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悲情一日 真主也難以彌合埃及民眾的仇隙

**【觀察者網駐埃及研究員王丁楠從埃及開羅發來文章】**埃及衝突從當地時間7月26日凌晨開始不斷升級，穆爾西的支持者和反對派之間的武鬥已經導致至少120名羣眾死亡。凌晨3點，位於開羅納賽爾城的數名攝影記者被捕，埃及國防部長塞西講話拉開清剿反對派的序幕。在衝突最激烈的城市亞歷山大，200多名反對軍政府的抗議者被困在易卜拉欣清真寺中。軍車堵住了清真寺的大門，軍隊的支持者將建築圍堵得水泄不通，並試圖拆卸窗户，進入室內與抗議者搏鬥。電視畫面顯示，清真寺外槍聲四起，裏面的男女老少亂作一團，絕然無助，只得乞求真主保佑。隨後，視頻畫面中斷，音訊全無……

下面是文章全文：

埃及街頭的抗議者

政變三週來的埃及局勢

埃及7月3日政變至今已經三週。穆爾西的支持者聲勢不減，持續佔據納賽爾城和開羅大學等“據點”，並與反對派在各省頻繁遭遇。**雙方均聲稱自己的信仰比對方純正，高喊着“真主至大”，攜帶一切可以利用的武器試圖置對方於死地。**警察和軍隊要麼隔岸觀火，要麼“拉偏架”。截至埃及當地時間7月26日上午11時10分，埃及全國死亡人數已經過百。與此同時，非伊斯蘭團體抗議軍隊干政的聲音日漸清晰。反對穆巴拉克餘黨、穆兄會和武裝部隊的“第三股潮流”在年輕人中聲勢壯大。

在西奈半島，**近萬名武裝分子連同當地民眾頻繁襲警襲軍。這些武裝團體稱不上穆兄會的支持者。它們認為穆兄會上台後過於温和，未曾真正推行伊斯蘭化。**但穆爾西下台後，伊斯蘭勢力被完全排除出過渡政府，軍隊和警察捲土重來，與以色列聯手對西奈實施高壓管控。7月3日政變以來，爆炸、偷襲和傷亡在西奈半島成了家常便飯。軍隊宣佈當地進入警戒狀態，但局勢至今未見好轉。

針對警察局的爆炸還從西奈半島蔓延到埃及北部的曼蘇拉市。內政部和軍方指責穆兄會製造恐怖襲擊，穆兄會則説事故原因不明，有可能是武裝部隊故意為之，為日後大規模鎮壓尋找藉口。

人們在一處血跡周圍擺放了石塊和鮮花

埃及的政治衝突不斷，民眾的生活卻在政變後得到顯著改善。自今年5月起，埃及停水停電每天發生；汽油短缺使加油站前排起汽車長龍；警察不見蹤影，任憑治安惡化——穆爾西的支持率因此直線下滑，武裝部隊會同反對派藉助這股民怨壯大聲勢，直到7月3日發動政變。**但民生難題在軍事政變後的第二天立即得到緩解：警察開始執法，加油站儲油充足，股市上漲，埃鎊升值。斷水斷電再也不見，電力首次出現盈餘（電力部門給出的原因是“民眾節電意識增強”）。**埃及百姓説：“彷彿一覺醒來，一切都變好了，但又覺得很奇怪！”一些百姓認為，軍隊控制埃及經濟方方面面（餐飲、汽油、房地產等，無所不包），可以輕而易舉地製造民生危機，把民選總統趕下台。

穆兄會等伊斯蘭團體由反政府組織通過民主程序上台，卻感到自己用兩年多的時間走進了前政府佈下的圈套。7月17日，埃及臨時政府組建完成。內閣成員由自由派、納賽爾派和穆巴拉克前政府官員組成，伊斯蘭勢力被完全排除出局，轉而投向體制外的抗爭。

塞西講話拉開清剿反對派序幕

在這種情況下，國防部長塞西於7月24日出席部隊學員畢業典禮時發表講話，聲明軍方在穆爾西下台問題上秉承誠實、客觀、受人敬重的立場，且軍隊面對人民“不説謊、不欺騙、不傳謠”。塞西號召所有誠實可靠的埃及人於星期五（7月26日）行動起來，賦予軍隊和警察打擊暴力和恐怖主義的權力。同一天，軍隊提高全國警戒級別，在開羅解放廣場等主要遊行地點實行重兵把守。坦克和軍車開赴各省要道。

抗議者周圍建築物上的激光投影人像

塞西講話後，“造反”運動立即響應號召，對軍隊尋求人民支持的做法表示讚許，稱週五的示威是6•30革命的延續。“革命資歷”更老的“4月6日青年運動”則抵制軍方倡議。他們認為軍隊高層故伎重演，故意激起內鬥，引發局勢失控，最後在民眾的千呼萬喚中出面維穩，藉機掌權。穆爾西的支持者在納賽爾城召開發佈會説，塞西的講話宣示了內戰的到來。

