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山東父老 吾鄉大道
【山東人的厚道四海名揚,至今不絕於耳。1996年,北大中文系教授韓毓海曾撰文回憶故鄉山東風土人情,感慨今日所餘者,不過是保留住一點關懷和懷戀,即留得青山在而已。今小編找出舊文,掃錄成文字,舊文重讀,以饗讀者。】
北京這地方,是以衚衕見特色的。這“衚衕”據説是蒙古話,水井的意思。北京胡同的名字並不盡是可喜,比如“劈柴胡同”、“缸瓦市衚衕”之類,聽上去貧民窟似的。後來就改了,“劈柴”改為“闢才”,三保太監鄭和住過的“三保衚衕”改為“三不老胡同”,這一改往往是邯鄲學步,非旦去雅訓尤遠,乃至連原有的通俗的可愛也一併失去。
濟南則有街,濟南的街名又很好,最好的我以為是閔子騫街。這閔子騫是孔子門徒中德性最好的一位,他的好是對父母兄弟的好,《論語》裏説“孝哉閔子騫!人不問其父母昆弟之言”。街坊鄰里都説好,説明這好是真好,不是裝出來的,因為羣眾的跟睛是雪亮的。
這閔子騫街在西門一帶,那裏的環城公園據説是談戀愛的好去處,由此推測是可以看到許多人間佳麗的。自鞏俐出山以來,濟南姑娘的漂亮算是得了滿天下的認可,但我以為濟南姑娘的美是賢淑的美,甚至有些鄉下的美,所以美得比較內在而長久,而這就僅僅是得益於泉水,而且是得益於風俗了。
人説洋人的國家是放大了的商號,中國的社會是推廣了的家庭,這樣的社會,大約僅在山東還保留了些形狀吧。
街名如此雅訓,可見山東人腦袋裏的孔孟之道是自打小潛移默化,一點點種下的,以後就難免“零存整取”,從潛意識裏冒出來。且居外愈久受外面的文明風俗壓抑越長,便愈像是魯國派出來的。例如有棗莊老頭名叫喬羽者,做《在希望的田野上》歌詞一厥,中有:“老人們舉杯,孩子們歡笑”云云,在北京被視為“主旋律”,其實,那簡直就是從《論語》“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一節裏抄出來的,內容大大地不合都市節拍,是城市主流的反叛也不説不定。
“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文明對一方人的浸潤雖説是天長地久,潛移默化,卻在一瞬間也會爆發出來。山東男人總起來説很老實厚道,但惹急了眼也好戰,老實人急了眼就認死理,非鬥到你死我活不可,可以説好男人都有守死善道之風。今有作家名張承志者,即生於濟南的街道,近來文壇北京胡同裏的批評家和江南里弄裏的才子加起來還搞不過一個張承志,這也説明衚衕和里弄的,難免有些底氣不厚。所以山東人的現代感很豐實且痛苦,山東人很韌性,或者説很“粘糊”。
十幾年前,有個山東電影洗印廠工人叫朱文奇的,在大明湖救起一落水女孩,自沉水中,死時不過二十幾歲,這本來正式和女朋友談戀愛的年齡。而從聽到呼救入水救人到自沉,前後不過才十幾分鐘的事。
朱文奇這人心軟,別看粗粗大大一條硬漢,山東人心裏邊其實很温柔。
看到有人落水,救還是不救,孟子的看法是,想也不要想,立刻去救。而孔子的看法卻要複雜些,他以為仁者也不可貿然犧牲,留得青山在,也是很重要的。“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最大的考驗並不是一錘定音的赴湯蹈火,況且不是每個人都有殺身成仁的機會,重要的卻是日復一日地在世俗人生中與自身和周圍的庸俗相對抗,並以仁相約束。
我一向以為孔子的看法是很愴然的。記得以前看報,説濟南的出租車如何宰人,我當時難免心裏一沉,因這許是真的,我回家也是被反覆宰過的。“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對遠遊的我而言,故鄉也許終於要變得陌生吧?世界是這樣的世界,孔夫子對我們的教誨卻是去改造它,即“我欲仁,斯仁至矣”;今天看來,這一點怕是很難做到。所餘者,不過是保留住我們的一點關懷和懷戀,即留得青山在而已。這大約也是我至今總不能忘記那個叫朱文奇的青年工人的原因。
我想那個被他救起的女孩,如今許是到了談戀愛的年齡。她走在濟南的大道上,天上無風也無雨,心中裝着許多快樂的事。
我祝福她有和鞏俐一樣美好的容顏。
一如祝福我家鄉的青山,祝福家鄉的大道。
1996年4月28日於日本福岡旅中
本文發表於《齊魯晚報》,亦收於韓毓海著《摩登者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08月第1版

韓毓海《吾鄉大道》,1996年齊魯晚報掃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