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阿甘正傳》、想着《甜蜜蜜》,結果還是《還珠格格》——《致青春》觀後感 -馬平
上個月去看了《致青春》,票是朋友送的,沒出錢,所以我要求不高,本來想當個任務看完就算,不打算攻擊影視界的平均水準。沒想到電影的情景設定是90年代的南方大學,還把懷舊的旗號打出來當賣點。作為90年代在上海讀書的資深少年,我發現每分鐘都得抑制一次吐槽衝動。各位的同學搞聚會的時候,如果有個高三下學期才來的轉學生大講學校掌故,端着杯子給當官的同學灌酒套近乎,對別人視若不見,你不是不是特別想抽他?對,就是這個感覺。
影片一開始,看到發現主角配角一起去讀土木工程系,我就想,多半會有修橋鋪路的觀眾出來説句話,捍衞一下專業榮譽。畢竟電影拍的是20世紀90年代,不是19世紀90年代,當年上學的人還活着,還視力正常,還能看電影呢。不料,等了一個月,電影都下線了也沒見到這樣的文章,看來當年的同學、學長都比較本份,守着技術飯碗不摻和文藝圈的事情。我雖然也學了三大力學混凝土結構,但去年已經反出師門,碼字為生,有義務替師兄師弟來説兩句。
先提一個問題,誰能告訴我,《致青春》這個土木工程系入學是哪一年?1992?1995?1998?反正我是沒看出來。反正從軍訓被忽視這一點來看,肯定不是1989之後的幾年。那時候就算有幸不用一整年時間軍訓,起碼也得到軍營裏走一遭。在操場上走幾星期隊列就拉倒,那是後來的事情。
入學不久,美女輪流去騷擾宿管,男宿管(暫且忽略女宿舍的男宿管問題)在看《新白娘子傳奇》,這戲是93年熱播的。如果把這視為一個年代標誌,他們應該是93年入學,97年畢業,和幾年後鄭薇高歌一曲《紅日》能對上。不過,再看其他硬件,問題就很多了。大一的時候,黎曉娟推門而入,手裏赫然一個方盒伊利牛奶。我知道這是植入廣告,但這玩意93年實在是沒有啊,就算不是伊利的也難找,趙導演收了錢辦事也得顧及一點觀眾感受不是。然而這還是小問題。
從住宿條件來看,4人一間、配吊扇的本科女生宿舍未免太奢侈了——並不是因為房間小所以只能住四個人,而是刻意在6人間的地方安排了4人住,在儲物櫃之外另外有兩張牀的空間可以放東西。男生那邊也一樣是4人間,而且每個人還有自己的桌子,做書桌還是放電視隨意,説明這不是偶然現象。再加上每個樓層都有的電話,這顯然是年代錯誤,把90年代末甚至21世紀初重點大學才開始普及的住宿水平提前了五六年。看來《新白娘子傳奇》需要解釋為重播,鄭薇是97、98年入學。這倒是與伊利盒裝奶、宿管的彩色電視機比較搭調。
不過,再看其他的生活細節,貌似又得把時間推回到93年左右,從頭到尾,宿舍裏沒有出現一台電腦,娛樂要靠影碟機和小霸王遊戲機。電路上沒有空氣開關,食堂裏沒有塑料托盤,教室裏有Bp機,畢業後稍求上進的同學,幾年普遍就混到了中層。這都是90年代中早期大學生的經歷——要是不早點畢業,他們恐怕趕不上去看2003年的演唱會。

《致青春》——盯着《阿甘正傳》、想着《甜蜜蜜》,結果還是《還珠格格》
還有些東西是不經意的奢侈品。比如平平整整可以隨便搞活動的草皮,大塊瓷地磚(而不是水泥地面),這些東西在90年代中期未必沒有。只是普通學生幾乎不可能用到。這樣一看,電影又有了21世紀初的意思——尤其是考慮到服飾風格更是如此。
作為一部21世紀第二個10年的典型商業電影,我知道製片方開拍之前也免不了去拜會大牌服裝公司,搞軟廣告。但服裝畢竟不是伊利牛奶這種容易被人忽視的小道具,是影響電影整體風格的決定性符號,為了廣告就把21世紀,把2013年的服裝風格搬到差不多20年前,不是太奇怪了嗎?要知道,服裝這東西可不僅僅是個人愛好或者個人創意問題,重化工、紡織、印染等工業水平決定了面料的質感、彈性、色調,有錢也很難超越時代。服裝剪裁風格和社會文化更是密切相關。作為一個對服裝完全沒有感覺的糙漢子,讓某個角色的某套衣服超越一下時代我還可以接受,但是趙導演讓大部分男生和幾乎所有女生都換上21世紀的服飾,是真以為90年代的大學生都老糊塗了嗎?
