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來信：底特律與美式城市病-華原

奧巴馬作壁上觀

2012年10月13日，美國總統奧巴馬在他每週週末對全國發表的電視講話中，宣佈美國汽車業已經走出危機，重振雄風。他説危機後汽車行業已經累計創造了25萬個新的就業機會，競爭力大為增強，並信誓旦旦，充滿激情地宣稱：“**我們拒絕拱手認輸而無所事事，我們絕不會讓底特律走向破產，**我們充分依靠美國的工人和美國的創造性，三年來我們已經取得了重大成就”。

奧巴馬講話餘音尤在，然而九個月後的2013年7月18日星期四的下午4點零6分，“汽車城”底特律按照聯邦破產法第九章，正式遞交了破產保護申請。

與常見的公司破產所依據的聯邦破產法第十一章不同，破產法第九章專用於美國城市和縣城以及其他公共法人比如學區，市鎮和公共服務設施等機構的破產。據統計，自1937年頒佈以來的七十多年間，美國總共只有不足700起這樣的市縣破產案件，平均每年不足10件。而自2010年起，這樣的破產案則達到36起。底特律又是迄今為止美國最大的破產城市，據稱底特律的財政預算赤字為3億8000萬美元，而申請破產保護的債務竟然高達180至200億美元。也就是説，底特律市民無論男女老幼，每人平均負債接近3萬美元！

據福克斯新聞報導，在底特律宣佈破產保護的前夜，密西根州任命的底特律緊急事務經理凱文-奧爾（Kevyn Orr）曾經向白宮高級官員發出懇求，希望得到聯邦政府的幫助。然而迫切需要的幫助沒有來臨。

底特律所盼到的是白宮發表的一紙簡短聲明：“總統和他的幕僚團隊正在繼續密切注視底特律形勢的發展。密西根州的領導人以及底特律市的債主明白，他們必須為底特律嚴重的財政挑戰找出對策。在底特律努力恢復重建成為美國偉大城市的過程中，我們承諾繼續與底特律站在一起”。

“密切注視”而已。沒有發生如同在金融危機初期對於金融，地產，汽車等巨頭企業那樣大手筆的緊急撥款，沒有聯邦救援，沒有財政紓困。白宮的立場説白了就是我們作壁上觀，你們自己看着辦吧。回想上世紀七十年代紐約市遇到財政危機，瀕臨破產時，聯邦政府曾發放鉅額貸款，幫助紐約逃過一劫。對於這次白宮撒手不管、畫餅充飢的態度，似乎也沒有什麼人感到奇怪，提出質疑。《今日美國》的一篇評論就指出了問題的關鍵：“今非昔比，時過境遷。聯邦政府自己財政吃緊，債務成山，對於底特律的救助將在國會遭遇巨大的牴觸”。

在美國的行政體制架構下，即便是號稱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美國總統，也得承認形勢比人強。儘管曾經豪情萬丈，如今也是愛莫能助，沒法兑現自己的承諾，對一個主要城市在最需要的時候給予實質性的幫助。人們對於這個曾執世界汽車產業牛耳，創造過無數輝煌業績的歷史名城，只能説一聲“good luck”，自求多福，一路走好吧。

底特律害了美式“城市病”

事實上，美國的經濟今年以來略有起色，股市攀升，房地產市場回暖，就業出現緩慢的改善，作為支柱產業之一的汽車業的表現也可圈可點。人們已經開始談論近期聯儲退出量化寬鬆的可能性。與幾年前相比，儘管近期經濟新聞的調子仍然喜憂參半，不過種種跡象表明經濟似乎已經過了最低點，開始進入温和上行通道。可是為什麼作為昔日美國和世界的“汽車之都”，曾經排名全美第四，極具象徵意義的名城底特律，竟然在此時逆勢而下，轟然倒地呢？

近年來底特律像是一個長期慢性病人，一直在與病魔的搏鬥中掙扎。隨着時間的流逝，原有的病因沒有消除，又疊加了許多綜合症。以致體質逐年虛弱，病入膏肓，終於不支。病來如山倒，現在只有動大手術才有可能挽救生命了。

現代社會大規模城市化帶來的城市病已經非常普遍。在多數國家一般常見的城市病主要表現為人口膨脹，公共資源緊缺，房價高企，交通擁堵，環境污染，生活節奏過快，競爭壓力增大等等。中國許多民眾都切身感受到這種城市病的弊端，痛感房價過高帶來的生活壓力。

可是底特律表現的美式城市病的病因和症狀則完全不同。不少中國人聽説美國房價便宜，頗為羨慕。其實，底特律的房地產豈止是“穩中有降”，而是大幅跳水，一瀉千里。以致前一時期媒體上密集報導了那裏出現的一美元一棟的“白菜房”，引起轟動，使得不少欲投資海外的中國人熱議，探討現在是否是投資“抄底”，“擁有一塊美國房產”的好時機。不過，套用一句中國老話，這正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在真正瞭解了底特律的病情如此嚴重以後，抄底之説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導致底特律破產的問題很多，主要有：

