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克思和宮崎駿都老去 世界依然要向前(二)-馬平
二 這麼孤單的童年
1 越發展 越孤單?

越發展,越孤單?
電影和話劇不同。話劇可以簡化一切無關主題的道具,甚至只用燈光加演員就能講個好故事。電影則必須在主角配角身後展現一個真實的世界。所以,除了宮崎駿精工細作的動畫片外,還有許多非動畫電影(不論好壞),在觀眾中引發的觀影效果往往和導演的期望並不一致,因為你沒法限制觀眾只看主線劇情。
比如説,現在許多50後、60後也上網,也會寫博客發文章憶舊。他們回憶當時看外國電影,除了被電影情節所吸引外,更關注的是電影中各個角色的日常生活方式。 “牛奶會有的,麪包也會有的”,這句台詞讓粗糧供應尚且緊張的中國觀眾聽到,含義絕不僅僅是布爾什維克的樂觀。那句著名的總結“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在中國情侶在牽手都害羞的時候,“摟摟抱抱”這個動作本身帶來的衝擊顯然會壓倒主線劇情。當時沒有iPad和可下載電影的寬帶,大部分人對大部分電影都看了不止一遍,這更加強了背景對觀眾的衝擊。在觀眾腹鳴聲的伴奏下,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的“百雞宴”甚至能壓倒楊子榮的英雄傳奇。總結下來,就是説觀眾看電影,最關注的東西不一定是導演想展示的東西,而是自己最缺的東西。
類似的文化衝擊我這個80後也感受過。80年代我和夥伴們追捧《神探亨特》這個爛俗的美國電視劇,90年代又看了《成長的煩惱》,以及同期一大票套路化的好萊塢電影。**現在想起來,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明星美女,也不是火爆的動作場面,而是美國人工業化的生活方式。**在我身邊的“大幹部”只有吉普車可坐,“大款”才有桑塔納、拉達的時候,美國人居然已經不把私人汽車當回事了。我的同學還有人夏天上學不穿鞋,美國孩子居然動不動就要出國旅遊。在上學路上,在宿舍的卧談會上,這些細節引發的討論比劇情本身還要多得多。
那時候中國大多數人的生活(包括相當多的城市人口)基本上還是農業時代的改良水平,和美國差距最小的現代化用品可能就是電視。在電視劇背景和現實的對比下,中國和發達國家之間的經濟差距一覽無餘。**之所以在這個階段,“外國”這個詞和富裕、自由、民主、先進……乃至“不可戰勝”聯繫起來,電視比其他工業品普及的更快是一個重要原因。**等到21世紀過了差不多10年,一般工業品在中國大部分地區不再是奢侈品,中國人看美國影視才可以忽視細節,關心導演精心設計的橋段。《生活大爆炸》的觀眾有許多是剛畢業的理工科宅男,他們討論劇情的時候,再也不必惦記美國同齡人的筆記本電腦和抽水馬桶了。
話題扯遠了。總而言之,電影對觀眾的衝擊力在很大程度上並非來自劇情,而是因為提供了觀眾精神上最嚮往的東西。同時,除非是紀錄片,電影總要有主角,多半會有皆大歡喜的結局,因為觀眾喜歡把自己代入主角來欣賞電影,從頭到尾虐主角的電影是沒人看的。回到《天空之城》這部動畫片,主角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在電影裏得到了什麼?我在巴魯的年紀最想要什麼?
聽羅大佑的《童年》,最有感觸的一句歌詞是“多少地日子裏總是一個人面對着天空發呆,就這麼好奇就這麼幻想——這麼孤單的童年”。這首歌其他部分都是童年趣事,忽然插了一個 “孤單”進來,第一次聽覺得很突兀,再聽又覺得是帶着傷感的親切,讓人聽了有點難過,又止不住地想聽。就像八九歲換牙的時候,明知道搖動牙齒會疼,卻總忍不住去晃它。 “孤單”、“發呆”這兩個詞正是羅大佑從我們記憶的牙髓裏取出來的。
嚴格地説,《童年》描寫的是少年而不是童年。六七歲的孩子還沒到“對着天空發呆”、或是為“隔壁班的女孩”費心的年齡。學前的孩子真正稱得上無憂無慮,直到學齡——人生識字憂患始——人類才足夠成熟,會為看不到的事情而鬱悶,才會坐下來發呆。不過,任何一個在拉薩或者麗江扮呆萌的偽小資都知道,發呆是種奢侈品,有了心境還要有時間才行。這個規律對少年同樣適用。
