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產”夢碎點燃巴西騷亂-岑少宇
聯合會杯東道主巴西隊順利進入半決賽,而2014年巴西世界盃即將開始一年倒計時,在這個巴西本應榮耀的日子裏,更吸引全世界目光的,卻是巴西數週的街頭抗議風潮。上百萬人走上街頭,他們大多是年輕人,經社交網絡聚集在一起。他們都做着中產的夢,很多媒體和學者將他們的抗議稱為“中產階級”的覺醒、甚至“起義”。但一片混亂、主題紛雜的巴西騷亂真是“中產階級”的訴求嗎?
自2011年以來,巴西經濟已困頓多時,物價節節攀升,建設則依舊落後。例如,里約熱內盧的三星級酒店要200多美元,設施陳舊、落後;商店裏的一包方便麪也要接近4美元;大規模的堵車司空見慣;人工費用過高,買一台空調2000雷亞爾,安裝要再收1000……這些都讓“中產夢”迅速暗淡下去,直到示威爆發,很多人才發現巴西沒有多少“中產”,只有一地“中產夢”的碎片。
“中產階級”示威從頭亂到底
巴西抗議活動已經造成多人傷亡,很多城市裏都能見到點燃輪胎的火光。但示威爆發的最初原因平淡無奇——公交票價漲價0.2雷亞爾(約合0.56元人民幣)。唯一的“亮點”在於最早抗議的“免票運動”(Fare Free Movement)組織的目標:爭取所有公共交通免費!
“免費”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詞彙,可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公共服務的成本最終仍將分攤在每個人頭上。即使要鼓勵使用公交,或對漲價不滿,也不意味着要“免費”,但那些年輕人就是這樣主張的。
這個組織會提出動聽的“免費”口號,也能跟上社交媒體的浪潮,不過依然默默無聞地活動了8年。他們這次“攤上大事”後,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29歲的Douglas Belome是該組織的成員之一。他説:“這令人吃驚。今年我們希望動員更多的人支持我們,但沒有想過讓10萬人上街。”
年輕的Belome在銀行工作,又樂於介入公車票價問題這樣的公共事務,看似新生“中產階級”的典範,但卻“too young 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對於這樣的“免費主義”者,我想不出更貼切的形容了。
在社交媒體的幫助下,更多的人加入進來。有的不要世界盃要更好的教育,有的則要拿世界盃“換”醫療;有的要向腐敗宣戰,有的要進行政治改革;有的要控制物價,有的則要減税;有的要不堵車,有的要改變“向非洲看齊的公共服務”……
沒有什麼核心,沒有統一的主旨,和平示威、桑巴舞狂歡、打砸搶燒同時在各地出現。諷刺的是,巴西政府也對這次全國抗議一頭霧水。
在一週多後,有些人似乎恢復了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理應具備的思維水平,開始思考抗議活動該怎麼繼續下去。週二,一些抗議者來到里約熱內盧的低收入社區。帶頭的Guilherme Boulos説:“我們覺得,那些對前幾天抗議的內容最感興趣的人,就住在這些社區裏。”
這就是巴西的“中產階級”
全世界的政治學家都在看着巴西這個“試驗場”,檢驗社會運動、騷亂、乃至革命的理論。除了社交媒體,媒體和學者説的最多的就是“中產階級”(middle class),《大西洋月刊》還將巴西、土耳其、伊朗並舉,稱“全球中產階級在政治上覺醒”。
誠然,巴西的抗議者與貧民窟中的同胞截然不同,與阿拉伯之春中頗受宗教訴求影響的部分民眾更是天壤之別。但這遠不能證明他們就是“中產階級”。
“中產階級”和“免費”一樣具有魔力。巴西政府在好日子裏,也緊盯着中產階級的擴大。巴西政府通過補貼和鼓勵消費,使很多人覺得實現了“中產夢”。
2011年,就在阿拉伯之春風起雲湧之際,巴西政府公佈數據説,1999年至2009年,巴西的“中產階級”增加了3100萬,總數達到9500萬,為總人口的52%。這在經濟危機中無疑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看,我是中產階級呢!”
