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戰”陰雲籠罩在開羅上空-王丁楠
【按：昨晚，埃及軍方採取行動，宣佈埃及總統穆爾西下台。本文系觀察者網駐埃及研究員王丁楠在6月30號，對埃及政局與社會作出的分析。觀察者網特再刊此文，以饗讀者。】
6月26日傍晚，兩位中文系畢業的埃及朋友分別打電話跟我説：他們參加了幾個中國公司的面試，老闆同意錄用，但前提是6月30日以後埃及局勢能保持穩定。“如果這個國家崩潰了，公司肯定不能再招員工，就連我自己也要捲鋪蓋走人”，中國老闆對他們説。
今年入夏以來，埃及經濟形勢急劇惡化導致民怨沸騰。政府向反對派多次提出和解倡議，均遭拒絕，雙方陷入零和博弈。各地局勢劍拔弩張，軍事政變的傳聞不絕於耳。這樣的局面迫使穆爾西總統進一步鞏固權力，於6月中旬再次改組內閣，撤換部分省長，增加了穆斯林兄弟會（簡稱“穆兄會”）成員所佔的比重。
在6月30日穆爾西就職一週年到來之際，反對派於今年5月發起了名為“造反”（tamarrod）的簽名收集活動。按照去年埃及總統大選時選民總數乘以投票率、再乘以候選人得票比率的算法，穆爾西在競選決勝輪中約得票1320萬張。“造反”運動旨在收集（超過穆爾西得票數的）1500萬個反對者簽名，並以此為由在6月底發起持續不斷的抗爭，直到總統下台。
6月19日，“造反”運動發起者宣佈，簽名已超過1500萬，準備請聯合國有關機構核實、公證。26日，該運動旗下的抗議籌備組織——“6.30陣線”——宣佈成立，並向媒體發佈了穆爾西下台後的“6個月路線圖”：首先推舉一位不從屬於任何政治派別、能代表“1.25”革命精神的臨時政府總理，由他挑選技術官僚組成內閣，在6個月內緩解埃及經濟危機、實現社會正義，會同軍方保障國家安全。臨時政府總理任期半年，他不能是政界知名人士，也不得在任期結束後參加總統和議會議員競選。過渡期終止後，埃及將重新舉行行政和立法機構選舉。此外，穆爾西執政時公決通過的憲法必須廢止，新憲法起草工作將由最高憲法法院牽頭組織。
一些反對派領袖將6月30日的“造反”運動稱為埃及人民繼推翻穆巴拉克和過渡軍政府後的“第三次革命”。既然是“革命”，就沒有任何妥協可言。去年9月，即穆爾西上台兩個月後，埃及議會下院被最高憲法法院解散。此後，總統曾多次提議召開下院選舉，每次都以“選舉舞弊”、“專制”、“不公正”為由被反對派拒絕。我原先對此不解，心想反對派為何不進入議會制衡總統的行政權力呢？後來與一些反對派人士接觸，這些人很直接地説：“現在舉行議會選舉，穆兄會和其他伊斯蘭黨派肯定會贏得不少席位，只要穆爾西的‘法西斯政權’存在，任何選舉都將是非法的，因此一切的前提是總統下台。”從某種程度上講，“民主”、“公正”已成了反對派的説辭，你死我活的權力爭奪才是實質。
6月30日，穆爾西就職將滿一週年（資料圖）
“造反”運動得到相當多民眾的支持，僅從政治層面解讀是不夠的。自“1·25”革命起，埃及積聚數十年的經濟問題開始集中爆發。政府面對居高不下的財政赤字、通貨膨脹率和失業率束手無策。除了提高最低工資、增強糧食自給能力、打擊燃油走私外，穆爾西競選時提出的改善經濟、民生、交通和治安的目標基本都沒有兑現。相反，2013年年初以來，民眾普遍感到生活壓力越來越大。
招致民眾對政府不滿的首要原因是物價上漲。按照埃及中央統計局公佈的數據，今年2-4月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同比漲幅均超過8%，5月份達9%。水電燃氣類價格同比上漲超過7%，蔬菜價格漲幅超過5%。隨着夏季用電高峯的到來，電力價格上漲16.2%，停水停電時有發生，許多埃及人為此發起拒交水電費運動。此外，燃油配給不足、加油站與黑市勾結導致汽油短缺，引發交通癱瘓和民眾不滿。
