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熱力圖”上的美國全球戰略-寒竹
2013年6月5日，英國《衞報》根據美國前中情局（CIA）職員愛德華•斯諾頓提供的材料，把美國國家安全局"稜鏡"監聽項目向全世界曝光。根據這個名為“稜鏡”的秘密項目，美國國家安全局要求電信巨頭威瑞森公司必須每天上交數百萬用户的通話記錄。6月6日，美國《華盛頓郵報》根據斯諾頓提供的材料進一步披露，過去6年間，美國國家安全局和聯邦調查局通過進入微軟、谷歌、蘋果、雅虎等九大網絡巨頭的服務器，監控美國公民的電子郵件、聊天記錄、視頻及照片等秘密資料。美國"稜鏡"秘密監聽項目的曝光在全球引起不小震動，各國輿論為之譁然，一時間，國家安全和個人隱私之間的關係成為輿論界討論的熱點。
但是，美國政府的行為並不止於對本國居民的監聽。6月11日英國《衞報》公佈了美國國家安全局的無界告密者（Boundless Informant）項目，把美國政府推到一個更為尷尬的位置。如果説，“稜鏡"監聽項目暴露的是美國政府反恐行為侵犯了本國民眾個人自由和隱私權的問題，那麼，《衞報》公佈的世界監控熱力圖則折射出美國的全球戰略。
根據《衞報》公佈的監控熱力圖，2013年2月至3月，美國國家安全局在短短30天內，就從全世界互聯網上收集到970億條數據。除了中東熱點地區和美國本土外，中國、德國、印度都是美國情報收集的主要來源。在全球範圍內，伊朗是被美國收集監控情報最多的國家，超過140億條。其次是巴基斯坦，達到135億條。約旦雖然是美國在阿拉伯世界中“最親密盟友”之一，但也被收集了127億條。埃及被收集的監控情報為76億條，印度列第五，為63億條。圖中各國依照被收集監控情報的多少，被標上從紅到綠的不同顏色。中國大陸雖然沒有位居前五，但也是橙色的重點監聽對象。筆者以為，從國際戰略的角度看，美國的這個監控熱力圖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美國政府的全球基本戰略。
第一， 監控熱力圖顯示出美國全球戰略仍然是把反恐，特別是防止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恐怖襲擊作為主要目標，而美國所謂的“重返亞洲”更多是一種心理戰。
冷戰結束後，美國全球戰略重點的轉移以2001年的9•11事件為標誌。伊斯蘭極端勢力對美國的這一次恐怖襲擊徹底地改變了全球的地緣政治格局。中東再次成為世界的熱點。“9•11”後十多年，美國曆屆政府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都把反恐和防擴散作為首要目標。在世界範圍內反恐成了美國的基本國策，美國相繼捲入阿富汗和伊拉克兩場戰爭，至今還在阿富汗的泥潭裏進退兩難。從美國的監控熱力圖可以看出，被監控的前五名國家基本都跟美國的反恐戰略有關。
近年來，相當一部分中外學者認為美國的全球戰略已經調整，反恐在美國的全球戰略中已經退居其次，美國重返亞洲才是新的戰略重點。其實，這種看法與現實並不相符。這次監控熱力圖再次證明美國在全球戰略並非在亞洲。
確實，美國一些政治精英已經意識到過去十年專注中東地區的衝突和反恐，使得美國失去了在亞太地區的很多機會。奧巴馬政府也確實對美國的全球戰略進行了重大調整，推出了所謂的“亞洲再平衡”戰略，試圖將美國的戰略重心轉移到亞洲地區，並高調宣稱“21世紀是美國的太平洋世紀”。曾任美國國安會特別助理兼亞太事務資深主任的包道格（(Douglas Paul)在2011年曾指出：“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戰事十幾年來的確牽制了美國對其他戰略目標的注意力，例如對美國在亞洲利益的維護和推進。幸運的是，如今美國可以加速從中東的戰爭泥潭中撤軍，在對中東的戰略投入與在對世界上最重要的區域亞太區域的投入之間尋求平衡”。