然而,根據政府當時的標準,家庭月收入達到1000至4000雷亞爾(2011年,雷亞爾對美元年平均匯率為1.6742:1)的就是“中產階級”。這怎麼看都是“中等收入者”(middle/median incomer)的標準,但“中產階級”無疑更能激發人們的想象力。
“中產階級”的羣體內部差異極大,這或許是抗議活動混亂的源頭。
在這9500萬“中產階級”中,年輕人的比例較其他階級中要高,達到9.3%,而在上層和下層羣體中,年輕人都不到8%。黑人則從1999年的36%上升到48%。雖然90%的“中產階級”是城市居民,但45%是在小城市裏,48%集中在東南地區。真正令人吃驚的是,只有40%的“中產階級”接受了8至11年的學校教育!
更大的差異在於“老中產”與催生出來的“新中產”。他們在很多問題上分歧嚴重。新中產在新政中得到補貼與就業而受益,但老中產認為税收過高。
老中產沒錢享受私人醫療服務,但也不願同“新中產”一樣去醫院排隊。同時,老中產更為關心教育。在經合組織的國際測試(OECD’s PISA)中,巴西15歲學生的成績是倒數的。而“新中產”則往往質問政府,投入到扶貧中的資金還沒有舉辦世界盃的多。
難以統計在巴西的抗議者中,有多少是老中產,多少是“新中產”;在學生中,多少有望成為老中產,多少隻能通過補貼被政府塑造為“新中產”。但他們觀念上的種種分歧無疑加劇了抗議中的混亂。
由於被“中產”者過多,從總體上看,巴西“中產階級”的能力與實力都是非常有限的。但政府鼓勵消費,使“被中產”者產生了不切實際的期望。
今年3月,萊昂德羅·瑪卡多在英國《金融時報》上描繪了自己4年前的“中產夢想”:“開通有線電視;享受寬帶無與倫比的快樂(我當時是撥號上網);在壁櫥裏置備3雙以上運動鞋。如果情況允許的話,購買一輛擁有真皮座椅、中控鎖和電動車窗的汽車。”
至於其近況,他寫道:“我最近剛剛獲得了中產階級地位(即脱離貧困,曾享受政府助學金在私立大學學習),可以在自己居住的地區用自己的錢輕易買到所有這些東西。”
“我剛分期付款購買了一輛掀背車,零首付,還減税,這是政府出台的激勵舉措,鼓勵我和其他中產階級不斷消費,支撐全國經濟。這種消費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一個‘魔法棒’實現的:信用卡。”
汽車似乎是“中產階級”的標誌之一,但這樣透支、補貼得來的“中產”地位,顯然毫無成色。
他還説:“此外,沒有人費力想過這一問題:我和本地區其他26.8萬居民現在都有了汽車,但大家用的還是同一條支路,結果就是40分鐘的堵車。”
3個月後,事實證明,不只他一個人在想那些五花八門的、阻礙其“中產階級”享受的社會問題……

中產夢碎點燃巴西騷亂
巴西的消費驅動和去工業化走向窮途
巴西政府扶助弱勢羣體無可厚非,但為“鼓勵消費”漸漸偏離正常的軌道。不久前,羅塞夫推出“我更好的家”計劃,準備發放187億雷亞爾的低息貸款,幫助中低收入家庭購置傢俱和電器。各種福利政策讓巴西政府的開支接近GDP的40%!
