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多元主義”不是替罪羊 李光耀獻策治不了美國-魏峯
美國衰退是因為消除了種族歧視?
美國社會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現在這一點連美國人自己也不再否認了。實際上,大多數美國思想和智囊庫都在積極尋找病因和藥方,甚至不惜低下歷來驕傲的頭,聽取一些別人的建議。而“美國的偉大朋友”(《華爾街日報》語),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就是這些建議者中的一員。(見觀察者網5月6日新聞:李光耀:美國公民社會崩潰 個人主義走向極端)
概而言之,在李光耀看來,美國的問題出在了“公民社會的崩潰”,而崩潰的根源則在於“‘文化多元主義’侵蝕了美國原有的基本文化”,從而導致了個人主義極端化,導致槍支、毒品、暴力犯罪……等等。即使已經説得如此明白,李光耀還生怕美國人聽不清楚他諫言的用意,於是更進一步,赤裸裸提出警告,謂之“是來自南部的大量移民被改變,還是美國變得更像拉丁美洲”。
任何對美國社會構成的實際現狀略有了解者,都能輕易看出,李光耀以為的“美國病”根源在於:美國接受了大量與過去主要來源地不同的新移民,而在社會基本價值觀上,也接受了多元種族和文化互相平等的觀念。或者,更簡單直白地説:美國接受了太多非純正歐裔白人移民,也沒有對這些少數族裔進行強制性文化洗腦更替,所以,“落後的種族和文化”就拖了美國的後腿。
一個著名政治人物在21世紀,幾乎公開的主張種族主義觀,確實是驚人的“坦率”。不過對於李光耀,這其實一點也不新鮮。很多年前,他就在自己的回憶錄裏就公開承認,自己是美國心理學家赫恩斯坦“鐘形曲線”理論(注1)的信徒。而大多數社會學者、人類學家乃至生物學家早都確認,所謂“鐘形曲線”理論完全就是種族優越論略加改頭換面,只是披了一張偽“基因科學”的皮而已。
當然,僅僅批評他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和鼓吹復辟種族等級制社會,對於李光耀和他的支持者來説,並沒有多少意義,他們本來就不在乎這種批評,甚至還會聲稱,這是“敢於説出真相的政治家風範”。不過,可以指出的是,李光耀以所謂豐富的政治經驗,給美國提出的建議,其實在他長期絕對控制下的新加坡,也沒有真的付諸實施。
其實與美國類似,新加坡也是一個多元種族國家,全國公民人口內華裔佔了70%多,其他主要是馬來裔和印度裔。從人口比例上説,主要族羣的華裔甚至比美國純歐裔白人的優勢更大,但新加坡設立了四種官方語言,並以馬來語為國語。在政治上,新加坡創立了集選區制,理由是確保少數族裔能有足夠代表進入議會,在社會和經濟上,新加坡最重要的組屋制度規定,各組屋內必須混居不同種族家庭,嚴禁形成單獨族羣聚居。而在思想言行上,新加坡人都知道,隨意批評其他種族很容易就會被指控犯下“煽動罪”,李光耀更是很喜歡送給許多政敵“大漢族主義者”之類的帽子。
事實上,根據新加坡建國以來就一直未有變化的政策,堅持多元文化,保護它們的平等共處是新加坡的立國之本之一,甚至遠遠早於美國主流社會開始全面接受種族平等觀,接受多元文化的時間。很顯然,李光耀知道,以新加坡的實際國情,搞種族等級或是隔離制度是不現實的,更不得人心。因此,儘管也有自己打壓鉗制反對派的私心用意,但在接受多元種族和文化並存上,終究還是順勢而為的。但他現在卻建議,美國社會可以且應該至少倒退回民權運動時代以前,對比他反對別國批評新加坡制度時,意正詞嚴的反駁:“不能讓別人拿我們的生活去做實驗。他們的想法是理論,未經證實的理論”,實在是夠諷刺的。
美國現下的問題正是固有文化失控的結果
其實,估且不論科學家和社會學者們已經積累了大量的實驗和調查數據,僅僅根據美國的歷史也可以清楚的看出,李光耀將當代美國個人主義極端化的責任,推給多元種族和文化平等觀念的確立,也完全與事實不符。
眾所周知,美國歷史上曾經是一個極度種族不平等的國家,不光有臭名昭著的黑奴制和種族隔離制度,有排華法案和印第安保留地,甚至是在白人內部,佔據社會主流地位的WASP(白種盎格魯•薩克遜新教徒,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對於其它白人羣體的歧視和排擠也是近於公開的。愛爾蘭裔和意大利裔早年就被普遍貼上“苦工和集團犯罪嫌疑分子”的標籤,排猶思想和行動更是司空見慣,這在描述美國曆史的文藝作品中,其實就有相當多的反映。
