫在一本 《內科學》的首頁——
“我願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範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為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並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我不得將有害的藥品給予他人,也不指導他人服用有害藥品,更不答應他人使用有害藥物的請求。”
“我要檢點自己的行為舉止,不做各種害人的劣行。”
兩個年輕人正要迎來人生中的新一幕。
61735試劑
在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的實驗室,沒有人比林默更熟練地使用N-二甲基亞硝胺,這是他的專屬試劑,這種在危險化學品目錄上編號為61735的試劑,性質為劇毒。
3年研究生學習,這位超聲科學生時常獨自在實驗室裏到深夜。從寢室走到影像科的距離大約是正常成年男子的600餘步,10分鐘。進樓,24個台階,走上二樓存放藥劑的實驗室。
理論上,毎一次林默從黃色的生物安全櫃裏取出N-二甲基亞硝胺,都需要兩個管理員配合,他們分別用兩把鑰匙打開兩把不同的鎖。
隨後,他會拿着試劑折回寢室所在的上海醫學院西苑,步行大約12分鐘後,進入上海醫學院的動物房,這是復旦醫學院專門培養實驗動物的地方,飼養有畢格犬、新西蘭兔、4種型號的小鼠、兩種型號的大鼠。
在這裏,林默完成了多項研究。

二人所在宿舍樓
“吸入、食入、經皮吸收,屬高毒類”,2011年3月11日他在簽名中寫道,這正是N-二甲基亞硝胺的特性。三年前,他開始了一項實驗,目的是驗證B超等成像技術能否有效檢測出大鼠的肝臟纖維化。
三天後,第一次實驗開始,從他的博客中可以看出感受並不愉悦——“我做實驗的第一天,事實上,我潛意識裏很怕大鼠。毎次需要去抓它們的時候,我都要克服自己的恐懼,試好幾次才能搞定。”
這是一種遍佈全世界實驗室的大鼠,白色,耳長,對傳染病抵抗力較強,性情温順。對普通人而言,抓住它們,並反反覆覆地殺死它們是不小的心理挑戰。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需要先説服自己。他在文章中告誡自己 “我必須克服恐懼。我希望能成功地完成實驗。願老天保佑。” 從實驗開始的2011年3月14日到5月25日,他一共更新了24次QQ簽名狀態,其中20次提及“膽子要大,下手要狠”。 戴好口罩帽子,穿上工作服,換清潔鞋,打開裝有門禁的安全門,然後走進試驗區,穿過左右兩側都是飼養室的通道,推開門,他就會進入飼養室裏,飼養室擺放着左右兩個大約有一人高、類似書架狀的金屬籠具,籠具的抽屜裏就是分籠飼養的Wistar大鼠。
已經很難瞭解到之後的3年裏,林默是如何有效地克服了自己的恐懼,一次次將藥劑注射進大鼠體內。
事後林默的同學們統計了他論文中提及的大鼠數量,達到218只 “如果算上失敗概率,3年中,他至少殺了近千隻大鼠。” 一位類似專業的同學分析説。
抽屜中的大鼠被取出,藥劑通過大鼠兩側腹腔進針注射。接着肝細胞代謝生成乙醛,產生活化的甲基,再接着是核酸、蛋白質甲基化,最後肝細胞壞死。在細胞“壞死——再生——壞死” 的循環中,大鼠的肝臟最終纖維化。
在進行超聲彈性檢査後,大鼠被帶回實驗室處死,處死方式極端殘酷,需要實驗者極大勇氣:先用一隻手捏住大鼠的脖頸, 而另一隻手捏住大鼠的尾巴,用力撕扯,導致大鼠脱頸而死。他會親手解剖大鼠,並取出肝臟仔細觀察,這一步將對病理纖維化分期,並對炎症壞死程度分級。
這是為了實驗,不得不推進的殘忍時刻。
頻繁的實驗獲得了成果,2012年林默的論文順利在《中華肝臟雜誌》上發表,文中詳細記錄了不同劑量的N-二甲基亞硝胺毒劑對大鼠肝臟的影響,並列出了推導公式。