説了這麼久,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他們到底是什麼專業的?真的是我土木工程的同門?
毫無疑問,趙導還是做了點功課的,陳孝正嚴肅地給鄭薇講配筋率,宿舍牆上貼的筆記看不太清,但裏面的確有個彎矩圖,貌似還有結構矩陣。不過,為啥陳孝正要做建築模型,畢業後又去當了著名建築師?這裏我不得不做個基本科普,土木工程的確要包含工民建專業方向,不過建築學專業和土木工程不僅不是一個專業,甚至還要被分別扔到建築城規學院和土木工程學院。如果你嫌百度百科麻煩,我可以用至簡主義的一句話來告訴你:土木工程操心是房子(路、橋、隧道)結實不結實,省錢不省錢;建築學琢磨的是房子舒服不舒服,漂亮不漂亮。
從陳孝正上學的時候整天操心配筋彎矩來看,他應該是我這種土木工程的爺們:一週有40個課時還不包括選修課,實習要帶着安全帽穿着防刺鞋墊去坐捲揚機,暑假要去山上搞測量把自己先曬成黑人再曬爆皮,畢業了要考註冊結構工程師,斷然沒有美女同學也沒有泡妞的時間。
這樣的生活顯然不符合趙導演的要求。於是在生活方式上,他們集體改成了建築學專業,就是那種上學時端着畫板,一週六七個課時,沒事做做模型,實習是和美女一起去風景區,和土木工程存在生殖隔離的靈長類種羣。不過,建築學要讀5年,陳孝正畢業後先留學再結婚拿綠卡再離婚再回國混成建築大師上央視,本來時間就不太夠。這一下子又少了一年時間。不管陳孝正當初讀的是土木工程還是建築學,可以肯定的是,陳孝正老兄到影片結束的時候,也就是勉強有資格參加中國法定的註冊建築師考試,肯定還沒拿到註冊建築師資格——就這也配叫“知名”建築師?
好吧,我估計趙導根本沒排過故事年表。
其實最大的問題在於,90年代中前期根本沒有土木工程專業。1996年起,教育部才把工民建、橋樑、地下、岩土、水工等七八個專業合併為土木工程專業,即“大土木”。土木工程專業的課時多,女生少,和這次合併有密切關係。換句話説,各大學最早也是97年開始才會招土木工程的新生,大部分學校要到98、99甚至21世紀才改過來。97年入學的話,阮莞同學要到01年才能畢業,畢業2年就要完成分手——結婚——去看2003年的演唱會——車禍,這一系列流程走的未免太快了一點。
看到這裏,相信已經有不少網友反過來開始吐槽我了——就一個電影,至於這麼吹毛求疵扣細節嗎?犯得上和自己過不去嗎?細節錯了又如何?何苦和虛擬的情節過不去?
這裏的終極原因還在趙薇同志自己,在於影片的定位。電影雖然不是紀錄片,卻也不是《冰與火之歌》這種奇幻世界。發行方熱炒的賣點是懷舊和青春,要像修舊首飾那樣,把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拿去修形打磨拋光上色再加價賣回來。結果觀眾拿到手,發現花紋變了不説,連刻的字都變了(金子被換成黃銅的事情再説),咋能不抱怨呢。我沒出電影票錢,可有不少70後、80後專程花了幾十塊錢去找青春。憑啥不能説幾句?
