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精神軌道上的模仿和接力——兼論“中國人缺什麼”(下)-邊芹
在彼此陌路人的現代社會,遵守公共行為規則是讓這個無情世界尚能忍受的底線,要做到這一點須剋制小小的自私自利,自我意識強的人擅於遮掩,弱的人不加掩飾,因為自我意識與本能自利不是一回事,而是意識到自我與所處環境的關係,也就是説自我意識與屬性意識是連在一起的,否則只是本能的自利。
而傳統社會是不培養人的自我意識的,它靠束縛個體的慾望抑制本能的自利。**自我意識是現代自由觀念的產物,有點像給你開一扇窗户,同時門必須反鎖。沒有自我意識無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或者説那種“自由”不過是低等的自私自利。**自我意識是自由的頭道菜,沒有這份舌尖,自由的筵席是無福消受的。
傳統社會不強化自我意識,是因為那玩藝一產生,人的本真就消失了。這種東西必須在西方長期生活才能看清,現代人的自我意識是以本真換取的,並不是免費的。**已經獲取現代人集體優越感的社會,是以鄙夷本真為起點的,時常將本真當作愚昧像潑髒水一樣連同裏面的嬰兒一起扔掉。**早在十九世紀末,已經過渡到陌路人社會的西方人,帶着他們已被馴化出的集體優越感,來到未經馴化的“東方”,在蔑視一舉一動都與他們不同、尤其缺乏自我意識的土著之時,也意識到對方身上的本真自己是完全、永遠地失去了。
記得數年前我偶然落到法國電視台的一個娛樂節目上,因為涉及中國就看下去了。節目叫《北京快車》,就是挑幾對法國中青年男女,把他們空降到一個陌生國度,讓他們身上分文不帶,辦一件事或完成一段旅程。節目的目的一是看法國人到什麼都不懂(包括語言)的他世界怎麼應對困難(沒錢更加劇了生存困境),二是看這個陌生國度的人對需要幫助又不能付錢的外國人什麼態度(在法國,類似思路的電視節目不少,特別喜歡享受“東方”的大度)。他們在中國大陸跑了不少地方,有現代化的城市也有貧困的鄉村,無論在北京還是在僻塞的鄉鎮,他們不花一分錢找吃、住、行都遇到了願意相助的人,未有一次餓肚子或露宿星空,儘管相遇的中國人很少對陌生人面帶微笑(未經私行為與公共行為分離的馴化,而非本質惡劣)。尤其在窮鄉僻壤,窮得掉渣的一羣人真相信他們身上分文沒有(其實他們身上備了以應萬一的錢),每人拿出自己身上的所有,湊了一筆錢給他們。而他們不但繼續裝作沒錢,還對這羣中國土人不懂得給他人留有私秘空間、圍觀和跟着他們感到厭煩。這個節目的下一集到了香港,土人的毛病全都沒有了,土人的好處也就沒有了,沒有人圍觀更沒有跟着他們,根本就沒人理他們,吃、住、行免費是找不到的,唯一請他們吃了頓飯的還是位來自大陸的商人(我從口音聽出來),夜晚他們只能露宿街頭。
吃透了西方社會的風度禮節外殼及薄情寡義內核的人,再回頭看那個還存有一些本真的“東方”社會,會對那些因缺乏自我意識而隨時隨地露出小我的人羣抱有一份寬容,並且也知道改掉這些毛病取而代之的將是什麼,並不是從理想到理想的。幾個月前我在國內某機場排隊辦登機手續,隊伍長長的,但窗口多,辦得不算慢,排的人秩序井然。這時我看到一個鄉下老人大包小件地從隊伍邊上走過,旁若無人直奔隊頭。我一把拉住他,告訴他人人都在排隊,從邊上走到前面是不行的。我從他不好意思的憨笑及馬上退後看,他這時才明白排進這個陌生人的隊伍是必須遵守的規則。現在經常在公共場合一遇不順大鬧特鬧的人,並非這些尚浸在傳統社會的所謂土人,而是滿腦子“權利”浮藻的城市大小暴發户,屬於沒有自我意識消化不了自由的殘障兒。