除了靠補貼催生“中產階級”,巴西還大肆提升服務業比重,讓大批貧困人口進入服務業,畢竟,搞搞服務業比發展工業容易得多。目前75%的巴西就業人口在從事服務業。
巴西在完成工業化前就過早增加服務業比重,影響了工業和製造業的發展。2011年,巴西製造業從1980年佔GDP的27%下降到現在的15%,彷彿進入了“去工業化”進程。
巴西政府雖然也希望發展工業,但不得其法。保護民族工業的措施反而使工業部門競爭弱化。例如,巴西電子通信產品更新換代慢,價格高昂。基礎設施落後,投資率低等,都制約了工業的發展,但巴西政府對這些關鍵問題卻束手無策。
過度的貿易保護不僅損害了工業,也影響到服務業。巴西國內航線被兩家大型航空公司壟斷,每逢節日和大型活動,就將票價提高一倍多。今年2月的狂歡節,航空公司與酒店聯手推出三日遊,費用高達1萬美元。雖然獲利巨大,可實際上缺乏競爭力。
這種“繁榮”脆弱不堪。2011年以來,消費驅動導致國內投資動力不足,加之外部需求減弱,巴西經濟猛然下滑。2010年巴西經濟增長率高達7.25%,2011年竟驟降至2.7%,去年則僅為0.9%,按發展中國家的標準看,可以説幾乎停滯。
巴西基於消費而不是投資的增長模式已經山窮水盡,過度發展服務業的迷途也難以折回。
現實喚醒巴西“中產”迷夢
雖説民主的巴西尚不是“良政”的典範,但還是取得了一些成績。
例如,儘管部分民眾抗議腐敗,但2012年巴西在“透明國際”的清廉排行榜中列第69位,在發展中國家裏並不算差。
在扶貧問題上,巴西勞工黨執政十年間,17%的人擺脱了貧困。至2011年,極度貧困的人從2001年的14%下降到4.2%。
政府對教育的投入也在增加,小學就學率上升,文盲率下降。
“被中產”的羣體對社會現實的認識還很粗糙,有各種過於急切的想法,但這些問題本就是痼疾,所帶來的不滿還不足以讓他們上街。
然而,經濟不景氣導致“中產夢”破滅,最終引發騷亂。
2012年,巴西經濟增幅僅0.9%,今年依舊低迷。5月底,巴西公佈一季度經濟數據,僅增長0.6%,工業甚至縮水0.3%!年化通貨膨脹率則為6.46%。
由於被殖民的歷史,巴西飲食頗有地中海風情,西紅柿是最重要的蔬菜之一。但通貨膨脹和天氣惡劣,導致今年西紅柿價格漲了兩倍。
當那些“被中產”羣體為了西紅柿而放棄汽車和iPad時,通貨膨脹與生活水平下降不再只是威脅,而是奪走美夢的現實,因而,公交漲價這樣的小事也能使所謂的“中產階級”歇斯底里起來。
財政和外部賬户惡化,以及全球經濟環境的困頓,都使現總統羅塞夫沒有迴旋的餘地。而在消費增長模式中催生的“中產夢”和“被中產”階級則在透支享受過後,毫無懸念地對政府反戈一擊。
如果巴西有更多“像樣”的“中產階級”,他們就會找到更合理的政治渠道推動改革,使巴西的公共服務、基礎設施跟上“中產階級”的步伐,而不是上街進行混亂的抗議。
反過來説,如果巴西的公共服務、基礎設施得不到改善,經濟增長將受到阻礙,也就不可能培育出真正成熟的“中產階級”。
經濟的發展、公共服務和建設的改善、“中產階級”的形成相輔相成。巴西雖然經歷了長足的發展,成為金磚國家之一,但遠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中產階級”,只有在消費增長模式中,做着“中產夢”的“中等收入者”。
不過,根據部分媒體和學者的用語慣例,“中產階級”是與“民主”相聯繫的,而更符合實際的“中等收入”只能與“陷阱”相聯繫。
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巴西研究所(Brazil Institute)所長在《金融時報》撰文論述“巴西人為何走上街頭”。他在結尾中説:“在政治體制發生改變之前,傳統的調停方式不管用,直接民主成了唯一選擇。”
毫無疑問,“直接民主”是和“免費”“中產階級”一樣有魔力的詞彙。然而,這些訴求各異、做着“中產夢”,但缺乏基本政治素養,對社會問題本質缺乏瞭解的人,在街頭進行所謂“直接民主”,根本不可能達成一致。即使政府聽取他們的意見進行改革,在輕重緩急上也無所適從。
所以,請不要再説什麼巴西的“中產階級”起義了,不要再抹黑“中產階級”和“民主”了,也不要再鼓吹用消費來“倒逼”出“中產階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