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美國的中國故事怎麼編-鍾雪萍

上週日是“母親節”，一早醒來，照例聽廣播(NPR)，估計有人要講故事，只是不期聽到了個“久違”的人名，閔安琪。説是20年前寫《紅杜鵑》(Red Azalea) 的作者，最近又出一本“自傳”，叫The Cooked Seed (煮熟的種子)，講的是作者1984年移民美國後的新移民生活，其中部分與其在美國做母親有關。

書還沒機會看，但能看出此類採訪是為賣書作鋪墊，一種出版商典型的廣告方式：上媒體，接受採訪，贏得興趣。與二十年前《紅杜鵑》出版後類似的“廣而告之”差不多。

聽完這個採訪，再一次感到，“講故事”從來都是政治的。

《紅杜鵑》出版時，定位是作者的自傳。關於作者出生長大的毛澤東時代。其中：有不可思議的革命暴力，包括還是11歲女孩的作者，上台批判自己曾經最喜歡的老師；有作者小時候還不怎麼會説話，就知道説“熱愛毛主席”“熱愛共產黨”；有外表超級革命的女青年幹部搞雙性戀；有年輕人因為偷談戀愛而四處躲藏，被抓住後遭嚴懲；有作者被江青派系選中，到上海受培訓表演女革命者；等等等等。革命暴力加性慾望，性壓抑，性暴力，外加人性扭曲的家人，鄰居，朋友，和社會。經過刻意帶點習慣用語錯誤，和星星點點語法錯誤的英語，以及看似隨意卻頗為添油加醋的描述，有什麼比如此精心加工的故事更吸引人的？任何不懂中國歷史，但覺得關於中國自己早就什麼都知道的人們，都會確信無疑：這不就是中國嗎！《上海生與死》如此，《鴻》如此，天底下關於中國的，還能有別樣？

此書出版不久，偶然的一次結識讓我有機會直接問作者：我也去過上海郊區農場；五年，時間不短；也接觸過各類人，聽説過各類事，經歷過不愉快，但無論如何都不覺得你書中所述所敍是真實的。作者回答，我那是文學，是虛構的。但如此虛幌一槍後未變的事實是，那書從頭至今一直被作為“自傳”而宣傳，評論，和接受；作者自己在各種公開的採訪中也從未否認“自傳”這個標籤。

理論上，人們早就知道，所謂自傳（包括傳記），有很多一定是虛構的；而所謂小説，則並不完全是虛構的。因此，應該問的問題是，為什麼有些真假混搭、從個人經驗出發卻廣而普之的東西可以“上台面”並被奉為好故事？簡單的回答是，事實上，什麼樣的政治都需要故事配合。廣為流傳的“故事”和敍述可以跟政治運動有關，也可與政治博弈有關，亦可與陰謀政治有關；可與革命有關，也可與反革命有關，亦可與去革命有關。

NPR關於《煮熟的種子》的採訪，再次證明，時隔二十年，只要是中國，怎麼不顧歷史，怎麼不顧真實，只要符合政治主流的想象，怎麼説都行。“被認可的無知”(sanctioned ignorance) 繼續當道！

採訪中，作者先從“煮熟的種子”是啥意思説起。説自己因在文革中被江青親信看中，作為表演革命人物的演員來培養，不期文革結束後，受迫害，被送“勞改農場”(labor camp)，受歧視，得不到好工作。

歷史地看，這屬於當時所謂“三種人”的經歷；這段歷史仍有待被認識和書寫。有意思的是，在作者的口中，人們根本無從得知這一變化的歷史性質。

有的只是含混不清的“labor camp”等字眼。英語中 “labor camp” 特指勞改農場，到了很多人嘴裏，國營農場直接成了“強迫送入的勞改農場”(enforced labor camp)。作者在文革後真被髮配去了某個“勞改農場”，還是被返回自己原來工作的上海郊區國營農場？根據多年前作者把星火農場譯成“Red Fire Farm”，每每有人説她文革中去了“enforced labor camp”時，從不作糾正，可以推測，應該是後者。但在“被認可的無知”邏輯裏，區別，不同，為什麼有區別，為什麼不同，一概無需瞭解。“順理成章”的只能是：在中國她因此成了“煮熟的種子”，不可能發芽，開花，結果；而三十年後，是美國讓這顆“煮熟的種子”發芽，開花，結果。真是奇蹟！

這顆只有在美國才得以開花結果的“煮熟的種子”，在採訪中表示，剛到美國時無法理解為什麼美國有人要自殺，有人要焚燒國旗，有人要諷刺政客，等等。潛台詞感覺很熟悉：這是我曾經嚮往的天堂，你們生在天堂裏的人，怎麼那麼不懂事？採訪最後，作者用“別把村長不當幹部”的語氣“警告”美國人：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不把自己當班長 (don’t take America for granted)。

不少美國百姓一定很願意閔安琪這樣警告他們。尤其是：你看人家，祖母是裹小腳的；母親根本不懂得愛情，因為當她問母親什麼是“愛情”時，母親生硬硬丟給她三個字“不要臉”(shame on you)；而作者本人，曾經因為生的是女兒，而哭；她嚴厲地譴責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文化和社會居然讓我如此‘腐敗不堪’，如此腐蝕了我的內在價值”(I didn’t realize, I was so corrupted by my culture and society, my core value was corrupted.)。中國女人多麼不幸；只有到了美國才認識到有“自我”(self)，才最終得到解放。

有比這樣的故事更政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