何況趙導演自己也放了大話:“……對於‘還原’做得如此嚴格,因為我覺得以後看它也是個紀念--這個時代一旦過去就永遠不會重現,但是它可以在電影裏一直存在……”上映前的宣傳也説:“……片中女主角鄭微喝的青島啤酒是上世紀90年代的易拉罐裝,現已全部停產,劇組特意去香港採購了20聽;買不到那個年代的舊物,他們就在南京某個小區門口擺攤回收,電風扇、收音機、自行車等都是這樣得來的;許多廣告找上門來,也都因為年代不符而被趙薇拒絕,比如一輛1000多萬的凱迪拉克,因為它不是2000年初的款型……”看來伊利奶比凱迪拉克還是要貴重一些。
其實呢,從趙導演的籌備來看,不能不説趙導演還是摸到了正確道路的邊——用觀眾自己的故事去感動他們。這也正是大部分電影的成功之處。《阿甘正傳》裏祖父的3k黨身份、路過的貓王、半夜偶遇的水門事件、在大學門口碰到的黑人同學,偶然買的蘋果股票,其實和主線劇情都沒什麼關係,珍妮最後死於艾滋病還是別的什麼癌症,也都不影響阿甘的人生。但這些事件作為背景在電影裏一一展現,讓所有成年美國觀眾都回到了幾十年前,跟着阿甘重新成長一次。普通勵志片(阿甘的原著小説是諷刺美國社會的冷悲劇)因此升級為超級史詩片,一舉打敗《肖申克的救贖》,盡攬當年奧斯卡大獎。
毛主席説,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趙導演找到了正確的方向,卻沒有認真做到底。賣懷舊,想挖掘觀眾的記憶,卻沒把僅僅十幾年前的歷史場景搭好。十幾年來連阿甘的穿幫鏡頭都被一再翻出來批鬥,趙導讓我吐槽兩句有啥冤枉的?
看來趙導演自己也知道這個硬傷,或者説根本不認為這是硬傷。因為趙導演從頭到尾不敢明説故事的年份,也沒把從入學到畢業成家立業的時間線排好,如果這不是故意的,我只能猜她認為觀眾不在乎這個。在趙導演看來,大學生活是一個點,21世紀的當代是一個點。只要在兩個點上堆砌一些時代的硬件符號,懷舊的氣氛就算搭出來了,時光的流逝之感就算塞給觀眾了。
其實呢,在90年代到21世紀這個歷史鉅變的年代,4年時間可相當不短,身邊的事物,從電話到電腦,從火車到公交車,從上海南京路到小縣城的街道,都有不可忽視的變化。導演要是在這些細節上稍下工夫,很容易地就能把時光的流逝感做出來,讓每個25歲以上的觀眾在看片時都在心裏驚呼:“這不是XX年嗎?那年我在XX!”這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製造共鳴的辦法。
比如在《甜蜜蜜》裏,被編進時間線的細節不止是鄧麗君的歌聲,還有87年股災中李翹縮水的銀行卡,帶着大筆現金買Gucci包的大陸游客。配角們不斷談論距香港迴歸的時間,就連背景裏的股票交易所,也隨着香港經濟的漲落而變化,時而門庭若市,時而空空蕩蕩。這些細節對觀眾感情的作用,絕不亞於黎明和張曼玉的表演。
前幾天看了個高曉松談音樂的視頻,也談到了總體的靜態結構中,細節變化的力量。
羅大佑特別喜歡寫三段歌詞,其實就是中國傳統賦比興結構……光陰的故事也是一代人的輓歌吧,當時唱的時候覺得原來光陰這麼美好……光陰的故事是中文歌曲裏一個突破性的的寫法,就是沒有賦和比,直接就是“興”,這是很難的……光陰的故事上來就談風花雪月,一路興到尾,你還不覺得煩,用每個人記得的青春代替了前面的“賦”和“比”……光陰的故事還有一個寫法,被無數人借鑑……三段副歌完全是一樣的, 只改變了2個地方……【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他開創了在連續反覆中間,只改變一兩個字的寫法,一下子感覺光陰就這麼過去了……我們大批的作者才跟着它寫這麼有意思的東西。
陳可辛顯然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觀眾的回憶如此強大,不利用很可惜,與之作對就太傻了。要是陳可辛和趙導演一樣,給《甜蜜蜜》前半段配上一成不變的“80年代”符號,後半段隨隨便便配個90年代美國場景,這《甜蜜蜜》或許還有票房,但絕不會成為十幾年不衰的經典。
和《甜蜜蜜》相比,並沒有人規定《致青春》的場景限定在哪個城市、哪個大學。哪怕是純搭建的場景,只要道具和氣氛符合歷史事實,問題就不大。時間剛過去十多年,在中國發展這麼不平衡的國家蒐集一些老道具,考證一下照片已經滿天飛的90年代,在背景裏留幾個包袱讓讓觀眾唏噓,不是什麼難事。
