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戴高樂的法國,是否還有遠見卓識?-宋魯鄭
法國總統奧朗德上任近一年後,終於以第一位西方大國元首的身份訪問中國。而據雙方的安排,2014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也將訪問法國,共同慶祝雙方建交五十週年。
眾所周知,在中法雙方的政治巨人毛澤東和戴高樂共同的戰略眼光下,法國是第一個和中國建立大使級外交關係的西方大國,而且是頂住美國的壓力。自此這個“外交紅利”儼然成為中法兩國外交特殊關係的一個重要基礎。然而,時過境遷,當時的國際環境和雙方的國力對比都已經今非昔比,在雙方表面熱烈的外交辭令下,卻掩蓋不住雙方關係已越來越趨雞肋的現實。
首先,正如法國《世界報》封面評論所言:這是已經58歲的奧朗德一生中第一次訪問中國,而德國總理默克爾已經連續六年年年訪問中國,而且僅僅在2012年就訪問了兩次!尤其不同的是,默克爾在中國一待就是五天,第一次出訪的奧朗德卻僅僅是37小時。這和他去年第一次訪問印度的安排相當。而隨行的企業家(五十三位)甚至還少於訪問印度之時(六十餘位)。
要知道印度和中國在全球的份量完全不可相提並論,從中也可看出中國在法國的外交份量。這正如法國媒體所評論的:奧朗德出訪中國時間短暫緊湊,從長達一年的準備和緊張只有兩天的日程安排,從一個側面體現了法國與中國雙邊關係的現狀——友好,正常,但並不那麼如漆似膠。所謂“友好、正常”,這不過是雙方關係已是雞肋的外交包裝罷了。
中法關係從“特殊”到“正常”,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雙方國力的變化。這正如清朝外交第一人李鴻章所言:“國際上沒有外交,全在自己立地。譬如處友,彼此皆有相當資格,我要聯絡他,他亦要聯絡我,然後夠得上交字。若自已一無地步,專欲仰仗他人幫忙,即有七口八舌,亦復無濟於事”。
雖然今天法國仍然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世界核大國,也是世界經濟前五強。但和中國相比,已經是小巫見大巫了。法國的經濟總量連中國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十年前中國還落後於法國),它在中國市場的份額僅1.27%,而德國在中國市場的高達5.33%。其對中國的貿易逆差高達265億歐元,佔全部逆差的40%。更重要的是,經濟危機以來,法國不思變革(或者難以變革),是少有的經濟形勢繼續惡化的國家。到現在,國家債務佔GDP的比重已達到90%,失業率更創1997年以來的最高值。還有一個指標值的一提,軍事一向是一個大國實力的重要標準,經濟困難下的法國軍事開支逐年減少,到今天連中國的一半都不到。
今天的世界已不同於冷戰,國與國之間的較量主要是經濟實力。法國顯然已經不再具備和中國平起平坐打交道的重要籌碼。我們試想,當一個國家領導人到另一個國家要求投資和更多的採購時,它的地位何在?(奧朗德剛到北京就呼籲中國投資者到法國去,越快越好,以解決法國的失業,並承諾“所有的障礙,所有的限制都將被取消”,觀察者網頭條《坐着紅旗來趕集》一針見血地指出奧朗德此次訪華的目的;還要實現雙方的貿易平衡,即中國要更多的購買法國的產品,他上任後就承諾將在2017年時使法國外貿收支平衡)。
其次,從地緣政治角度看,中法相隔萬里,雙方既無核心衝突,也無核心共同利益。換句話説,雙方(也包括中歐)既不會成為真正的戰略盟友,也不會成為真正的戰略敵人。如果沒有特殊的國際環境(如法國欲在冷戰中走獨立於美國的外交路線,中國則欲藉此擊破美國的封鎖),對任何一方來講,另一方都不是自己最重要的利益相關體。
對於法國而言,其最重要的地緣利益是如何把曾經歷史上多次入侵自己的德國納入某種安全保障體系。為此,它需要俄羅斯加以平衡。這也是為什麼,在冷戰時期,法國是唯一一個和蘇聯保持密切關係的國家。它不僅是西方國家中最早和蘇聯簽訂長期經濟技術合作的國家,甚至後來蘇聯入侵阿富汗,法國不僅反對制裁,還認為蘇聯並不是蓄謀所為,而是阿富汗國內局勢所致。並且不顧美國抵制莫斯科奧運會的倡議,派隊參加(中國卻抵制,站到美國一邊)。到了八十年代,美國推出“星球大戰”計劃,法國和蘇聯一起表示反對,法國甚至要阻撓此計劃的實施。
法國對蘇聯關係的重視,從一個細節可見一斑:法國總統蓬皮杜在去世前三週仍然堅持訪問蘇聯,在訪問結束時 甚至還開玩笑説:“我總算沒有死在這裏”。後來兩德統一前夕,法國總統密特朗疾訪蘇聯。法國也是西方國家中少有的反對蘇聯解體的國家。
除了德國和歐盟,排在法國外交名單後的國家依次是美國、非洲、中東、亞洲。亞洲,不僅有中國,還有日本、印度和東盟。
同樣的,對於中國而言,外交第一位的是同為太平洋國家的美國。其次是亞洲各鄰國,這其中又以俄羅斯為重中之重。再往下就是歐盟。這又包括中法、中英、中德關係。如果説過去,中法關係具有超越其他國家的優先性,但現在,其重要性已經低於中德關係。再往後自然是資源豐富的中東、非洲乃至拉美。
第三,本來,不管怎樣,法國也是世界大國,和中國一樣也都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在國際關係的份量和資本並不次於中國。從理論上講,中法還是有合作的巨大空間。然而,這個前提則必須是法國可以有獨立的外交政策,能夠獨立做出決定。但是,作為歐盟的一個成員、歐元區的組成部分,法國既缺少外交的獨立性,也缺乏經濟的自主權。比如,只要一國反對,法國就不能單獨解除對中國的武器禁運,不能向中國出售武器,也不能承認中國的完全市場經濟地位——儘管全球已有包括俄羅斯、巴西、新西蘭、瑞士、澳大利亞在內的81個國家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到2016年,根據世貿組織規則,中國將自動具備此地位。再比如,儘管經濟困難,出口逆差巨大,但它也不能依靠貨幣貶值或者發行債券,或者央行購買金融資產。也就是説金融危機發生後美國採取的一系列措施法國都不能做。歐盟體系限制了法國政治大國功能的發揮。即使中國想同法國合作,法國也無法扮演合作者的角色。
