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迪英:白衫軍上街,台灣之春還遠嗎?
憤怒的“白衫軍”
8月3日,星期六,台北酷熱。大批民眾在“總統”馬英九的辦公室前集會,舉行大規模抗議示威,“馬英九下台”的口號此起彼伏。抗議者身着統一的白色襯衫,人數估計多達25萬人。這是自從2006年“紅衫軍”倒扁以來台灣最大規模的抗議運動,“白衫軍”之名在島內不脛而走。
這不是“白衫軍”的第一次大規模集會。早在7月20日,“白衫軍”就發起過一次3萬人規模的抗議。這是馬英九政府執政以來,第一次正面遭遇大規模抗議,一時之間倍感焦頭爛額。
短短一月之間,“白衫軍”震動台灣朝野,但其誘因最初只是一位士兵的意外死亡。洪仲丘畢業於台灣成功大學,在台灣陸軍第六軍團裝甲542旅服役,原定於7月6日退役。6月底,洪仲丘休假歸營後,因攜帶有照相功能的手機,違反條令被關禁閉。禁閉期間,洪仲丘被上級施以超負荷的訓練,致中暑昏迷,被送醫急救。
7月4日,洪仲丘在醫院救治無效而死。對此,台灣軍方的調查結論是因中暑意外身亡。洪仲丘的家屬自覺無法接受,且懷疑死者生前曾遭受毆打、虐待,遂選擇向媒體控訴。
7月15日,經洪仲丘家屬同意,並指定代表監督下,軍事檢察署委託法醫解剖了洪仲丘的遺體,以查明死因。法醫出具的醫學報告證明,洪仲丘生前未遭人毆打,其遺體沒有任何外傷。洪仲丘的死因是超負荷體能訓練引發中暑,進而導致“瀰漫性血管內凝血(DIC)”致死。遺體部分呈現淤青,以及大量內出血,都是DIC引發的。法醫認為超負荷體能訓練系外力強加,故給出的死因結論是“他為”。
在台灣軍方調查洪仲丘下士死亡事件時,這一事件在島內輿論中已迅速發酵。經媒體持續報道後,認定洪仲丘遭“虐待”乃至“他殺”的意見不斷擴散,質疑台灣軍檢署和軍方的聲音迅速放大。報道、爆料、炒作這一事件的電視頻道收視率節節攀升,其勢頭有增無減。在收視率導向的刺激下,電視媒體越發熱衷於推波助瀾、密集轟炸,令事件節節升温。
除電視等傳統媒體積極發聲之外,Facebook等社交媒體異軍突起。7月13日,島內一些年輕人在Facebook上發起“公民1985行動聯盟”(1985是台灣軍中求助熱線)。行動聯盟在Facebook上呼籲向“國防部”、“立法院”抗議,獲得大量回應和轉發。
在輿論發酵和民意洶湧的壓力下,馬英九政府試圖以危機公關奪回主動權。7月15日,“國防部長”高華柱提出辭職,以示承擔相關責任。7月20日,馬英九首次前往洪家祭拜,慰問遺屬。馬英九承諾“管定了”這一事件,並表示將從快、從嚴處理,從優賠償。馬英九還保證一定查清真相,並允諾推動軍中制度改革,以杜絕類似事件。
但馬英九的危機公關未能化解危機。7月20日當天,多達3萬名抗議者應“公民1985行動聯盟”的召集,在“國防部”、“立法院”前舉行了現場抗議和悼念活動。
民意VS法治
台北既是台灣的政治中心,也是國民黨的重要票倉。“公民1985行動聯盟”發起的首次大規模抗議,令馬英九政府倍感壓力。在馬英九的指示下,台灣軍方迅速推進對洪仲丘死亡事件的追責。
7月11日,台灣軍方經過調查,提出事件責任人名單。陸軍“司令”李翔宙等26名軍人遭行政處分;542旅旅長沈威志、副旅長何江忠、旅部連長徐信正等12名軍人被移送軍事檢察署偵辦。
馬英九的處置可以説是雷厲風行,但事實上難以平息島內洶湧的輿論和民意。7月底的TVBS民調顯示,67%的民眾對馬英九的處置感到不滿;79%的民眾認為軍方有重大過失;76%的民眾對軍事檢察署感到不滿。