可惜趙導演覺得,只要拍出了“青春”,只要成功地造出了唯美的畫面,就沒人在意細節和背景。甚至可以為了很酷(其實未必)的台詞而專門造一個情節一個背景——本來我不知道趙導演為啥一定要把主角配角都安排到土木工程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專業,畢業後還沒讓任何人從事土木工程行業。結果看到陳孝正和鄭薇的台詞:“人生是隻能建造一次的樓房,必須讓他精確無比,不能有一釐米的差池……我不就是你那一釐米的誤差嗎?”我立刻明白了,趙導演選擇專業背景的理由就是這句台詞。而不是從專業背景來設計角色的表現。
馬志明相聲裏有個段子“吃餃子剩下了半碟子醋,怕壞了,趕緊上街買五斤河螃蟹,把這點兒醋蘸着給吃了,總算沒浪費!”趙導演的要害是沒搞清楚啥是螃蟹啥是醋,不知道是生活醖釀激情,還是激情引導生活。這個套路放到《還珠格格》問題不大,要是用來“紀念一個時代”(趙薇自評),那最好還是等這個時代的人死光了再試試吧。
説了這麼多硬件問題。也該説點軟件了,畢竟戲劇的本質不是場景,不是特效,而是人與人表演一段故事。話劇演得好,空蕩蕩的舞台幾個演員也能展現悲歡離合、世事滄桑。那麼,把《致青春》的全部背景,所有可能惹麻煩的道具都撤掉,就當一部話劇專心講故事,是不是就沒問題了?
錯了,核心問題這才剛剛暴露出來。
電影也好,話劇也好,最關鍵的要素都是人。90年代讀大學的觀眾出來説説,《致青春》裏主角也好,配角也罷,有幾個算幾個,哪個像你的同學?我數來數去,也就是接新生那個胖子,能坐在我的同學羣裏不扎眼,不惹揍,能平平安安讀完大學。別的角色,要麼太張揚天天捱打,要麼自己把自己折騰到勸退。能自己租房住,把大學讀完都算他們運氣。
90年代的典型大學新生什麼樣?他們大多來自一個普通的縣城(小鎮)中學,在熟人的包圍中生活了十幾年,很少去離家一天以上路程的地方。就算是生在大城市,以往的生活也基本侷限在十幾條街道圈起的空間。忽而一日,錄取通知書來了,他(她)拖着比自己還重的行李,穿着一身耐磨吸汗,能適應南北氣候的衣服,前往那個只在地圖上見過的城市,多少有點膽怯地走進高大的校門,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放到宿舍裏,然後飛奔出去找公用電話、找郵局給家裏報個平安。等到所有人都到齊了,最早到的一批人才開始互相遞煙,互相問一下家鄉,討論一下高考分數,一起約着去逛逛校園,研究地圖去看看附近的風景名勝。像致青春裏這麼張揚的新生——包括接新生的留級生,倒不能説沒有,我同班就有一個。不過很遺憾這老兄的大學生活實在太歡樂,沒等到大二換校區,他就帶着回老家復讀了——隨身帶着兩個學期修得的9個學分(體育課和班會課佔了一半以上)。
等到適應了大學生活,平時都該乾點啥?當然是趕學分啊。工科學生尤其如此,甭管是上課混臉熟,考前熬夜,還是跪求老師畫重點,乃至提前到考場往桌子上抄公式。還要記得在睡懶覺之餘爬起來運動運動,穿着十幾塊二十塊的球鞋和高中的運動褲去球場上跑跑,最不濟也得到實驗室裏打打下手,否則怎麼可能有精神用半個月去學一個學期的內容。這才是大學生活的主線。在主線之外的時間,大學生比別人能折騰不奇怪,奇怪的是為啥有人的大學生活只有折騰。從這個角度説,陳孝正這個台灣演員倒是裏面相對正常的一個角色。趙導演安排他引發眾怒,被全宿舍毆打。實際上,合乎理性也合乎歷史的安排是一羣低調程度堪比陳孝正的兄弟被激怒,把其他有個性的角色堵在宿舍裏痛打。難道趙薇同學讀書的時候,規則和我讀書的時候相反?那至少拜託趙導演找人問問正經的大學是啥樣啊。
總而言之,從入學到畢業,我們看到的不是平凡的大學生活中插入偶爾的波瀾,而是狂歡節的氣氛從頭到尾。桂林灕江上“印象劉三姐”的演出每天8點按時開始,但從沒人會認為那是“正常”的灕江生活。
當然,電影不是豆腐帳,盯着上自習、熬夜翻筆記的生活拍2小時那連紀錄片都算不上。但既然電影要拍我們的青春,就應該知道青春的底色,先拍好大學生活的典型一天,然後才能在這個基礎上五彩繽紛,哪怕塗抹的隨性一點也無所謂。若是連底色都弄錯,再唯美的畫面,那和懷舊有什麼關係?
