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君主制危機遠甚“阿拉伯之春”-魏峯
高油價和伊斯蘭主義促成阿拉伯君主國勢力鼎盛
近期,中東地區最突出的事件就是敍利亞內戰,而在內戰中,主要由沙特、卡塔爾支持的宗教強硬派和極端派,儘管在國際社會中受到很多猜忌,但在反對派內的地位還是越來越重要,以至於大多數人都認為,如果在不久後敍反對派能推翻巴沙爾政權,那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些原教旨主義者將會極大的影響甚至控制敍利亞。再加上其它的一些事例,阿拉伯之春後的中東地區,一股國家間權力轉移的潮流,與伊斯蘭主義思想的全面主流化一樣,已經顯得非常突出——那就是阿拉伯君主制國家的崛起。
以沙特、卡塔爾等為代表的君主國,現在已經明顯取代埃及等傳統地區強國,成為了阿拉伯世界的主導性力量。從它們成功施壓,先後強行暫停利比亞、敍利亞二國會籍,又將其資格授予反對派的整個過程看,阿拉伯聯盟一類的地區組織甚至已基本成了其意志的傳聲筒。
從表面上看,這是由於憑着近十年來的高油價,沙特等國財源滾滾,不僅能通過高福利,安撫住國內民眾,而且有餘力對友好國家和組織提供大量援助,藉此輸出自己的影響。而埃及等國長期經濟不振,不但對內、對外的凝聚力和吸引力被嚴重削弱,甚至行動的自主性也大不如前。對比之下,自然此消彼長。
**不過從長期的歷史角度觀察,這次“阿拉伯之春”也標誌着在阿拉伯世界的長期思想競爭中,阿拉伯民族主義被泛伊斯蘭主義全面壓倒。**而由於歷史淵源,前者與共和制國家,以及世俗主義原則關係極為密切,後者則長期得到沙特等君主國的大力支持,能有今天如此興盛的局面,那些資助功不可沒。
上世紀50-60年代,是阿拉伯民族主義全盛的時代,也是共和世俗理念佔據主流的時代,先後有埃及、伊拉克、(北)也門、利比亞四個阿拉伯王國的王冠落地,但在第三次中東戰爭後,阿拉伯民族主義的吸引力就大大衰退,在1990年海灣戰爭的無情現實,徹底打破了阿拉伯國家皆兄弟的理想後,伊斯蘭主義填補思想真空的大趨勢就已難以阻遏了。進入新世紀後,大多數阿拉伯共和國在經濟社會陷入長期停滯,在政治上更紛紛向半獨裁半世襲制方向倒退,更讓阿拉伯民族主義的號召力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與此同步,君主政體不但轉危為安,而且影響力不斷增強。卡扎菲在上世紀曾有一次因為目睹吻手禮,當面痛罵摩洛哥國王哈桑二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個世紀”,但如今卡扎菲早已身死族滅,阿拉維王朝在摩洛哥卻仍然固若磐石。現在,隨着阿拉伯社會復興黨已走向基本消亡,納賽爾創立的埃及共和國也有了一部由伊斯蘭主義者主導制訂的,以伊斯蘭教法為立法原則的新憲法。可以確信,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伊斯蘭主義思想都會是阿拉伯世界的主流意識形態,並將深刻影響、塑造社會的各個方面。
這種意識形態領域的根本變化,也是君主國家今天能在阿拉伯世界取得主導權的重要原因。
伊斯蘭主義與君主制存有潛在矛盾
不過,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之際,往往都是下一場危機漸漸積累的開始。對於阿拉伯君主國們來説,恐怕也很難避免這一規律。而首先可能對其構成新挑戰的,就包括伊斯蘭主義思潮的進一步發展和蔓延。
**雖然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泛伊斯蘭主義者,在過往數十年間,都與君主國們存在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結成了事實上的盟友關係。但各國間的利益衝突與矛盾,卻並不會因為穆斯林兄弟會等伊斯蘭組織合法化,並上台執政就自動消失。**這種現實矛盾,以前曾經分化了不同國家的阿拉伯民族主義者,而現在各國伊斯蘭主義者之間,他們與君主國之間,同樣將面臨着類似的考驗。
更重要的是,以穆兄會為代表的主流伊斯蘭主義組織,其根本理念與絕對君主制之間,其實也有着深刻矛盾。在伊斯蘭文化圈外,很多人恐怕不知道,伊斯蘭主義思想在歷史上,與平民主義有着相當深的淵源,包括其主要創始人在內的多名主要思想理論家,都明確著述反對以王公世襲制壟斷權力。而今天他們在多國的勝利,也是依賴於“由多數人統治”被本國接受為基本政治制度原則。