在掌握了這個公式之後,就可以精確地推算出致病和致死的精確劑量。僅限於Wistar大鼠。
但是弔詭的是學術上的進展並沒有緩解林默長期以來的糾結。這位超聲學科中最拔尖的學生並不想繼續超聲科專業的學習。早在3年前他進入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學習時,超聲科並非他的首選專業,他選擇的是介入科。前者只有診斷,後者分為治療和診斷。
3年裏,他不斷向身邊人抱怨:超聲科的醫生再優秀也不是真正的臨牀醫生,超聲科室也只是一個輔助科室。完美學生林默的“完美欲”在這一點上表現得近乎偏執。
“僅是送人一程,沒法幫人到底,跟檢驗科沒有什麼區別。”在他眼中,一個真正的醫生要實現自我價值並不是靠先進的機器診斷出病症,更需要依靠精湛的醫術去救助病人。而自己所學的影像超聲學是一門依靠機械來完成診斷環節的專業。
他一度流露出自卑和迷茫,也不時進行反省。“我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不喜言辭,不善言辭。內向的人不一定悲觀,但悲觀的人一定內向。內向不一定屬於病態,但是悲觀絕對是個病態心理。”
對專業的厭惡讓他更加敏感,他不能忍受別人將他誤解為產科B超醫生。
一次爭論中,他嚴肅糾正對方對他工作的定義,“我不是做你們所認為的那種看孩子的超聲”。
最高需求
27年來,林默每一次選擇都面臨着兩個字——“糾結”。陳文説:“他的痛苦並不為外人所知。”
臨畢業,他拒絕了他影像科主任,一位博導的邀約:考取超聲學科的博士,並留院工作。他豎持“內科醫生才能實現價值”。價值,是他在工作和繼續深造中做出選擇的關鍵詞。
有一次,他對陳文聊起了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的六層需要理論,並説,自己需要的是需求理論中人類的最高等級——自我實現的需求。
在這一等級上,實現個人理想、抱負,發揮個人的能力將達到最大程度,使自己趨於完美,成為期待中的人物。自我實現意味着充分地、活躍地、忘我地、集中全力全神貫注地體驗生活。他是一個在微博上連錯別字都不放過的謹慎的醫生形象,有超強意志力、極度追求完美。在一條微博裏林默還表現出了堅決的正義感:“收紅包、不好好對待病人的醫生都應該去死。”
他也時刻自省。當他看到電視劇《恰同學少年》裏面那個在進大學時對着學校領導説他自己父親是他僱傭的挑夫的情節時,深受觸動。他在日誌中寫道,他在本科以前一直也有這麼一種自卑的身份焦慮,毎次聽説誰的父母是醫生,誰的父母是大官時,他的內心就會小羨慕一番。
林默在汕頭朝陽區和平鎮的家是一棟建於10年前的4層小樓,一樓鋪面批發日用雜貨。林父早年在一家服裝廠打工,林母拉着拖車到處收紙皮廢品。最近幾年,林母身休抱恙,林默説服母親休息,一直用獎學金和幾份家教養活自己。
有一次,他被老師問道:你的父母退休沒有?當時他的表現是,突然愣住,急忙點頭。他在一篇日記裏承認,這一刻他的心理有了微妙變化,他不想老師繼續這個話題。
他曾經自我分析過這種錯誤觀念的根源,他認為自己既自卑又自傲的心理大概源於青春期的錯誤的價值觀引導,或許也跟父母的教育沒到位有着關係。

林默母親不相信自己兒子殺人
“在我的潛意識中確實有着一種想借助裙帶關係上位的成分,可是我的自尊心又時不時把我給拉回來繼續奮鬥,形成了我矛盾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這個時候,林默告誡自己要反思,“我確實把一些東西錯誤看待了,其實我的家庭條件不差”。
然而,現實世界並不如意。
