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蘇:左翼飛行員對金陵十三釵的戰術
【紀蘇案:這篇文字,寫的時候有些猶豫,怕其中對左翼的批評會給松民帶來某種不便。我一直認為毛時代的社會主義實踐,既有珍貴的遺產值得守護,更有沉痛的教訓需要總結——因為它畢竟以失敗告終。總結教訓這件事,如果今天的左翼自己不做,就別怪袁騰飛他們燈火通明開24小時店了。我在文中説毛澤東在當時是“國家社會主義體制最大的反省者——同時也是最大維護者”,馬上就有左翼網友騰空而起,質問“毛主席是希特勒的最大維護者麼?”真的,如果左翼這麼多年只練就了扣帽子的猴急速度簡稱“猴速”的話,那麼左翼的復興真得等到猴年馬月了。“國家社會主義”啥意思我看也沒必要説了,就説點兒左右兩極間的飛翔吧。昨天在某會上聽一些老自然科學家們説他們從前被騙了,覺得毛千好萬好;如今大徹大悟,發現他其實壞透了。我發言時説,科學家最講實事求是精神,事實恐怕是:毛並沒您當時覺着的那麼好,但也沒您今天發現的這麼壞。**平心説,這些白髮蒼蒼的科學家,他們的“兩頭真”屬於一種值得同情的天真,因而他們的飛翔潔白而憂傷,就像一行受傷的天鵝。而其他在兩極間翻飛的都是些什麼鳥,就不好説了。**有拿“主義”當食堂或粥棚的,有見右邊梯子人滿為患於是改登左邊的,總之,不一而足。】
松民此書(郭松民著《電影的戰術》)將要付梓,讓我在前面寫幾句話,感謝他的信任。近來躺在醫院病牀上,生活基本上就成了對着天花板浮想聯翩,於是就想到了和松民的“關係史”。可我竟然想不起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好像沒什麼具體的因由。雖無小的因由,卻有大的因緣。喜歡文史的朋友,好以“道友”相稱。我跟松民走在同一條道上,低頭不見抬頭見,所以自自然然就認識了,不知不覺就成朋友了。
雖在同一條道上,松民畢竟年輕腿健,在一些重要社會歷史問題的認識上都走在我的前面。我有時會想象自己在松民他們的心目中一定是副遲遲艾艾、囉裏囉嗦的落伍相。看來松民還不是這麼看。也許他的看法跟我一樣:同時代的兩個人,只要都有樸素的正義感,都有正常的思考力,年齡上——即經歷上——又沒懸隔到一個青春期一個更年期,那麼他們是會越走越近的。
松民是個左翼思想者和評論者,有同情弱者的左翼情感,有“階級分析”的左翼視角。站這麼個位置,取這麼個角度,世界上的不少問題及其癥結能看得明白。我常感嘆他眼光如刀光,幸乎自己不在其刀起刃進的路線上。不過天下事很辯證,有你眼光獨到之處,也就有你視物的盲區。左翼思想的最大盲區是左翼自身的弊端,包括上輩子的和這輩子的。**松民是思想者而非傳教士,我們私下有不少交流,知道他能夠不以情感代替事實,對己方的弊端是有所反省的。他最服膺的毛澤東,就是國家社會主義體制的最大反省者——同時也是最大維護者。**反省是一個把事實從感情剝離的過程,疼痛不會小於揭皮撕肉;反省還是一個複雜而有機的整合過程,可不像帽子説換就換。這其中的痛楚艱難,我想細心的讀者,是能夠在松民的一些議論中體會到的。松民不是逢場作戲的人,在鉅變中國的文化江湖中,他保持了難得的書生本色。
松民曾經是位戰鬥機駕駛員,有回跟他一起坐飛機頗覺安全係數倍增——甚至盼望飛行員臨時出情況、好讓身邊小郭挺身而出的雜念都起了。**我一直覺得他不駕着銀燕在上帝跟前轉悠,卻拿着筆成天跟王佳芝、金陵十三釵之流周旋,簡直比當年教授下放農村起豬圈還過分。**不過,與其為松民的雲轉泥而惋惜,倒不如為文化評論多一射鵰英雄而快慰。松民作為思想者談電影談電視談建築談流行,依然有一種飛行員的高高在上和歷歷在目。例如他對“範跑跑”——現象——的追打,跟“俯衝掃射”似的,真令人神旺。松民飛到文化上空來,基本上是搞空襲,有時也進行空投。他的空襲命中率高、殺傷力大,這點毋庸置疑。倒是對他的空投,我有一些保留。例如前一向引起爭論的學生拜師叩頭儀式,我看了本書中他的文章,感覺有些言不由衷,王顧左右而言他了。我理解松民對同道援之以手的情義。但天下事自有公論,松民保持沉默可矣。序言本來不該裝進這類“微詞”,但該提醒而不提醒,算什麼“道友”?
有一陣,松民常給我發短信,感嘆時光易逝,水流花謝。有一夜,我們坐在一個半山坡上的亭子裏談詩,他説最喜歡宋人的“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那種清婉如歌、恍惚如夢的意境也是我的深愛。松民柔軟的文人心性,跟他開殲擊機的軍旅出身、舌劍唇槍的公眾形象反差不小。不過,這也沒什麼好詫異的,中國一代代讀書人的人格,多是俠骨與柔腸的統一。
紀蘇於2013年7月6日

郭松民新書《電影的戰術》即將於2013年10月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