傳統的農業社會基本不存在“少年”的概念。從不需要擔負社會責任的兒童,到擁有完整社會責任的成年,中間只有一線之隔——這條線就是能否下大田幹活。農業社會養不起吃閒飯的勞動力,只要兒女被認定不再是兒童,不管腦袋裏有什麼神奇的想法,都得立刻開始分擔養家餬口的責任。普通農民的子弟就不必説了,就連毛澤東這種富裕家庭的子弟,老爹有店鋪甚至能印錢票玩初級金融業,都免不了輟學回家幹活的命運——“毛澤東在13歲時就輟學了,因為毛順生不滿足於兒子只是在上學前和放學後到田裏幫着幹農活……從5歲時起,澤東就開始幹一些像拔草、撿柴、放牛、拾豆子等他力所能及的農活。現在,白天他是一個成年勞動力,晚上,他成了父親的管賬先生。”——羅斯·特里爾《毛澤東傳》
在這樣的生活裏,絕不會有“發呆”、“寂寞”這種煩惱,你只能日復一日地面朝黃土背朝天,直到拿不動農具的那天,才能以長輩的身份靠着牆根曬太陽,説點毫無想象力的閒話。路遙在《平凡的世界》描述過老來的“閒暇”——“坐在冬日裏冰涼的土炕上,可以回憶和誇耀的僅僅是自己年輕時飯量和力氣”。
十幾歲的半勞力飯量比父母還大,卻不用種田打柴,能安心地坐在教室裏讀書、自由地在操場上游戲。**這種“奢侈”生活普及到大多數家庭,是工業社會的事情。工業社會達到一定水平後,農機取代了簡單人力,畝產增幅超過人口繁衍速度,受過教育的勞動力能比文盲賺到更多的錢。**大多數孩子這才有機會在七八歲的學齡去上學,到身體發育差不多完全結束再畢業,去做一個真正的成人。 中國大陸普及中學教育是70年代,“校園文化”從此成為大眾文化。羅大佑的《童年》能作為校園民謠傳唱,也是華人世界普及了義務教育的結果。
現代社會的分工千千萬萬,學校不可能逐一培訓,只能教給學生通用性的知識,再給他們一個良好的環境發育身心。所以,除了培訓基本勞動技能,現代教育體系還向孩子們展現了一個比日常生活豐富百倍的大世界,並給他們足夠的閒暇去回味這一切。哪怕在最嚴苛的學校,校園生活也和過去的學徒工有本質不同。至少在名義上説,學校要把孩子變成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工具。這意味着生活模式的天壤之別。
校園生活的美好,讀書的時候或許體會不到,不過不要緊,只要畢業當了實習生,當年牢騷最多的學生也會懷念校園生活這個天堂。由此我們可以推想舊時代的人從童年一下子進入成人世界的感受。生在這個普及義務教育、禁止童工的國家和時代,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感到慶幸。這是200年以來,世界最大的進步之一。
“進步”不一定意味着100%的快樂。**因為“進步”不是簡單地在舊社會基礎上改良,而是徹底改變了生活模式,重新定義了生活目標。**這些新的生活目標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同樣需要努力和機遇才能得到,得不到的時候,就會有失落或痛苦。比如説美國西部的印第安人、澳大利亞的土人,他們現在可以像祖先一樣,去荒野中過遊獵、遊牧生活,同時還享受政府的福利補貼,按説會比祖先快樂的多。但實際上,他們過的很頹廢,往往沉湎於酒精和毒品。因為他們實際上接受了現代社會的生活目標,卻沒接受過現代社會的完整訓練,既回不到那個只有荒野的時代,也沒法融進現代社會,只能夾在中間頹廢墮落。
類似的事情在教育普及的過程中也存在。原來只求自耕自食,温飽度日的農村娃,一旦上了學,通過老師和教材接觸到外面那個龐大的世界,立刻就有了更多的想法和追求。雖然自己可能還赤着腳,吃粗糧,但對他而言,村裏最富庶家庭的生活也不算什麼了。這給人生提供了無限的希望,也可能讓他陷入一片茫然——走近夢想比看到夢想要難100倍,夢想越多,痛苦也就越多。當年的下鄉“知青”都理解這種痛苦,而幾倍於下鄉知青的回鄉知青痛苦尤甚。路遙成名作《人生》裏的高加林是整整一代人的縮影。
知識青年的憂傷是成年人對夢想落空的恐懼。沒畢業的學生雖然還不至於立刻面對殘酷的社會,但也會在一定程度上為此感傷。黃土高坡上只惦記娶媳婦生兒子的放羊娃,不知道何為寂寞;剛看完美術課本,課間靠在木頭籃球架上憧憬大城市的農村孩子,卻能深深地感受到夢想和現實的落差。之所以説《童年》是首校園歌曲,是因為“多少地日子裏總是一個人面對着天空發呆,就這麼好奇就這麼幻想——這麼孤單的童年”只會在教育普及後引發聽眾的共鳴。少年普遍的孤單感——或者説因夢想而產生惆悵,是現代世界的奢侈品。