**人口大量流失。**伴隨着工業化的發展，底特律在本世紀上半葉，曾經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在其鼎盛時期的五十年代，底特律的人口曾達一百八十五萬，以後逐年下降，而現今的人口只有七十萬。僅從2000年以來底特律的人口已經減少了26%。

**工作機會喪失。**值得注意的是，流走的都是相對高收入的人羣，而他們選擇離開的直接原因是工作機會的喪失。昔日的汽車三巨頭現在唯有通用汽車（GM）還把總部留在底特律。除了一個GM巨型的研發測試中心以外，目前三大汽車在底特律沒有留下幾所工廠。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有知識技能的人們選擇了用腳投票，另謀高就。隨着人口一起離開的是城市急需的所得税款。

**超高的失業率。**官方公佈的失業率為18.6%，為現今全國平均水平的兩倍半。市區超過十六歲的居民，就業率還不到一半，平均年收入僅為15，261美元。這樣的收入水平自然無法帶來足夠的所得税。

**低税收導致城市公共服務的低下。**例如，由於警力不足和失業率高企，底特律被列為全美犯罪率最高的城市，而且犯罪案件的破案率僅為不到百分之十。對於犯罪、醫療、火災等等緊急呼救電話911的反應時間平均高達58分鐘。全城每年發生一萬兩千次火災，有近八萬棟樓宇住宅遭到遺棄，市區超過百分之四十的街燈不亮。學校的教育水平越來越差。

**惡性循環的財政困境。**高犯罪率和衰敗的城市造成更多的居民離開，並且導致房地產價格一路下滑。許多居民拒絕再繼續付房地產税。舉例來説，在2011財年，底特律收上來的房地產税不足應收數額的百分之七十。

**管理混亂和貪污腐敗。**緊急事務經理凱文-奧爾指出：“經年的預算緊縮，錯誤管理，跛腳運行，浪費資源和官員的不負責任以及貪污腐化，已經使得這座城市功能失調。過時的政策、程序、行事方式和體制必須徹底改變”。

這些問題互為因果，互相糾纏，環環相扣，難解難分，短期內看不到有什麼有效的解決辦法，無怪乎聯邦政府不願意趟這灘渾水。

**其實，在經濟和管理之外，政治原因也是底特律走向破產的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自1962年以來，底特律一直由民主黨一黨控制。其政策取向是龐大的政府官僚體系，巨大的福利開支，政府僱員和工會組織享有很大的話語權，由此產生高税收和財政負擔太重等問題。舉例來説，底特律主要有兩類債權人：一類是機構債券持有者，另一類是政府僱員和退休人員。在已知的185億債務中，有60億是欠僱員的醫療保險和人壽保險，大約35億是退休金，也就是説，一半的債務是欠政府僱員的。現在各類工會面對的問題是：如何為討還債務同市政府鬥爭。底特律現在只能償付所欠債務的一小部分，而債券持有者可能更有機會得到補償，因為他們的債務是得到保證的。至於公務人員，他們的工資還會繼續發放，而退休金和保險金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工會已經意識到他們當前的處境，並且已經作了很大的妥協。不過面對失去退休金和保險金的光景，他們仍然決心為他們的利益奮戰到底。比方説，警察和消防退休基金的管理者就説，“這是一場戰爭”。問題是，面對一個已經破產的政府，工會還能做什麼呢？

走出破產困境，實現預算平衡的解決方案無非就是開源節流。開源就要增加税收，節流就要消減開支。可是這兩項措施都是雙刃劍：增加税收會嚇跑更多的公司企業和納税人，從而進一步削弱税源基礎；而消減開支則會使城市公共服務進一步降低，從而使投資及生活環境更加惡化。底特律走出危機的道路勢必曲折，前景不容樂觀。

在美國東北部或中西部駕車旅行，有時會經過一些衰落破敗的小城鎮，那裏人煙稀少，市容蕭條，房屋斑駁腐朽，道路坑窪不平，年輕人紛紛出外尋找機會，剩下的是一些老弱病殘。它們曾經擁有舉足輕重的拳頭工業，經歷過繁花似錦的黃金時期。隨着時代變遷，當地工業萎縮轉移，漸漸被人們遺棄忘卻。這些地方被人們稱作“生鏽地帶”（rust belt)。在西部地區，還有一些更早年間被淘金者遺留的“鬼城”（ghost town)，那裏再也沒人居住，只留下殘垣斷壁、瘦馬寒鴉，供人們參觀憑弔。這些地方的共同點就是隨着實體工業的空心化而導致的城市衰敗化。來到這些地方，往往使人感慨萬分，嘆息人間的滄桑。今次底特律是否能夠安然度過此劫，再現往日輝煌，還是走上“生鏽地帶”甚至“鬼城”萬劫不復的老路，人們將拭目以待。

副總統拜登在競選連任時，提了一句讓人津津樂道的口號：“本拉登被打死了，通用汽車再生了”，以此總結奧巴馬-拜登搭檔的政績。對此，美國《福克斯新聞》諷刺地寫道：“拜登説的都沒錯，不過口號的後半句不是發生在底特律，而是發生在上海，那裏上個月又有一座通用汽車的新工廠破土動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