打個比方,我大學時每個月生活費200塊,經常晚上熄燈後吃榨菜喝開水解餓,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就是到赤峯路上的紅辣椒飯店吃大盤雞,啃光雞塊再下麪條,把湯沾的一滴不剩。如果我發財了請趙導演拍懷舊片,以趙導演的風格,一定是每頓飯都有大盤雞當主菜,有密雲路的山東羊肉湯回鍋肉佐餐,青島啤酒敞開喝。然後説,看吧,這就是流着肉汁與啤酒的青春,趕快掏錢買票來獻祭吧。可惜啊,天底下最好的調味品,就是飢餓。趙導演就算沒捱過餓,總該聽説過“飢餓營銷”吧。
實際上《致青春》走的是傾銷之路。從頭到尾都是感情戲,捨不得給平凡的日子留一點點空間。結果,雖然感情段子一個接着一個,還有短裙、美腿、尖叫和扭打作為調味品,我卻無論如何看不出“刻骨銘心”的感覺來。鄭薇是怎麼愛上陳孝正的?陳孝正又為啥轉身就看上了鄭薇?我看不出來。許開陽喜歡鄭薇?電影給我的感覺是許開陽準備了10套禮品,廣種薄收。一旦鄭薇不接受就會到下一個女生那裏碰運氣。沒有日常生活支撐的愛情,不管是不是小燕子拍的,都是地攤貨。
要説感動的片段,倒也不是沒有。陳孝正和那個穿長裙的院長女兒(我記不得名字,但人挺漂亮)默默地坐在教室裏看書,不時對視一眼;黎曉娟在大雪紛飛的操場追上當民工的前男友: “俺總得請你吃頓飯吧”,這兩個段子雖然簡單,雖然也爛俗,但至少讓人覺得是正常人説的話,是正常人做的事。愛恨情仇平淡也好,驚悚也罷,只要是生活積累出來的,就能動人。
話説,符合趙導演要求的社會場景也不是沒有。富二代如果父母驕縱,自己也不求接班,只求隨心所欲、遊戲人間。的確可以每天一見鍾情,每週刻骨銘心,每個月都找人感嘆一下人生無常,表演一下以死殉情。要是這個富二代的生活環境不是觀眾熟知的現代,可以任憑導演編排,那就更好了。比如説幾百年前的大清國,有一羣血統高貴、卻不求立儲奪位的貴族少年,上有皇室財富保證生活,下有蒙藏王子可供交遊,再怎麼折騰也有皇上兜底……趙薇果然不愧還珠格格劇組的頭牌。
其實我看《致青春》的時候就覺得還珠格格的插曲很適合鄭薇小姐:“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悦,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只要重新配個文藝點的曲子,沒有比這更貼切的主題歌了。
當然,趙導演畢竟是社會主義國家教育出來的,還不至於赤裸裸地給90年代的大學生安排一個公主嫁王子的大團圓結局,也知道如此“激情”的青春需要對比才能體現珍貴。所以趙薇在描畫青春美好的同時,拼命地渲染現實殘酷。這個思路總的來説沒錯,學生時代再窮,再枯燥,比起畢業後也要自由的多。但是,趙導演連大學生活的真實場景都佈置不好,展示覆雜的社會,這個任務對她來説太勉為其難。
電影裏,首先撞到現實鋼板的是退學的朱小北。一貫直爽的朱小北因為在超市打架而退學。不過,任何在90年代大學犯過事的學生都知道,當時的學校和社會對大學生是很寬厚的,畢竟那是一個大學生數量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頭頂還有光環的年代。不要説朱小北這次打架明顯佔理,不要説她是個女生,就是男生純粹的酒後鬥毆,只要不到刑事犯罪的級別,十件有九件半學校都會幫你壓下來。朱小北被開除,這就純粹是為了殘酷而殘酷,是趙導演“為賦新詞強説愁”。