我後來在候機廳又碰到一個農人旅行團,像是集體去什麼地方玩,他們在相對安靜的候機廳裏扎堆打牌,就像在自己家裏玩一樣,毫不掩飾地大聲説笑。我上前提醒他們這是公共場所,他們沒有不高興,馬上就放低聲音了,但過了一會又忘了。我從這些尚未走出傳統社會的農人身上並未看到絕對的自私自利及不可救藥,而是未經馴化。
我發覺這兩件事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當事人均憑本能和習慣理解和處理自我與外部世界的關係,不懂現代社會在所有連通的外表下自我與外界是隔絕的,因為不懂這層隔絕,也就不明白彼此隔絕的個體靠什麼東西維繫在一起,這時的“一起”就是公共場合的統一規範。認識到這一點,你再審視西人便會發覺他們在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把握分寸的,連瀟灑無羈都由內心導演,無意識的任性要遠遠少於“東方”人,所有的努力都意在保持隔絕。他們自己社會有這種保險暗鎖,再在“禁閉室”裏噴灑自由香精裝點,卻把香精推銷給毫無保險暗鎖的“東方”,讓香一燻便陷入亂世的人們自賤到底。
傳統社會的本真除了來自自我意識弱,還緣於人並不需要具備兩套行為:私行為與公共行為,那時一個人一生行為都不必在陌生世界中完成,時常生命平方不超出數公里。將私行為與公共行為截然分開,是工業化、城市化、市民化的結果,需要一兩代以上的市民生活,更需要意識到這一點的上層建築有意馴化。
讀到這裏,我們已明白中國文人們豔羨了上百年、並痛恨自己貧而莫有的東西實際是什麼,並大致知道了獲取的路徑,下面我們就來看看這兩個西學寶典裏的真傳,除了為現代自由社會奠基,還有另一面,在早有宗教排他傳統的西方,統治集團利用被悉心強化了的自我意識和集體優越感兩百年來對他文明實施了致命打擊。
集體優越感對內是個好東西對外則未必,長居西方的“東方”人初嘗風度禮節外殼後,漸漸地會嚐到其苦澀的內核,即集體優越感與對外的狹窄性和攻擊性時常成正比,可謂水漲船高。嘗透的人甚至會出現逆反心理,覺得與其受這種轉着彎的壞,還不如與直接壞的人在一起,不但壞的程度不一樣,受創的程度也小。如果説自我意識是現代“個體自由”社會必不可少的內在平衡,當它凝縮成集體優越感對外則成了一把利刀,在沒有深厚文化傳統的西方(因宗教信仰造成歷史的斷代),經營集體優越感除了用維護公共行為標準這一隻腳,還靠製造認同和排斥、確立外部對立面這另一隻腳。**這種優越感有別於自古先進文明對後進文明的天然優越感,它不是保守型的而是進攻型的,是專門針對對立面設計的一條踩踏的精神軌道,是與征服世界相輔相成的導演世界的一部分。這條軌道隨着征服的腳步一直鋪進異文明的心臟,在幾乎所有沒有相應集體優越感自衞的地方引發了逆向種族主義。**百多年來中國的“西化精英”均逃不掉這條精神軌道,因為這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門檻,不知不覺中甚至在潛意識裏就被引上去了,日本人擠進統治者“俱樂部”先作打手也是這條精神軌道的牽引。