7月25日早晨，“出動”（injil）的大字指令佔據着埃及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埃及國有和私營電視台在當天不斷播放聲明：週五暫停放映齋月期間民眾“聊以為生”的連續劇，直播報道“埃及人民的意志和呼聲”。此舉旨在鼓勵更多民眾走出家門，參加遊行。社交網站上，反對政變的埃及人和穆爾西的支持者紛紛將自己新聞頁面從“公開”改為“秘密”，以防類似7月3日的軍事逮捕再次發生。

埃及民眾對塞西的講話議論紛紛。一些人躍躍欲試，稱“塞西為我們帶來了一切”，誓言協助部隊清剿恐怖分子。有人認為軍隊此舉旨在借民眾之力向穆爾西支持者和國際社會施壓，但相信軍隊有十足把握維護週五治安穩定。有人對塞西的提議不置可否，擔心在數十萬穆爾西支持者遲遲不退的情況下，此舉將迅速挑起內戰。有人分析説，軍隊迫於壓力不敢直接鎮壓穆兄會，便動員民眾上街去打去殺。還有人提出質疑：臨時總統曼蘇爾和內閣總理到哪兒去了？塞西對政局發號施令依據何在？過去鎮壓民眾的軍隊和警察如何能自詡為民主的推行和捍衞者？

塞西發表講話的當天，臨時總統曼蘇爾和副總統巴拉迪主持了4個小時的“全國和解對話”。官方新聞稿公佈了一連串參加對話的名單，伊斯蘭黨派無一入列。伊斯蘭勢力均拒絕參與，和解對話實際變成了臨時政府的自説自話。穆兄會的朋友開玩笑説：“該抓的已經抓了，該通緝的已下了文書，穆兄會已經派不出人蔘加和解了。”最終，會談紀要重申了塞西有關打擊暴力和恐怖主義的講話內容。

埃及街頭聚集的抗議者

為了儘快結束和解對話只有一方參加的尷尬局面，軍隊於25日發表聲明，限穆兄會24小時內（即週六下午前）加入軍隊發起的和解進程，否則將對其採取更強硬措施。軍方通過Facebook頁面説，槍口已經對準了那些從事暴力和恐怖主義的人。而此時，反對軍政府的示威者卻開始自豪地對着鏡頭高喊：“我是恐怖分子。”

將穆爾西支持者稱為“恐怖分子”顯然無助於緩和矛盾。如今，連旅居埃及的不願評論當地政治的中國人也互相調侃道：“過去我們一直在跟恐怖勢力打交道！”此前曾有人提議：釋放穆爾西，通過全民公決決定他的去留，至少這樣在程序上是合法的，也有助於説服穆爾西的支持者放棄抵抗。然而在“反恐戰爭”的大旗下，埃及社會的一切已變得非黑即白。對於軍隊的支持者，塞西的講話似乎向他們傳遞了一個信號：對於打擊恐怖分子，民眾訴諸暴力也不會受到懲罰。

本月初的軍事政變將原先的反對派搬入內閣，把曾經的執政黨趕下台去。深入埃及社會內部的分歧和衝突絲毫未得彌合，反而愈演愈烈。**上週，一些地方甚至打出“殺一個穆兄會支持者懸賞若干埃鎊”的橫幅。**主張和平抗議的穆爾西反對者譴責暴力，非但得不到同事的支持，反招來一頓拳腳。25日深夜，長期居住在埃及的德國退休教師打電話對我説：“多年來我從未像現在一樣想要離開這個國家。人們似乎一夜之間喪失了思辨能力，對一切消息聽之信之。他們不再反思自己的錯誤，而是沉浸於互相詆譭，並以此證明使用暴力和參加殺戮都是正義、合法的。”

7月26日：埃及的天堂與地獄

為應對美歐等國和聯合國等國際組織要求釋放穆爾西的呼聲，7月26日，埃及一法院下令對尚處於軍隊“保護”下穆爾西拘留15天，以便對他的間諜罪、謀殺罪和越獄指控作進一步調查。當天下午，軍隊的支持者如期而至，在開羅解放廣場、總統府和亞歷山大等省市聚合。解放廣場邊的政府辦公樓外牆上掛起塞西的巨幅畫像。一些團體散發提前印製好的報紙傳單，題目是“塞西，埃及是你的後盾”。一些政黨發起推舉塞西當埃及總統的政治運動，並將“要求塞西作總統”的巨大橫幅掛到廣場上。半空中，軍用直升機不時盤旋過人們頭頂，拋下埃及國旗和卡片，上面印有塞西的照片，寫着“我授權軍隊和警察打擊恐怖主義。”

廣場上流血衝突的印記

“向恐怖主義説不”成了26日埃及所有電視節目的主題。各電視台實時轉播各地支持者的遊行實況，對穆爾西支持者和反對軍政府的示威不予報道。就像7月3日政變時一樣，各頻道反覆播放軍隊歌曲，配以士兵驍勇善戰、裝備精良的畫面。其中，一名戰士用槍口對準觀眾的特寫更是和前一天軍隊的講話內容遙相呼應，似乎有威震敵膽之勢。