埃及人抱怨生活成本提高，指責政府挪用納税人的錢中飽私囊。殊不知從穆巴拉克執政時起，埃及政府每年鉅額補貼大餅、水、電、天然氣和汽油的款項就達全年財政支出的四分之一。補貼後的大餅和居民生活用水幾乎免費，汽油每升1.25埃鎊左右（約1.1元人民幣），普通家庭每月的電費和天然氣費加起來平均在40埃鎊（約35元人民幣）。
這種穆巴拉克時代遺留下來的補貼制度難以在革命後的埃及長期運轉。生育率過高是原因之一。2013年3月，埃及登記在冊的人口總數超過9300萬，其中一半處於24歲及以下。埃及人口增長率高達1.92%（2012年），大約每6個月就增加100萬人。
2011年年初革命爆發後，埃及旅遊業低迷不振，經濟增速放緩至2%左右（這意味着人均GDP增長几乎為零），外匯儲備由360億美元一度減至135億美元以下（有經濟學家估計這個數據仍有很大水分），僅夠維持3個月的進口。由於埃鎊對美元持續貶值，糧食、能源的進口成本進一步加大。在6月結束的上一財年裏，埃及預算赤字佔國內生產總值的11.3%，遠遠超過了3%的國際警戒線。
為保持民眾生活基本穩定，穆爾西政府不得不吸引海外投資、舉借外債。然而持續動盪的政局、貪婪腐敗的公務員和低下的行政效率令外國投資者望而卻步，進而導致埃及失業率居高不下。據開羅國際發展中心（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Centre）統計，僅在穆爾西執政的第一年裏，埃及記錄在案的示威遊行就達9400多次，創下“自法老時代之最”。進入2013年以來，埃及人平均每月示威1140次，且大多伴隨着封路、打砸店鋪、襲擊車輛行人等暴力破壞行為。
局勢不穩也對埃及政府舉借外債造成困難。從“1.25”革命爆發起，國際信用評級機構數次降低埃及的信用評級。如今，包括美國在內的主要西方國家都在等待埃及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達成48億美元的貸款協議，聲稱只有在該協議達成後才能向埃方提供財政援助。
為了渡過經濟難關、向市場釋放積極信號，埃及亟需獲得IMF貸款。然而後者顯然不願把錢扔到埃及鉅額補貼的無底洞裏。IMF向埃及政府提出了苛刻的貸款條件，包括提高税賦、改革補貼制度、削減財政赤字等等。雙方的談判在穆爾西上台前就已開始，如今陷入困境。對穆爾西而言，增税和削減補貼必將激起民變，無異於政治自殺。但如果不照做，政府就無法提振外界對埃及經濟的信心，融資將變得更加困難。總之，埃及政府已沒有財力拉動鉅額補貼這輛破車，削減福利必將激起公眾怒火，但西方的壓力終將迫使他們接受殘酷的現實。
與經濟困局相伴的是民眾對國家高不可及的期待。
那些意氣風發的“革命青年”不假思索地認為埃及地大物博，完全有能力實現經濟自足。他們常對我説：“你要知道在古埃及時代，尼羅河可以養活全世界的人口！”但埃及經濟又為何陷入困境呢？他們指出，根本問題在於穆巴拉克家族的腐敗專制；而人民一旦推翻了獨裁者，將他的贓款納入國庫，各項事業就會立即得到改善。
在這種心理驅使下，許多民眾無法接受埃及政府在革命後借貸，認為這是有失國家尊嚴的乞討行為。比穆兄會更保守的伊斯蘭組織表示，IMF貸款需支付利息，不符合伊斯蘭教法，必須抵制。當政府進而轉向（支持穆兄會的）卡塔爾和（支持薩拉菲運動的）沙特尋求援款時，又遭到另一些反對派的抗議，理由是海灣國家用金錢滲透埃及社會，強化穆爾西的獨裁專制。2012年8月穆爾西訪華，獲得中方2億美元貸款，有的埃及大學生對我説：“我們感謝中國，但也覺得恥辱，因為埃及現在像乞丐一樣到處要錢！”