8月3日,“公民1985行動聯盟”發起第二次抗議集會,規模遠超第一次。發起方稱參與民眾約25萬人,警方估計最多時超過10萬人。這一島內近年來規模罕見的社會抗議運動,迅速引來了政治人物的介入。蘇貞昌、呂秀蓮等綠營大佬,參加了當天的現場抗議。
當晚,“行政院長”江宜樺出面召開記者會,針對行動聯盟的相關訴求,代表政府提出四點回應:設立申訴委員會,重新調查軍中歷年冤案,邀請法律專家、人權團體、公民團體介入;推動修訂軍事審判法,迴歸普通司法;洪仲丘案件交由各部委聯合偵辦;檢討軍中管教、禁閉和申訴制度,杜絕侵犯人權行為。馬英九稍後也通過其官方發言人為江宜樺背書,並表示將嚴厲督導軍方的改革措施。
8月3日,洪仲丘告別儀式在洪家舉行,馬英九率多名閣僚前往拜祭,其中包括前任“國防部長”高華柱,現任楊念祖,陸軍“司令”李翔宙等。途中,馬英九一行遭當地民眾圍堵謾罵,且遭遺屬冷淡對待。此前,馬英九下令向洪仲丘頒發“旌忠狀”、“陸光”獎章,並追晉中士軍銜,亦遭到遺屬公開回絕。
告別儀式上,洪仲丘父親向馬英九當面陳情,要求軍事檢察署承認洪仲丘死因為“他殺”。在馬英九的指示下,軍檢署開出第三張死亡證明,且將洪仲丘的死因從此前的“未確認”修改為“他殺”。
然而,參與偵辦洪仲丘案件的桃園地方檢察署拒絕接受簡單的“他殺”結論。8月底,桃園地檢署傳喚出具證明的法醫出庭作證,以查明死因真相。與此同時,被移送軍事檢察署的涉案軍人正在軍事法院接受審理。
隨着輿論熱潮的退去,洪仲丘死亡案件將從政治、社會運動的焦點中解脱出來。焦頭爛額的馬英九政府或得以喘息,而台灣的司法機關將仔細調查死亡原因、裁定各方的責任,並確定相關賠償方案。可以預見,這一司法程序將持續相當長的時間。
“軍事審判法”淪為過街老鼠
洪仲丘死亡案件發酵,令台灣的“軍事審判法”淪為過街老鼠,在島內幾乎人人喊打。台灣軍法審判改革拖延多年,現在也急於與“民意”賽跑。8月6日,台灣“立法院”通過了“軍事審判法”修正案,確認現役軍人非戰時犯罪歸普通司法機關管轄,依“刑事訴訟法”追訴處罰。在長期陷入政黨爭鬥的“立法院”中,這一速度堪稱近年來罕見。
這次修法因洪仲丘死亡案件直接觸發,而該案也將適用於新法,歸普通司法機關管轄處置。這是繼1987年台灣結束戒嚴體制、1999年修改“軍事審判法”以來,台灣政治制度的最大一次變革。
在世界歷史上,對軍事審判有兩種解釋學説,即“軍事統帥權説”和“國家司法權説”,以及調和前兩者的“雙重屬性説”。“軍事統帥權説”的典型是美國,其認為軍事審判淵源於軍事行政權,目的在於維持軍隊紀律,軍事統帥和指揮官可設立獨立的軍事法庭,不受普通司法系統管轄;“國家司法權説”的實踐見於法、德、俄等大陸法系的國家,其認為軍事審判從屬於統一的國家司法權,多在普通法院下設立軍事審判機關。
台灣的“軍事審判法”制定於1956年,當時的國民黨當局為強化戒嚴體制,將軍事審判歸入軍事統帥權。各級軍事指揮官通過軍法機關掌握軍事審判權,而台灣當局的“國防部”是最高軍事審判機關。這種體制檢、審不分,極易造成冤假錯案。
1999年,台灣當局改革軍事審判制度,將軍法機關獨立出來,設立了軍事檢查署和軍事法院。但是,台灣“國防部”依舊控制着軍事司法機關的人事、預算,軍事審判很難保證獨立性。