能“實現價値”的內科學博士是一個非常熱門的專業,一般不招其它醫學專業的學生,而影像科學的碩上生導師,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幫他讀內科學博士。他也拒絕了另一位碩士生導師指派給他的繁重工作——一篇SCI論文,這位導師希望與他一起做完,而他堅持自己只做實驗,不寫論文。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忤逆老師,顯然他已經下決心放棄考博,開始工作賺錢。
找工作的經歷並不順利,林默在新浪微博上將失敗的原因歸結為“橙色羊毛衫”讓自己顯得極其渺小,領導們正眼都不瞧自己。
幾經騰挪後,一直想逃離超聲科專業的他最終敲定的工作仍然是中山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超聲科。
今年2月份的時候,他對陳文説:“我太漂泊了,我想成個家。” 陳文很詫異,“他從不外露自己的感情,我很詫異事業心這麼強的人會説出這種話”。
他經常看《非誠勿擾》這種感情類節目。一方面他認為,事業的成功才能帶來愛情和金錢,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如果另一方家庭條件好,也許可以更早實現自己的願望,例如,女方出錢可以讓他做生意。他對自己嫌貧愛富的價値觀感到痛恨,他坦率承認這是他的人生觀與價值觀的問題。
林默在研一的時候,談了一個醫學院的女朋友。他對那個女孩的要求是“可以幫他一起做實驗,上閲覽室自習,但當他需要一個人安靜和思考的時候就希望女孩不要煩他”。結果這段感情很快告吹。
他在學生會的一位同事用了一個成語形容他的愛情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在不同的人那裏,林默投射了兩個不同含義的形像。
林自貢堅持認為所謂的投毒案背後存在隱情:“他的缺點是比較沉靜,不夠主動表達自己,但並不像媒休説的獨來獨往”。
他舉了個例子,在合作課題期間,成員們一起出去吃雪糕,林默總是給大家講冷笑話,“配合上他略顯嚴肅的臉,效果非常好”。
但同樣是講冷笑話,在另一位本科同學眼裏則顯得“古怪”、“突兀”。
“到其他寢室串門,他會一聲不吭地站一旁看他人玩遊戲,再沉默離開;他時常在樓梯口大聲對話樓上的一個老鄉女孩,聲音傳到整個樓道,他也並不在意。”
殺機
4月19日下午,上海警方終於相信了林默簡單的供述,他們在公佈林默的投毐動機時同樣簡單:因生活瑣事。
“生活瑣事?”這大槪是當天下午聽到消息後所有人的反應。在421寢室,一切佈置如舊。四張牀鋪兩兩對排,上下兩層分別是牀和書桌。一根白光燈管突兀地吊在屋頂。
這個寢室樓位於復旦醫學院寢室區西苑的最深處,而421寢室處於整幢寢室樓的最右一角,背光,靠近集體洗衣房,即使是白天開着燈,這間寢室也透着陰鬱和潮濕。
從進門到窗門,以林默1米85的身高,5個大步即可走完。另 一個同學葛林經常不在,大部分時間裏,這個屋子裏只住着黃洋和林默兩個人。林默的牀位位於421寢室進門的左手邊,黃洋在林默的對角,每個牀位的距離大約是1米,狹小的空間內,林默和黃洋會有不少的機會在騰挪位置撞上。致命的飲水機位於進門左手邊。
黃洋的同學江城曾經多次去過這間寢室,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端坐於蚊帳裏讀書的林默。跟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無論四季都會掛上蚊帳。他在寢室的時間並不多,極強的事業心驅使他毎一個工作日的早晨7點半準時出門到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超聲科上班。
這個狹小的空間裏,什麼樣的瑣事可以激起殺機?這像林默無數次在實驗室中完成實驗一樣缺乏見證。
他們兩人性格不同顯而易見,黃洋喜歡音樂,喜歡網球,講究品質和潮流,林默喜怒不外現,偏執,迫求完美,不喜歡別人否定自己。