美國駐埃及大使Anne Patterson今年5月接受《金字塔報》採訪時提到：“埃及人對（1·25）革命的期待——特別是對國家財政的預期——是不切實際的，沒人能滿足這樣的願望。”此話一出，立即招來社會各界聲討，指責美國與穆兄會沆瀣一氣。
“1·25”革命後，一種不願付出個人努力卻又急於求成的心態在埃及各行各業迅速蔓延：企業職工每天用近一半的工時打電話、玩遊戲，卻抱怨工作太累、薪水太低；學生在大學裏混日子，甚至不能有效掌握本國的書面語言，畢業後便憤怒地抗議國家不為他們提供工作；因嫌工資低而選擇在家待業的年輕人説：去年我把選票投給這個總統，我給了他機會，可現在我還是沒錢！
在埃及經濟形勢惡化的背景下，“造反”運動的組織者迎合了民眾改善生活的急切心態。在開羅的街巷和公共場所，時常可見他們的志願者散發傳單，車輛、行人駐足簽名的景象。在該組織旗下的1500萬個支持者中，有7、8歲的孩子，也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有坐着名貴轎車的社會上層，也有買不起蔬菜水果的窮人；有主張6月30日和平靜坐直到總統下台的温和派，也有製造社會恐怖、拿起槍支武器推翻政權的極端勢力。“造反”運動暫時彌合了政府反對派內部的矛盾，強調“推翻現政權”這一共同訴求。在他們發給行人簽名的傳單上寫道：
“穆爾西執政一年來，革命的目標——尊嚴、自由、正義和國家獨立——都沒有實現。”
“我們要你下台，因為治安還沒得到改善。”
“我們要你下台，因為窮人依然沒有社會地位。”
“我們要你下台，因為我們還在向別國乞求貸款。”
“我們要你下台，因為革命烈士沒有獲得正義。”
“我們要你下台，因為我和國家都活得沒尊嚴。”
“我們要你下台，因為國家經濟崩潰，只能靠借款為生。”
“我們要你下台，因為埃及仍跟在美國後面亦步亦趨。”
穆爾西的支持者顯然不會允許埃及的第一位民選總統僅僅當政一年就被趕下台去。他們以“避免6月30日暴力衝突”、“支持總統完成4年任期”為旗號，在6月下旬發起大規模集會，動輒便召集數十萬人蔘與。雖然穆兄會尚未決定是否在本月底舉行大規模遊行，但眼下埃及政府的支持者和反對派已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均聲稱6月30號將成為對方的末日。
“造反”運動在埃及各地徵集簽名，迫使民眾在支持和反對政府的陣營間站隊。大街上，素不相識的行人擦肩而過，隨即詢問對方是否支持總統，進而陷入爭吵和毆打。有記者深入部隊官兵和武裝警察之間採訪後説，隨着6月30日的臨近，軍隊和內政部也有分裂的危險。
依照“6·30陣線”的部署，“造反”運動目前正在各省逐步鋪開，穆兄會在多地的辦公場所遭焚燬。暴力衝突已導致6人死亡（4名穆兄會成員、1名美國青年，另一人身份不明）、數百人受傷。
6月28日，穆爾西的數十萬支持者在開羅東部的納薩爾城集結，數萬反對派（人數仍在增加）則控制瞭解放廣場、並向總統府進軍。“內戰”的陰雲籠罩在開羅上空，市中心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居民紛紛搶購生活物資、排隊加油，有錢人從銀行大量提款、出國度假，一些居民以住宅樓為單位自發組建治安委員會，以備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