甚至在立國之前,崇尚個人奮鬥,推崇個人英雄就已經是美國(北美殖民地)文化、美國精神乃至美國夢的核心,也是美國引以為傲,一直努力宣揚和傳播的主流價值觀。美國的選舉制度從建國訖今,同樣一直是聲勢倚賴於金錢、形象倚重於作秀。而私人擁槍的權利更是來源於美國1783年憲法原稿的第二條,至今一字未改。很顯然,個人主義等觀念在美國盛行,並被奉為不可懷疑的政治正確,遠遠早於種族平等和多元文化觀的興起,二者間根本沒有必然的聯繫。實際上,美國主流社會逐漸一步步接受這些觀念的歷史,也是美國從一個新興國家發展成為軟硬實力都舉世無匹的超級大國的歷程。無法想象,一個排斥純種白人以外移民的美國,還能至今保持在全球高科技乃至經濟競爭上的領先地位;而一個拒絕承認各種族和文化平等的美國,能夠保持當今世界大多數人對其的好感和吸引力。

在李光耀看來,美國的問題出在了“公民社會的崩潰”。
美國當下的問題,實質是因為近年來最上層的“1%”佔有了太高比例的社會財富,讓其餘的“99%”為越來越少的份額和成功機會而拼命競爭。早年的美國社會有西部開拓、邊疆開發的安全閥,可以通過增量的方式,輕易的消化大多數不滿因素,之後為了應對大蕭條和冷戰時蘇東陣營的挑戰,美國在內部分配上又大幅度的向下傾斜,採取了大量會被李光耀批判的,“給予窮人和有需要的人以支持”的措施,這帶來的是美國的鼎盛而非衰弱。
但在冷戰之後,失去了其它體制的威脅和挑戰,以華爾街金融集團為代表的統治精英們再無顧忌,再分配的力度大大減弱,而外部的擴張又幾乎達到了頂點,於是,美國財富的分配再度迅速向最上層傾斜,同時社會階層的流動速度也大大放慢,在這種大背景下,個人主義趨向極端化絲毫不值得奇怪。但這只是果,而非因,而諸如毒品、暴力犯罪的泛濫,更是這種影響的次生品中的次生品了。
但是美國傳統文化上,對於個人主義的推崇是根深蒂固的,甚至大多數利益受損的普通美國人,對此也仍然堅信不疑,主流思想和輿論更是不允許“動搖國本”的質疑擴散。所以,通過真正深刻的結構性改革來化解這一波的矛盾,現在看非常困難。歷史上,很多社會遇到類似情況時,往往就會試圖尋找邊緣羣體作為替罪羊來轉移矛盾視線。二戰歐洲的猶太人,60-70年代東南亞的華裔,都是最典型的例子。李光耀把新移民、少數族裔當成美國衰弱根源,通過打壓、剝奪他們的利益來討好主流族裔的建議,其實也算不上新鮮。
鋸掉箭桿並不是治傷
李光耀時常喜歡自稱是“亞洲最後一個維多利亞人”,這倒確實是一個蠻匹配他的稱謂。至少在當代亞洲,確實幾乎已經找不出幾個人如他一樣,以為仍可以將人類社會永遠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社會階層界線分明、尊卑有序,外表是秩序井然,但實際卻冷漠殘酷,弱勢羣體被無情的要求自生自滅,而大多數人民俯首貼耳的絕對服從極少數精英的高壓統治。**確實,新加坡由於歷史、地理和內外環境的特殊性,被李光耀抓住機會,打造成了一個其心目中現代維多利亞式社會的模板,但這種“李光耀模式”甚至在新加坡本身,都已經開始遭到越來越激烈的反抗,更不用説把它推廣開去了。
李光耀和崇拜他的人所得意的,無非是新加坡現在是一個富有的地方。但新加坡是一個城市國家,又佔據着兩大洋最重要的交通樞紐。在人類的歷史上,具備這種條件而又不富有的,真是屈指可數。卡塔爾的起點比新加坡低得多,現在人均GDP則還要高一倍,對其他人來説,卡塔爾的經驗又有多少示範意義呢?
尤其是,這個模式真的如李光耀吹噓的那種合理、有效嗎?新加坡人均GDP排名甚至高於美國,作為一個單一城市國家,社會管理和扶助弱勢羣體的難度更遠遠小於絕大多數國家,但觀察者甚至無需深入,走馬觀花也就能同樣在新加坡看到“巨大財富中的貧困”,所不同的是,美國主流至少在表面上還對此表示有所不安,希望有所改觀,而**李光耀的新加坡,座右銘卻是:你無能,所以你活該受罪。**如果能套用這種辦法,美國現在又何必需要尋找藥方呢?
**美國內戰前的南方蓄奴州,也曾經嘲笑北方自由州既虛偽又混亂,對於下層勞工的剝削有時更甚於奴隸主之於奴隸,因此誇耀自己的文化其實更加寬厚仁慈、社會結構更加穩定安全,連奴隸們只要安份守己,也就沒有什麼“迷惑和不安”。**直到內戰結束後很久,世界電影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名片《一個國家的誕生》,仍然企圖營造一個田園牧歌式的“美好南方”,當時也確實獲得了很多人,甚至大批北方人的認同。但現在正常人都會毫不猶豫的承認,林肯最偉大的功業不僅是保持了美國的完整,更是廢除了奴隸制,將美國帶上了一條通往世界之巔的正確道路。確實,如果學歐盟一些國家那樣不計後果的濫發福利,固然是不可持續的透支國力,不過新加坡那種只考慮精英利益模式的後果,更早被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歷史一再證明了,此路不通。
**注1:**其實《鐘形曲線:美國社會中的智力與階層結構》是赫恩斯坦(Richard J. Herrnstein)和政治學者默裏(Charles Murray)兩人合著的,只是後者根本沒有相關的專業知識背景,所以支持者們經常選擇性的將其忽略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