這把利刀將世界一分為二,一邊是“野蠻的”,一邊是“文明的”,如果説工業化的領先與軍力的強大還不足以折斷一個被打敗的文明的精神脊樑,這場史無前例的切割將失敗者徹底打翻在地,在每一個文明的身體上都挖了一個幾乎永遠合不上的大缺口。一百多年來,是中國上層建築近乎一致地接受華夏文明的道德卑賤,致使這個文明一步步土崩瓦解,而接受的一大部分理由,並不是軍事與工業的落後,而是來自這個致命缺口。**因為在西方集體優越感的心理攻勢下,我們在潛意識裏接受了深及根本的自我否定。**這是一種沒有迴歸路的自我否定,這條慣性的精神軌道在人們無知無覺中輸入了正面和負面思維,在這一思維分水嶺的主導下,客觀理性自動放棄了自衞,世間罕見的逆向偏見成為習慣性的思維導向,左右着人們對自身及對外界的判斷能力,顛倒着人們的視野。
關鍵是人們對這種心理攻勢毫不覺察,更不知導演輿論的手是有預謀和有組織的,被放在這個手術枱上的“東方”不但遭受軍事佔領、經濟割據而且在無意識中遭受心理裂變。**西方統治集團暗中運用“移除集體優越感”(一些傳統文化深厚的文明天然具有的)和“營造集體優越感”(製造認同和排斥)分裂他人版圖,在世界範圍內經營優越感和卑賤感以便導演世界,為征服鋪路。**而這需時漫長的心理策劃多為被征服者所不察。香港公民對大陸人的嫌棄(所謂香港認同),台灣人稱自己中國人的心理障礙,看起來是自發的,實為這條精神軌道的捕獲。“集團”幹這一手老到了,靠心理操縱可以讓某地人將卑賤當成尊貴,表面看是嫌棄對立面沒有自己已經學到的禮數(標準統一的公共行為),其實是界之意識在作怪。
前不久我看到一部加拿大電視台的旅遊紀錄片,這類片子在西方一般都有一種程式,我稱之“分裂程式”,專用於“敵對國”,只要是他們視為對手的國度,哪怕是遊山玩水,也事先套上這個框架。因此這部片子事先就有導向,即必須將香港與大陸分開,一如這套旅遊紀錄片的上集走訪加拿大華人聚集的温哥華,談到華人美食,挑出一家記者眼裏最好的中餐館,猜猜大廚是何方人士?一個日法混血兒。這個頭銜是不能落到純粹中國人頭上的,尤其是大陸人,除非是暗中投靠或公開反華的大陸人。只要弄明白我説的這種“分裂程式”,對他們走到哪兒會怎麼做基本上就能看清話語下面的套路。
果然一到香港,記者先邀來一個引路人:英國路透社駐港記者。我們從這一套製造話語的技巧會發現,牢控話語權是從嚴把解釋權開始的,來香港旅遊找一個指導,不找香港人,解釋香港的權力還得在英國人手裏。他們對中國大陸的報道就更是如此了,無論什麼領域,哪怕是純技術領域,比如考古,最終的解釋權也不會交給中國專家。我新近在法國電視五台看到一部講中國古文明的電視紀錄片,憑良心説已經非常正面了(只是鏡頭一回到當代中國老是對準又窮又髒的角落),以前從沒看過類似的,想必是為了解答很多法國人對中國“突然發跡”的疑惑,因為在長年欺瞞下,中國可是貧窮落後集大成者,怎麼變成有錢主兒了?所以這部片子的宗旨是承認中國古文明還是發達的。但是講中國商、周、秦,中國專家只對某些具體考古細節有解釋權,總體解釋權不是交由日本人就轉由法國人。給人最後的印象是你們雖然古文明不同凡響,但你們就像如今的埃及人或已經消失的瑪雅人一樣,對埃及和瑪雅古文明的研究、解釋還得靠我們西方人。這種獨斷中國人一般都看不到,因為很有技巧,然而卻是“獨”到根上、“霸”到極點的,西方的自由多由這類“獨與霸”掌控框架。獨斷解釋權,是西式獨裁非常巧妙的掩蔽所,此一保證核心權力的方法有點像以公共行為標準掩藏和保護私行為,民主形式和言論自由則類似公共行為規則,人人儘量遵守,但並不觸及核心權力,前者的寬容、開放、分享、透明、相對和理性絲毫不影響後者的狹隘、封閉、獨霸、隱匿、絕對和非理性。西人本性的這種極端兩重性幾乎完整地延伸到其體制內,也是我們與西方交手兩百年,始終被矇在鼓裏的,以致看人把只據個體表面的公共行為視為全部,看社會也見外不見裏,甚至根本不知裏的存在。當然這種裏外雙層統治模式並不是哪裏都能行得通的,須有百姓自覺向強權解釋權靠攏的歷史傳統和社會基礎。