在大規模抗議的壓力下,7月29日,“立法院”中的國民黨黨團、民進黨黨團分別提交提案,要求修正軍事審判制度。在“公民1985行動聯盟”第二次大規模抗議的次日,“立法院”通過較激進的民進黨團提案,即全面檢討軍事審判制度,規定軍人在非戰時的犯罪行為,迴歸普通司法機關審理。
受此改革影響,台灣的軍事審判將從軍事行政機關分離出來,歸司法機關管轄。長遠來看,這將削弱台灣當局對軍隊的控制力。而更激進的人士已在考慮,如何徹底廢除台灣的軍事審判制度。台灣軍方和退役將領對此憂心忡忡,但政府和立法機關正急於與洶湧的“民意”賽跑,已無力平衡取中各方意見。
社交媒體上的“公民聯盟”
“公民1985行動聯盟”的崛起,或標誌着島內社會運動的轉折點。此前島內的社會運動,一般都由政黨或政治人物牽頭,立場和運作痕跡十分明顯,往往淪為政治造勢或炒作。而“公民1985行動聯盟”的組織、募款、活動主要依靠社交媒體完成,比較少政黨參與的痕跡。迄今為止,其中活躍分子的線下身份,依舊不為外界所瞭解;至於活動經費,則主要依靠義賣形式的捐助,一切收支的賬目明細都可以在網上查詢。
社交媒體的使用者大多是年輕人。在7月20日和8月3日兩次抗議集會的現場,組織者和參與者也都以年輕人為主。據組織者現場統計,超過三成參與者是第一次參加社會運動。相比之下,島內此前的社運,基本都以中年人為中堅,在年輕世代中回應冷淡。
藉助社交媒體的普及,一個基於年輕世代的“公民聯盟”正登上島內的社運和政治舞台。這在一定程度上會突破既有的黨派格局,引發政治生態的嬗變。從歷史上看,島內的社運往往偏綠,但“公民聯盟”和綠營之間差別十分明顯,儘管蘇貞昌、呂秀蓮等綠營大佬曾去現場支持造勢。現在的綠營大佬基本上都是美麗島一代,已提不出新議題,也沒有社運能力,這一次“公民聯盟”可能為綠營世代更替提供契機。在藍營中,連勝文、吳志剛等背景深厚的藍營二代,正攜強大的政商資源搶灘卡位,更草根化、動員力強大的“公民聯盟”,將是其必須面對政治試金石。
一位士兵的死亡案件,竟然會震動台灣朝野,雖經當局極力公關也不能平息,與台灣當下的政治、經濟困境密不可分。上世紀90年代以後,轉型後的台灣陷入政黨惡鬥的陷阱,重大的經濟、社會發展議題長期遭到擱置。台灣在亞洲四小龍中原先排名靠前,現已被韓國超越;與經濟高速增長的大陸相比,台灣更是失去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
島內的中等階層是社交媒體主要的使用者,也是當下台灣發展困境的代價承擔者。中等階層長期積累的不滿情緒,經由十分偶然的洪仲丘死亡案件爆發出來。儘管馬英九政府竭力放低姿態、委曲求全,也不能平息“白衫軍”的憤怒,不免有抱薪救火之感。
8月3日晚的台北街道上,現場的“白衫軍”齊聲合唱《你有聽到我們唱歌嗎?》,表達蓄積已久的憤怒。這首歌原本是著名歌劇《悲慘世界》中的街壘革命的戰歌,而抗議者高唱的台灣版歌詞是:
你有聽見我們的歌嗎?唱出辛苦人的痛苦。
這是我們不願意做一輩子奴隸的心聲。
我們內心彭湃,像那勇敢的鼓聲。
希望有一天能活出自由的新生命。
請你加入我們的革命,我們不想再驚慌。
舉頭看看天空,那是不曾聽過的夢中世界。
我們為民主為自由,跟他拼命也不覺孤單。
你有決心付出一切嗎?團結一心一起走。
無論是犧牲還是活着,堅持保持為人的尊嚴。
你的血我的汗,浸濕這美麗之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