第四,就是雙方的政治文化和倫理不同。中法建交之後,曾多次發生衝突。但每一次都是法國單邊挑釁,而不是中國侵害了法國利益。比如向台灣出售武器、干預西藏事務、藉口人權對中國進行制裁等。國之交往,貴在誠信和持之以衡。假如以投機心態處之,朝令夕改,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雙方則無法建立起牢固的信任關係。所以,今天的中國,對於處於困境的法國,恐怕真正的心態也是應付了事:面子上做的光彩,重要的裏子卻無。畢竟,誰都難以保證下一刻,法國又會是以什麼臉面示人。這方面,法國給中國的教訓已經太多了。
再説,社會黨一向注重意識形態和價值觀,治國富有理想主義色彩,脱離實際。現在法國處於困境,面對中國也不得不低頭。但假如一旦有所好轉,或者哪個政治人物一衝動,或者出於內政的需要,説不定就會拿中國説事。對此,中國恐怕也早就心知肚明,做好各種準備了。這一次,奧朗德訪華,各大報都是極其突出的報道。右派的《費加羅》,中間的《世界報》,重點都在經濟,重視和中國的關係,《費加羅》更引用一位外交家的觀點,認為建立私人間的信任十分重要。唯獨一向支持社會黨的《解放報》聚焦於人權,罕有的強烈批評奧朗德為了利益而消聲。對中國更是充滿了火爆的攻擊,它的社評:“錯誤”,竟指中國是一個巨大的監獄——這種時代謬誤,令人倍覺荒唐。
另外,還有一個美國現象。歷史上,只要法國和美國關係緊張,中法關係必然緊密。戴高樂時期要堅決走獨立自主之路,退出北約時以及希拉剋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時,都是如此,分別營造了雙方建交以來的兩個高潮。只要法美關係接近,中法關係就疏遠和冷淡。自從薩科奇擔任總統以來,法美關係日益友好。期間雙方共同推翻了卡扎菲政權。奧朗德雖然擔任總統還不到一年,但在出兵馬裏、軍援敍利亞反政府軍兩大外交舉措都得到了美國的支持。從歷史的經驗觀之,奧朗德治下的法國,中法雙方不發生衝突就已經值得慶賀了。
最後,還是要解釋一下,何以中國仍然非常“重視”法國總統的來訪。
一是法國現在雖然成事不足,但敗事還是有餘。現在中國既面臨美國的“戰略東移”,也面臨着東海和南海的爭端。此時的中國,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中國不指望法國在這些衝突中站在中國一邊,至少也希望它保持中立。
二是中國對法國有所回報,自然也令法國投桃報李。這在外界看來自然是法國的屈服和讓步。既然法國這樣的強國也和中國合作了,那麼其他國家就更斷了挑戰中國的念頭了吧。這其中,英國人應該是看在眼裏酸在心裏。2012年5月英國首相卡梅倫不顧中國反對會見達賴,結果一直受到中國冷落。這正如悉尼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負責人、曾任英國外交官的布朗(Kerry Brown)如是表示:“過去,英國可以在人權和達賴喇嘛等問題上固執己見,但現在,對中國來説,這就像拍掉背上的一隻蒼蠅。”
三是經濟上雖然法國的重要性降低,但仍然有互惠的空間。法國的核能、空客、環保產業,對中國依然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這些產業和美國是競爭關係。這自然可以成為中國對付美國的一張牌。
還需要指出的是,法國在西方陣營還是扮演着獨特的角色——經常做些獨立於盎格魯•撒克遜英美體系的事,這對於現階段嘗試建立多極體系的中國而言,還是有共同立場的,也是符合中國國家利益的。再者,中國和西方發生摩擦,一個很重要的領域是在非洲。法國作為非洲最重要的前宗主國之一,中法關係呈現給世人的親切和熱絡,也有助於減少中國在此一領域的壓力。
但不管怎樣,法國已喪失了中國外交菜單上的特殊地位和特殊作用,它已經淪落到和其他國家差不多的“正常”關係。對於法國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未雨綢繆的考慮如何處理與未來世界第一大國的關係。而這顯然就需要在仍然試圖遏制中國的美國和急劇成長的中國做出選擇了。只是,沒有了戴高樂的法國,是否還能有如此戰略性的遠見卓識呢?
附:4月25日上午接到法國一家電視台邀請,辯論奧朗德總統訪華。待我同意後,隨後對方又詢問我的看法,我簡述了本文的要點。過後不久,又打電話告之,很遺憾不便再邀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法國遇到此種情況。之所以把此事附於本文之後,是便於各位朋友瞭解西方的言論自由。
如果認為本人觀點過於極端的話,不妨看看當年法國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時,美國媒體的評論。《紐約時報》使用“法美處於戰爭之中”的大標題。隨後刊發的評論則做如下説:“現在是美國人明白某些事情的時候了。法國不僅僅是一個愛反對我們的盟國,不僅僅是一個妒忌我們的對手,法國正在成為我們的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