如果從純粹的全球地緣政治看，儘可能從中東地區抽身而轉移到亞太這個全球最具活力的地區當然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但是，有兩個重要因素決定了美國無法在現實中真正把全球戰略中心轉移到亞太地區。
首先是美國軍工集團的利益取向。
里昂•哈達爾（Leon Hadar，美國卡託研究所研究員，著有《美國在中東的泥潭》等論著）認為，在華盛頓存在着一個很強有力的“反恐軍工集團”，包括911之後發展起來的各種情報機構、私營反恐公司，他們的利益在於始終要把恐怖主義做為美國政治議程中的優先目標之一。事實上美國的軍工集團的利益並不是只迷戀於反恐的軍火而不喜歡其他領域的軍火，而是因為全球只有中東才是最大的軍火市場和武器試驗地。亞太地區雖然對美國至關重要，但目前的亞洲難以有熱戰爆發。中國與日本和東南亞部分國家有領土之爭，但是，這種分歧很難爆發為大規模戰爭。中美這兩個核大國也基本不存在走向大規模常規戰爭的可能。基於這麼一種現實，美國的軍工集團對亞洲的興趣遠遠不如中東地區。只要亞太地區不爆發大規模熱戰，美國的軍工集團就很難把主要興趣放在亞太地區。
其次是猶太裔團體在美國的重大影響。
眾所周知，猶太裔勢力在華爾街金融集團、大眾傳播媒體、大學及研究所、好萊塢工業等有着重大的影響。猶太政治勢力通過這些領域有力地影響着美國的政治走向和全球戰略。猶太裔團體強烈的族裔意識使這個集團跟所有其他的美國的少數族裔不一樣。猶太裔團體的成員可以在美國生活很多代，在生活上完全美國化，但是在猶太人的內心深處，中東地區的以色列，尤其是耶路撒冷仍是他們心中的聖地。為了以色列在穆斯林環伺的危險環境中能夠生存，猶太裔團體必須要把美國政界的注意力放在中東地區。如果美國的全球關注點離開了中東地區，以色列的安全就失去了保障，隨時有可能遭到穆斯林的攻擊。
由於猶太人在美國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中東、穆斯林、恐怖主義始終是美國社會和大眾媒體關注的焦點，也是美國政界不得不關注的熱點。由於軍工集團和猶太集團這兩股強有力的勢力，美國很難在現實中把全球戰略轉移到亞太地區。事實上，這兩大集團的狹隘利益已經把美國牢牢地綁在中東的戰車上。英國《衞報》這次曝光的美國全球監控熱力圖表明，中東地區的穆斯林國家仍是美國監控的重中之重，即使像約旦這樣弱小的親密盟國，也在美國的嚴密監控下。從這幅全球監控熱力圖可以看出，美國所謂的“重返亞洲”只是部分頭腦清醒人的主張，但無法改變目前美國以反恐為重點的全球戰略。
第二， 監控熱力圖暴露出美國仍在使用古老的均勢戰略來平衡國際局勢。
美國建國後曾長期奉行孤立主義。但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事實上成為主導世界的超級大國，而在冷戰之後，更成為一家獨大的世界霸主。作為一個軍事基地遍及全球一百四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超級軍事大國，美國的全球戰略不可能只是對當下的危機做出反應，不可能只是圍繞着反恐這個現實的威脅。如何構建和維繫最有利於美國的全球政治經濟格局必然是美國全球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次曝光的全球監控熱力圖顯示，古老的均勢戰略仍然主導着美國全球戰略。這從美國監控德國和中國這兩個大國可以清楚看出。
德國作為北約中的一個大國，是美國在歐洲的主要盟國之一，也是美國在海外駐軍最多的國家。最近，斯諾登通過德國《明鏡》週刊爆料稱，美國國家安全局與“德國人睡一牀被子”，在情報合作方面非常密切。但是，美德之間的情報合作並不能掩蓋美國對德國的疑慮和不信任。6月20日的德國《明鏡》週刊披露説，德國是美國實施監控程度最高的國家。根據一份秘密分級文件，美國國家安全局儘管把德國視為夥伴，但同時也視為進攻目標，對於美國來説，德國僅屬於第三等級的夥伴。
為什麼美國會把歐洲重要的盟國——德國作為一個重要的監控對象呢？