為了共同對抗泛阿拉伯民族主義與世俗主義,伊斯蘭主義者與擁有絕對權力的君主們暫時結成了同盟。但在獲得了全面合法化與主流化的地位後,不僅這種聯盟能否繼續長期保持,尚需要觀察,僅僅這種伊斯蘭民主模式的廣泛散播,本身就會不可避免的對阿拉伯君主國家政權構成一種嚴重挑戰。
沙特潛伏着阿拉伯君主國的巨大危機
同時,阿拉伯君主國還有一場巨大的潛在危機,深深紮根在其核心國家——沙特阿拉伯王國的基本制度內。
從現代沙特阿拉伯王國由其開國君主阿卜杜勒•阿齊茲•伊本•沙特國王(老沙特國王)建立以來,王室沙特家族一直控制着王國的所有關鍵職位,而國王由於集行政、立法、司法和宗教大權於一身,更是整個王國和王室的絕對核心。老沙特國王在去世時將王位傳給了長子(大沙特國王其實是老沙特國王的次子,但因其真正長子早逝,一般也將大沙特國王稱為長子。——作者注)沙特(大沙特國王),同時又立次子費薩爾為王儲,由此確立了沙特王位兄終弟及的傳統,至今已經歷傳五位國王。1992年法赫德國王頒佈的治國基本法,更以書面法律形式明確了老沙特國王的優秀子孫都有出任國王的權利。
這種兄弟相承的制度,確保了沙特國王在繼位時就已有了豐富的人生和政治經驗,避免了出現“主幼國疑”的狀況,也讓作為家族核心的老沙特國王的兒子們之間,形成一種團結默契的氣氛,保證了家族內部長期的穩定。但隨着這批家族第二代親王們都漸漸年事已高,這個制度暴露出了它的最大弱點——當第二代親王們都去世,或不適合登基後,王位又該怎麼傳承呢?
現任沙特國王阿卜杜拉在2005年登基時已經81 歲,今年已年近90高齡,在2011年和2012年,他登基後確立的兩位王儲,蘇爾坦親王和納伊夫親王先後以83歲、79歲去世。雖然阿卜杜拉國王在世的兄弟中還有幾位相對較為年輕的親王,短期內看,王位繼承還不至於出現難以選擇的困境。但解決如何將王位傳入家族第三代,以及之後如何繼續傳承的問題,其實已經迫在眉睫,而沙特家族各位國王、親王普遍多子的特點更加大了這一困難。雖然到目前為止,沙特內外和國際間對此事的前景全都三緘其口,但各方實際肯定緊繃着神經。
沙特王位傳承失序的影響可能遠超“阿拉伯之春”
實際上,沙特也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棘手。在蘇爾坦親王和納伊夫親王先後去世後,新挑選的王儲蘇萊曼親王和第二副首相**(在沙特阿拉伯王國的制度中,由國王親自兼任首相(正式名稱為大臣會議主席),由王儲兼任第一副首相,因此第二副首相從設立起,就實際成為了第二王儲的頭銜。——作者注)**穆克林親王,都是在世的第二代親王較為年輕和健康的,蘇萊曼親王現年77歲,而穆克林親王更是僅有的二位不足70歲的第二代親王之一。他們跳過多位兄長被立為王位繼承人,顯然是為了避免國王更替過於頻繁,給平穩解決王位傳承製度問題爭取更多的時間。
不過,直系的第三代沙特的親王和王子分為40餘支支系,共有2000多位成員,其中地位顯赫到有資格也有實力繼承王位的至少也有上百人。從他們當中挑選出少數幾名未來的王儲候選人,本身已經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任務,而使它更加複雜的是,家族第三代數量如此龐大的現實意味着,沒有被列入第一批名單的支系,幾乎就肯定會從此被排擠出家族和王國的核心圈,那樣的前景恐怕很少有親王和他們的支系能夠接受。
**阿拉伯有一句諺語:我和我的堂兄弟們一起反對 陌生人,我和我的兄弟們一起反對我的堂兄弟。**後半句所説的,就是類似情況下家族內部的矛盾。而沙特家族作為王國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核心,一旦內部團結出現裂痕,影響必然將遍及全國,尤其如果發生最惡劣的情況,後果更是難以想象。大半個阿拉伯半島因此失控也不是沒有可能。
沙特王國在阿拉伯君主國家之中是無可爭議的絕對核心,在阿拉伯世界乃至整個中東地區也是最具關鍵性的國家,一旦它國內的穩定狀態被打破,其影響必然會迅速越過國界。一些對其依賴較大、基礎較為薄弱的周邊國家甚至有可能被引發連鎖反應,從而對整個地區產生巨大沖擊。加之沙特在全球能源供應和宗教上也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重要地位,一旦它發生動盪,並且不能在短時間內恢復穩定,衝擊波會對全世界都造成重大的經濟和政治影響。
雖然這種前景在短期內發生的可能性很低,但在中長期來看,風險率卻會急劇上升。由於它一旦發生,就會對地區及全球造成巨大影響,對其未雨綢繆的加以必要準備,可能會比應對阿拉伯之春導致的數國政權更迭,對於中東地區之外來説,更加具有重要和切身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