資料圖
精神上孤單的少年離夢想很遠,迫切需要現實到夢想的橋樑。最可靠的辦法當然是努力學習應考,然後走出山村(小城),去看看廣大的世界。但從學長的經驗來看,這個辦法成功率不是很高,更解決不了當下的失落感。於是更直接、更快捷的精神橋樑應運而生。十幾歲的時候,70後有武俠小説,80後有動漫、90後有網絡遊戲和奇幻網文。這些東西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際上講的是同一個故事——普通的少年過着平靜的生活,忽然獲得了神奇的機遇,學得一身超人的本領,闖蕩天下。期間迎接一個又一個挑戰,收穫一份份友情和愛情。這就是正在讀書的少年最想要的生活。
《天空之城》也是這個套路的一部分。主角在偏僻的礦山小鎮上生活,日復一日地工作,雖然樂觀也不免單調。忽而一日,可愛的女孩從天而降,海盜和軍隊駕着飛艇隨後而至,巴魯被捲入一場和自己夢想相關的奪寶之戰,依靠自己的努力把對手變成朋友,把敵人變成灰燼。最後得償夙願,與女友攜手飛向廣闊天地。這怎麼看都是老套路,老故事——但也是中小學生面對天空最希望發生的故事。只要校園文化存在,一代代“孤單”的少年們會為同樣的套路如痴似醉,還要把這些套路收入自己的青春記憶。這是工業化給人類帶來的青春禮物,宮崎駿只是重新幫我們撕開了一次包裝紙。
2 夢想不會隨便飛
少年們渴望神奇的經歷,希望自己(主角)能超越平凡的生活,所以大部分藝術作品都免不了有“主角光環”——前面説的“套路”。即整個世界——至少一部分世界圍繞主角轉。為了主角的傳奇人生,歷史可以被修改,配角的智商可以在30到150之間波動,海陸分佈可以和地球儀不一樣,最小概率的壞運氣和好運氣可以都讓主角(配角)碰上。甚至世界運行的規則都可以重新擬定。從金庸小説到基督山伯爵,從仙劍奇俠傳到最終幻想,從七龍珠到海賊王,莫不如此。
不過,邏輯這種東西不能隨便反過來用。名著有主角光環,不等於主角光環配上勤奮的作者就能成功。80年代,隨便哪個租書鋪都有幾百上千個作者的長篇武俠小説,大部分的下場都是當廢品作紙漿;21世紀,每年有幾百上千個小工作室要搞原創遊戲,能成為大公司一部分的十不存一。現在的起點、縱橫網文寫手都以十萬計,其中發家致富的寥寥無幾,甚至能從其中賺到錢的都不多。這説明讀者不僅需要夢想和神奇的主角,更需要好的表現形式。
**最起碼的一點,夢想必須和現實掛鈎,和現實生活之間有“接口”。因為人的夢想來自於現實,也因為人有理智,沒法一下子從現實生活跳到另一個世界。你上來就説主角家財萬貫、玉樹臨風、天賦異稟,父母一手遮天,配角紛紛納頭便拜,為主角赴湯蹈火。如此寫出的情節爽是爽了,但作為普通人的讀者既不會有歸屬感,也不會有代入感,翻上兩頁就會像肥肉吃頂了一樣噁心。**這就是已經有專門名稱的失敗模式:龍傲天模式。讀者可以自己搜搜具體是什麼意思。
要想讓讀者感到親切,故事最好從讀者熟悉的環境開始,主角首選設定是和讀者一樣的普通人,哪怕接下來要講科幻情節,或者乾脆設定一個奇幻世界也是如此。機器貓的主角是個相貌、力量、才華、家庭出身均屬中下的普通男生——和鄭淵潔設定的“皮皮魯”這個角色頗有相似之處。他們過着和讀者類似的生活,只是在家裏某個地方,有一處幻想世界的入口:機器貓會從抽屜裏鑽出來,皮皮魯的衣櫃裏有4扇通向異時空的大門,這和《納尼亞傳奇》的壁櫥一樣,都是夢想與現實的“接口”的不同形式。