如果説美國是為了監控穆斯林原教旨主義在德國的活動，那麼，美國應該跟德國合作才更有成效地防止恐怖主義活動。進一步説，德國也不是穆斯林最多的歐洲國家。在歐洲各國中，穆斯林在法國的數量最多，為何美國對德國的監控超過了對法國的監控呢？顯而易見，以反恐的理由來解釋美國對德國的監控是站不住腳的。此外，**如果説美國是因為德國發動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所以至今對德國不放心，那麼亞洲的日本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動者，而且至今對戰爭罪行的反省遠不如德國，美國對德國的監控遠遠超過德國呢？**所以，用歷史的因素來解釋美國對德國的監控也很難講得通。
要理解美國對德國的監控，唯有從美國實施的全球均勢戰略才能得到合理解釋。美國從上個世紀初介入全球事務以來，對歐洲的戰略基本上遵循英國傳統的均勢理論，即不允許一個居於主導性的大國在歐洲出現。
德國在第二次大戰中遭到重創，戰後被分割為東西兩個國家。上個世紀後半葉，德國和法國結為軸心把歐洲整合為一個鬆散的同盟——歐盟。戰後半個多世紀，特別是歐盟形成後，歐洲並沒有一個居於主導地位的國家。對於美國來説，歐洲各國採取歐盟的形式在世界上發言是最合乎美國國家利益的，因為歐盟的形式杜絕了歐洲一國獨大的可能。
世界歷史證明，凡是由不同國家組成的聯邦最終都會破碎而無法統一為一個整體，因為各國的利益衝突決定了聯盟始終是鬆散而脆弱的。而通常由一個強國來整合其他國家大都能獲得成功，這種整合通常都是以強制性的兼併形式出現。
中國戰國時期的六國無論怎樣合縱抗秦都無法整合為一個整體，而秦國則能夠以一國之力來兼併六國；同樣，近代德意志各邦無法通過結盟或合併形成一個統一的國家，最後還得由最強大的普魯士通過普法戰爭才得以統一德意志境內各邦。現實已經證明，由歐洲各個國家拼湊起來的歐盟是一個非常脆弱的國家間聯盟，根本無法跟一個強大的主權國家相抗衡，這使得歐盟在國際舞台上不得不依賴美國。但是，一旦歐盟崩潰，歐洲各國將會聚集在大國周圍以求自身利益，而在當今之歐洲，這個大國非德國莫屬。
隨着近年歐盟內部經濟危機頻發，一些窮國瀕於破產，而作為歐盟重要基石之一的法國也國力的衰退，歐盟越來越靠德國所支撐。德國在人口數量、製造業、科技水平，教育文化水平上的優勢使得德國重新崛起而主導歐洲的可能性很大。這種情形對英美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如果歐盟破碎，德國將成為歐洲事實上的主導力量。這是美國的均勢戰略所不能容忍的。其實，早在德國統一前夜，美國在歐洲最親密的盟友撒切爾夫人就公開表示“我們不需要一個統一的德國”，“我們要警惕民族主義在德國復活”。
所以，儘管德國跟美國基本制度類似，但從長遠的戰略目標看，防止德國的重新崛起乃是美國全球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所以，在美國的全球戰略，德國僅屬於第三等級的夥伴，而且也是潛在的進攻對象。在美國的監控熱力圖中，橙色的德國在一片綠色的歐洲版圖突出地呈現出來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美國的監控熱力圖顯示，中國在亞洲的被監控的程度跟德國在歐洲的角色差不多，都屬於橙色的類別。美國對中國的監聽究竟是出於意識形態還是基於均勢戰略？
對於這個問題，只要看看美國對印度的監聽就很清楚了。印度一直被美國視為亞洲最大的民主國家，但印度在美國全球監控的熱力圖中卻呈現出橘紅色，在全球被監控的排名中列為第五。美國把印度視為亞洲最大的民主國家，並常常拿這一點來跟中國作對比，所以，美國對印度的監控不太可能是因為政治制度或意識形態。具體而言，美國對印度的監控既有可能是因為印度境內1.62億的穆斯林教徒跟巴基斯坦境內的穆斯林關係密切，也有可能是因為印度外包服務發達，通訊業務的數量巨大。但無論是那個原因，美國對印度的監控更多地是基於全球反恐的戰略。
但是，美國對中國的監聽顯然跟全球反恐的關係不大，而跟中國在亞洲的崛起有很大關係。