26日當天，武裝部隊對境外媒體嚴加防範。身着便衣的士兵在解放廣場外設置關卡，篩選並阻止一些國家的記者進入廣場。在拍攝採訪現場，便衣人員頻繁穿梭在媒體工作者之間，不時向他們提問，與記者攀談。

到開齋時分，軍隊向支持者提供水和小吃。夜幕降臨，總統府前的街道被彩燈點綴，彷彿遊園會一般。解放廣場禮花綻放，歡呼和口號聲不絕於耳，氣氛達到高潮。響應軍隊號召上街遊行的埃及朋友們紛紛把這一天稱作“節日”和“慶典”。從現場來看，26日的遊行人數遠遠比不上6月30日和7月3日的規模。但軍方卻聲明説有3000萬人走上街頭支持塞西和武裝部隊，並表示可以提供全國各地的航拍圖片作證。

凌晨時分，軍隊通過Facebook頁面感謝人民授予其打擊恐怖主義的權力。內政部長Mohamed Ibrahim（穆爾西下台後繼續任職）接受al-hayat頻道的電話採訪，宣佈政府將通過“合法手段”驅逐在開羅大學和納薩爾城聚集的反軍隊抗議者。臨時總統曼蘇爾則在電話採訪中敦促示威者儘快撤退，説政府不能容忍封鎖道路、圍堵辦公機構的行徑。

在與軍隊的衝突中遇難的示威者

此時，由開羅市中心通往納賽爾城的道路已被軍隊封鎖。過去三週裏，穆爾西的支持者駐紮在納賽爾城中阿達維亞清真寺周邊的幾個廣場。但26日當天，抗議政變、支持穆爾西的人數劇增。示威者佔據的地盤從阿達維亞清真寺迅速擴展到納賽爾城的其他地區，甚至延伸到通向市中心的10月6號立交橋下。在得到內政部長的“清場”指令後，穆爾西的支持者陷入憤怒、瘋狂和絕望，一些人開始坐在路邊哭泣，無助地等待決戰的到來。此時的開羅，一邊是狂歡者的天堂，一邊是示威者的地獄。凌晨1點左右，解放廣場的軍隊支持者在完成塞西佈置的“任務”後逐漸散去，納賽爾城的反對派則開始搬運磚石封鎖道路，阻擋軍隊、警察可能採取的武力的鎮壓。

與此同時，在亞歷山大，200多名反對軍政府的抗議者被困在易卜拉欣清真寺中。軍車堵住了清真寺的大門，軍隊的支持者將建築圍堵得水泄不通，並試圖拆卸窗户，進入室內與抗議者搏鬥。電視畫面顯示，清真寺外槍聲四起，裏面的男女老少亂作一團，絕望而無助，只得乞求真主保佑。隨後，視頻畫面中斷，音訊全無。

凌晨3點，位於開羅納賽爾城的數名攝影記者被捕。來自軍隊和內政部的狙擊手開始在樓頂和愛資哈爾大學（納賽爾城校區）外圍部署。穆爾西的支持者向坦克和裝甲車投擲石塊，軍隊和警察以催淚瓦斯和CS毒氣彈驅散示威人羣，並開始密集不斷的實彈射擊。對抗持續將近3個小時，20名示威者當場死亡，1000餘人受傷，其中近三分之一傷勢嚴重。

混亂的醫院內堂人滿為患

傷員被轉移到廣場上的臨時醫院，室內擠滿了志願服務的醫務工作者**。由於軍方直接射擊示威者的頭部和胸部，許多傷員搶救無效，死亡人數迅速上升。血液告急、醫護人員人手不夠、藥品短缺，現場的示威者不斷通過twitter向外界求援。但此時道路已經被軍方封鎖，車輛無法由市中心進入現場。**天亮時分，救護車趕到，將一部分傷員送至附近醫院，記者也被允許進入採訪。這時，死亡人數已過百，其中既有穆爾西的支持者，也有抵抗軍方的“第三股力量”。醫生在臨時醫院裏應接不暇，指着滿地的屍體憤怒地譴責軍隊警察滅絕人性。

示威者一面哭泣，一面怒號，高喊着抗議軍政府的口號，人羣迅速聚合起來，矛盾一觸即發。社交網站上，許多埃及人對軍隊在齋月的屠殺行徑憤怒不已。在這樣的背景下，**儘管48小時限期降至，穆兄會和其他伊斯蘭黨派幾乎不可能主動加入軍隊發起的和解進程。**示威者與軍隊的關係劍拔弩張，前者目前仍堅持和平抗爭，更大規模的鎮壓或許還將發生。

另一方面，堅定支持塞西的埃及人對軍隊的行動拍手稱讚。他們認為人民已經賦予了軍隊抗擊恐怖主義的權力，因此納賽爾城的鎮壓完全合法。他們對持續飆升的死亡人數視而不見，轉而譴責示威者砍伐周邊樹木、封鎖道路和損毀路邊車輛。在當前極具分裂的埃及社會，人們已習慣用政治立場劃線，而非通過正常的人際交往評估、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