接下來的情節也是一樣的問題。這羣土木工程的學生畢業後沒一個帶安全帽,這一點我暫且不説。僅從財富地位來説,同學們混的好的那就是高管富婆,混的差的就得墓地賣文吃飯,好像非此不能體現社會的殘酷,不能體現物質對精神的侵襲一樣。這充分説明了導演和編劇不知道什麼是生活。
生活裏什麼最消磨夢想?是億萬家財?還是家無隔夜糧?在當今的社會,這兩者都是小概率事件。就算發生了,反而容易激發孤注一擲的勇氣或是率性而為的狂想。對於大多數人來説,生活在社會的中層,每天早上被鬧鐘吵醒上班,下雨的時候猶豫是不是打車,買房子的時候斟酌學區和價格,在單位裏攢工齡、爭科級待遇,這才是90年代大學生最常見的未來,是青春與夢想最大的敵人。
趙薇如果希望觀眾共鳴,並不需要把黎曉娟安排去當富豪的生兒子機器,把張開趕到墓地混飯,更沒必要破格提拔林靜,畢業幾年就當上副檢察長。在同學聚會之前的情節之前,我希望看到開始脱髮、發胖的男人路過喧囂的校園,用化妝品抹不平皺紋的中年女性翻出大學時的髮帶,嘆一口氣開始挑選聚會的外套。趙導演或許是在50歲之前都自稱女生的演藝圈混久了,理解不了我這種觀眾的清淡口味,只能用大起大落的濃烈調味料來描繪青春將逝的落差。
總而言之,《致青春》(限於電影,沒看過原著,恕不評價)描繪的不是我的青春,也不是那一代大學生的青春。趙薇如果只是想拍一個普通的言情片,那這片子還在當今國產片的平均水平以上。如果趙薇想像《甜蜜蜜》、《平凡的世界》那樣,用普通人的故事來做一部史詩片。那她顯然一敗塗地。在電影院裏,在網上,對這個作品給出好評的人,大部分還在提出另一個問題:“拍的是哪年?”。希望這些90後的弟弟妹妹不要誤以為這是上一代大學生的青春,更不要按照這個模板去過自己的青春。
後記:
公平地説,《致青春》的問題也不是趙薇自己的問題,而是整個文藝界的問題。中國幾十年來發展的太快,變的太快。文藝界完全跟不上社會的變化,所以完全沒法落實藝術作品最簡單的定義: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當然,觀眾是跟着時代前進的普通人,看在票房的份上,説文藝界沒有落實這個定義的意圖也不對。只是他們耐不住深入生活的寂寞和辛苦**,“源於生活”**這半句只能靠臆測來落實。“高於生活”雖然積極去做了,卻因為前半句沒做好,根本不知道哪個方向是“高”。所以還是拍腦袋去設計,作出南轅北轍卻自我感覺良好的怪胎。要想拍出超越時代、超越國界的經典,以《致青春》為代表的文藝界還遠遠不夠格。
好在電腦技術越來越進步,普通人講故事、製作藝術作品的門檻越來越低。張廣天10年前就談過錄音設備、廣播設備淘汰了宮廷音樂家,把音樂創造的權力推向平民的歷史。http://ent.sina.com.cn/h/27887.html 要是文藝圈一直這麼不長進,也不是壞事。讓擁有新技術的人民組織起來,跳過文藝圈講自己的故事,我很期待這一天。最起碼懷舊的藝術,自己做給自己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