隨着中國持續三十多年的高速發展，亞洲的格局在近幾年出現了急劇變化。2010年，中國的經濟總量正式超過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全球第二的經濟體，這是亞洲格局發生質變的標誌。而在未來十年中國經濟總量超過美國已經是大多數經濟學家的共識。由於中國是一個核大國，同時又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之一，中國經濟總量超越日本意味着中國已經成為亞洲的政治、軍事和經濟的第一強國這對美國在亞洲奉行的均勢戰略形成了嚴重挑戰。針對中國在亞洲的崛起，2012年8月，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公開宣稱，美國將繼續反對任何一個大國主導亞太地區。
所以，**美國對中國的監聽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對亞洲的均勢戰略。**美國很清楚，日本近二十年來經濟一直處於萎靡不振狀態，與生氣勃勃的中國形成鮮明對比。中國未來成為亞洲的主導力量幾乎是不可阻擋的。美國基於均勢戰略，對中國這麼一個潛在亞洲對手進行監聽應該是符合美國全球利益的，因為在未來二十年，亞洲極有可能形成一個以中國為核心的亞太經濟圈。如果不嚴密監控中國，並採取相應措施，美國在亞洲處於邊緣化狀態將成為必然。朝未來看，防範中國在亞洲的崛起和獨大將是美國的一項長期戰略。
這裏需要強調指出，美國政府對全球的監控顯示，美國在全球有一個真正的核心聯盟，這個核心聯盟既非北約，也非歐盟，而是最近斯諾登爆料的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五眼”情報聯盟（“Five Eyes” intelligence alliance）。
在美國對世界的監控圖中，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這四個國家不僅沒有遭到美國的監控，而且還高度地參與了美國的對全球監控。這個美、英、加、澳、新“五眼”情報聯盟組建了世界上最大的全球監聽系統，對世界各國政府進行監控。人們注意到，與美國合作進行全球監控的這四個國家全都是英聯邦國家。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説，美國的全球監控其實也就是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對所有其他國家的監控。誰是美國真正信賴的特殊盟友，誰是美國不放心而需要加以監控的虛假盟國，已經一目瞭然。
到目前為止，世界輿論對美國在全球監控行為的反應更多是集中在政府行為和個人自由之間的邊界問題上，世界各國尚未公開對監控熱力圖折射出的美國全球戰略做出明確反應和評價。但對於世界各國的戰略專家，美國的熱力監控圖向全世界提供了一幅完整的全球戰略示意圖。在這個全球戰略格局中，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五個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居於核心地位，這個“五眼”情報聯盟監控着世界各國；中東地區和穆斯林原教旨主義仍是這個核心聯盟監控的重中之重；亞洲和歐洲是這個核心聯盟監控的第二層次重點，其中德國和中國又是歐亞兩洲中重點監控的對象；整個非洲大陸和中南美洲處於一個相對邊緣化的地位。
面對美國對全球的監控，世界各國尚未公開對美國全球戰略做出明確反應，但美國的霸道姿態已經懾服各國。世界二百個左右的國家和地區，各自關心着自己的私利，無人敢攖美國之鋒而收留斯諾登。世界之大，斯諾登竟難尋一個立足之地。一國之獨大遠勝於各國之合力這個歷史規律再一次得到證明。但是，歷史也證明，帝國終究是要衰落的，美國一國獨大的局面究竟能夠維繫多久？世界各國都在揣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