黃洋的好友江晨記起一個細節,死前兩週黃洋在和他一起吃飯時提及,自己開玩笑説“林默是鳳凰男”,黃洋用一種很輕鬆的語氣調侃道,“林默老在寢室説他的奮鬥經歷,從農村一直讀到本科再到研究生現在又工作了,還要養他的弟弟很不容易。”
林默在一篇日誌裏寫道,他並不喜歡鳳凰男這一稱呼。來到上海後,他看了很多的電視劇和綜藝節目,他在一些電視劇的主人公身上、或者在《非誠勿擾》的男嘉賓身上,發現了自己人性中有低俗的部分。
此前有同學證實,性格外向的黃洋在寢室喜歡説玩笑,“黃洋曾提及林默的貧困和小氣,説得有點露骨”。
“他記仇,但絕不輕易外露:陳文記得,本科在在中山大學醫學院影像學班的時候,一個同學跟他發生爭執,他連續給那個同學發了十幾條“恐嚇短信”。
類似令人驚悚的細節其他本科同學也早有察覺。
2009年的夏天,在一次長達兩個月的醫院實習中,一位同學和住在一個寢室的林默起了口角。一年後,已經畢業離別的林默,申請了一個新的QQ號,並用另一同學的名字作為ID,在網上大罵這位同學。“盡是些難以啓齒的髒話”他費解,為何時間過去那麼久,林默還有如此怒氣。
2012年11月27日凌晨1點,林默在微博寫道:“上海的冬夜,開着電腦,在小枱燈的光照下,看着各種圖文,聽着電腦的沙沙聲,還有黃絲的呼嚕聲,頭腦裏偶爾閃過各種念頭,隨即如雲煙隨風飄散。”
半年前的那個黑夜,沒人知道當時閃過林默腦海的念頭是什麼,但這是他發的115條微博裏唯一一次提到了他的寢室室友——黃洋。
如今當無數人回頭翻閲林默的微博,試圖尋找幽隱的投毒事件中的蛛絲馬跡時,憤怒的文字才如此明顯。
2012年11月20日,他轉發微博並評論——“我明明沒做過這種事,你硬是要説我做過,我明明沒説過這種話,你硬是要説我説過,讓我強烈地想把手頭的東西砸過去你個son of bitch” 3月30日凌晨零點20分,在看似一切如常的421寢室中,林默又發了一條難以捉摸的微博:“一種身份地位,決定了一種考量事物的出發點……裹藏既久,一旦出現缺口,一瀉千里, 乃物之常態。……”他給這條117字的微博加上了一個標籤:“也許你自己不那樣,但是你的行為讓別人覺得你那樣了。” “這是林默説話的風格,他肯定是受到什麼刺激了。”陳文説。在黃洋中毒死亡後的第三天夜裏,白天剛做完手術的陳文仔細調閲了林默的全部論文,他注意到了林默那篇題為《實時組織 彈性成像定量評價大鼠肝纖維化》的論文。
根據林默總結的公式,陳文計算出讓黃洋發生肝纖維化和肝臟衰竭的劑量區別是3.5克和4克,前者是慢性中毒,後者直接致死,生與死之間的劑量相差不足0.5克。
紙面上的這種數字演算是一項死亡推導。但是殺機何時湧現? 口角如何出現?從大鼠到人何時發生了遷移? 一切源起於那一個無人覺察的密閉實驗室,終結於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生寢室裏。
理論上,黃色藥櫃上的兩把鎖會很大程度上減少N-二甲基亞硝胺被隨意取出的可能。但是,作為經常熬夜的醫學生之一,林默享有某些便利——管理員會在下午5點時準時下班。所以林默通常會在登記後,拿到鑰匙自行實驗。
據上海警方通報,林默發完這條微博的第二天中午,他將做實驗後剩餘的劇毒化合物帶到寢室,這是他第一次準備對人使用N-二甲甚亞硝胺。沒人知道,這個27歲的年輕人獨自將藥劑注人飲水機槽時,是否產生過當年他第一次面對大鼠時的恐懼?或者是數百次反覆殺死大鼠的過程中,恐懼已經被“鬧着玩” 的遊戲感隔離?
陳文依然深深疑惑:“他是一個極為優秀且嚴謹的人,不會傻到用實驗室裏專屬自己的毒品去殺人。唯一可能是,他只是想教訓一下黃徉,並不想殺他,讓他慢性中毒顯然是一種高明的報復方法。”
“可是,他只用大鼠實驗,從沒有在人身上試過。人和人鼠怎麼會一樣呢?”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採訪對象採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