《納尼亞傳奇》的衣櫥
夢想不僅和現實要有接口,後續的情節也不能真正的天馬行空,時刻要記得讀者是現實世界的普通人。激發他們的喜怒哀樂,要害是喚起他們自己的記憶。比如説,金庸小説裏的武林門派,在現實中本不存在,也不會有同門師兄弟結成團體,行走江湖。
不論金庸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情節和設定對應的不是歷史,而是20世紀後期華人世界年輕人的校園生活。金庸小説在華人世界的擴張,就是和各地中學教育的普及同步進行的——哪裏普及了中學教育,哪裏才會流行金庸小説。類似地,最終幻想系列的經典之作,銷售了800萬套的FF-VIII,故事也從一個虛構的傭兵學園開始。這個學園的設定同樣來自中學和大學,只是環境更華麗,學生們的挑戰也更驚心動魄。總之,記住那句説來容易做來難的老話——藝術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最終幻想8 主角的畢業舞會
《天空之城》就是這個原則的好範例。除了主角來自底層之外,整個世界和真實世界很接近,幾乎就是19世紀中期歐洲的翻版。雖然電影裏有不少奇幻元素,但總的來説,這是一個物理規律和現實差不多的時空,剛剛經歷過工業化時代的觀眾可以從中體會到歷史感和回憶,可以用自己的經歷去摹想主角的夢。
當然,為了劇情,天空之城的世界“高於生活”的部分也很不少,最主要的一點就是飛行變的更容易。主角不過是個普通學徒工,就能自己手工造飛機;十幾人的海盜團伙擁有自己的“航空母艦”;在片尾,海盜團靠人力就能驅動飛行器,男女主角乘一架無動力的滑翔機就敢飛越海岸。這個設定不僅僅是為了推進劇情,在塑造全片氣氛上也大有深意。
還是回到那句歌詞:“多少地日子裏總是一個人面對着天空發呆,就這麼好奇就這麼幻想——這麼孤單的童年”。這段旋律不僅僅講述了少年的情感,還描述了一個幾乎所有人都體會過的場景。對於生在鄉村或是小城的70後、80後來説,滿是灰塵、建築雜亂無章的故鄉或許是長大後懷念的對象,但十幾歲的時候很少有人能以欣賞的眼光去觀賞它。倒是藍天白雲這種單純、美好又變幻多端的景色最能吸引閒暇時的目光。既然坐着發呆是學生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既然少年的夢往往是闖蕩世界,那麼對着天空發呆,幻想自己飛進這片純淨的色彩自然是常見的白日夢。
能寄託少年夢想的景色不止是天空。在工業化早期暗淡、雜亂的背景中,任何鮮亮、純淨的色塊,任何大尺度的規則幾何形狀都足以吸引視線,引發幻象,都代表着逃離眼前的沉悶生活。90年代初,我曾在盛夏和同學去水庫郊遊。我花了幾個小時在土路上騎行,穿過一個又一個貧困的山村,最後喘着粗氣爬上幾十米高的陡坡。翻過壩頂的一剎那,蔚藍色水面迎面而來,我立刻感到這次旅行值了!就為眼前方圓幾百米的蔚藍色水面,就為了在岸邊吹吹風,幾個小時的曝曬實在不值一提。長大後我走遍了整個中國,見過黃河長江,見過洞庭湖青海湖,甚至還坐海輪出過海。但直到現在,一説起水景,我還是首先想起當年在乾旱的丘陵間看到的那片藍色。

資料圖 乾旱地區的水庫
生活環境不同,各地少年發呆做夢的場景也不同。鄭智化説“年少的我 喜歡一個人在海邊……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

《魔女宅急便》的真實取景地

《魔女宅急便》
十幾年前,在一些閉塞的山區,列車開過時,會有許多少年在山路上向火車揮手,彷彿希望列車帶走自己的夢想;小站空蕩蕩的站台上,也常有孩童等着看火車。不過,火車和大海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有,都對於全世界的少年來説,唯有藍天白雲是他們共享的景色,是寄託夢想的共同空間。宮崎駿選擇“飛”作為《天空之城》中“高於生活”的要素,是票房成功的重要原因。(待續)

資料圖
本文及前篇為一部約15萬字書稿的前兩章。寫作過程中恰逢宮崎駿退休,故先放出對宮崎駿多有褒揚之詞的前兩章,以示紀念。在整個書稿中,宮崎駿與《天空之城》只是引言,本書的主體部分將涉及歷史、人類學、政治等方面,主要論述文藝傳播問題。敬請關注催稿。

《天空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