話説回來,那個被賦予解釋權大任的英國記者果然配合默契,馬上按“分裂程式”為紀錄片定好框架,還把自己的香港女友帶來從旁佐證。香港女人一露面見加拿大記者仍稱她中國人,頗為不悦地特意強調自己是香港人不是中國人。她大概不知道這正是西人眼裏自我意識薄弱的表現,人家張口閉口香港人是為了對中國下刀子,骨子裏不會把你看成中國人之外的人(九七拒給香港人英國護照就是明證)。蓄意營造香港人的集體優越感(相對於中國大陸),可是深藏禍心的,一如同樣在做的對台灣人、藏人、蒙人(日本人投資的那部有關成吉思汗的電影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是在謀略之內的,可不是搞什麼藝術,而且各個環節,哪怕是跨國的,都是配合好的)集體優越感的經營,西方各類“國際”傳媒及文化機構不惜人力物力正做着經久不息的接力。若不採取相應辦法阻止這場蓄謀已久、從未停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心理割據戰爭,敗是遲早的事。
為了讓自己的卑賤行為具有道德理由,這位香港女人開始比他的英國情人走得還遠地數落起大陸的不是,無非是食品“有毒”(特別強調香港的食品健康,好象香港的農副產品不是由大陸供應)、空氣“有毒”(好象大陸與香港不是連山帶水)、產品造假(忘了香港是一大源頭)之類已變成“副歌”的那檔子事。
越是深嵌中國人弱點的“精英”(自我意識弱),越是與審視對象(對內對外)拉不開距離,視野才如此狹窄,觀點也才如此激越。上述那個自以為已加入西人行列的香港女人,學“自我意識”也只學到踩踏自己人的水平,並未真正學到西人的自我意識,那種自我意識是以個體與羣體的紐帶為思維軌道的,怎會在外人面前如此貶損自己人?
在這般暗地進攻下,自身強化自我意識與集體優越感就成了與軍事自衞同等重要的自衞和自強武器。兩個世紀的動盪和亂世(外部強權主導或旁引的外抑內耗),這個國家不但身體被抽空,精神也被吸食殆盡,一流思想家被邊緣化,上層建築變成三、四流模仿者的盛宴,加上資本化本身就是要打掉一個文明的精神龍頭,三十年計劃生育又造成優質人口鋭減,致使智力弱化、精神萎糜。
傳統社會靠束縛個人慾望來建構社會羣體,在私慾氾濫的現代社會若自我意識未被強化,則會出現社會混亂、物慾橫流的現象,讓本質無序的資本競爭社會顯得更加無序。中國社會就處在這個節骨眼上,傳統道德教化土崩瓦解,本來就弱的自我意識不但未被強化還隨着淪陷的傳統而流失了。沒有自我意識自律又道德淪喪的社會最可怕的還不是社會無序,而是上層建築缺乏自我意識,被自利本能吞沒,導致甄選機制倒轉,陷入惡性循環,高品質的人被淘汰,體制逐漸被無能鼠輩盤踞,責任、原則、戒律形同虛設,忠誠掃地,奸佞當道。
外部擠壓加內部蛀空,文明的解體步伐還將加快,當上層集體無意識進入民間潛意識層面,則無論審美權、道義權追回與否,皆無可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