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系終於改革開放了 -鍾曉雯
最近聽到一位復旦新聞系畢業的老新聞工作者批評現在的新聞系學術含量太低,“新聞是幹出來的,學術也主要是從課外學來的。”想想也對,這種技能型的專業,窩在學院裏埋頭研究哪行?再看看近年來新聞人士的表現:為抓眼球來回炒冷飯,也的確看不出什麼技術含量。
不過,前幾天有機會親歷了一場新聞系的學術論壇,印象還真不錯。至少部分新聞系學者正在變得開放,也正在努力追求深刻。
在上海社科院新聞所和復旦大學新聞系聯合舉辦的這屆論壇以“青年”、“跨學科”為標識,會議現場青年才俊濟濟一堂。受邀出席的學者來自新聞、傳播、政治、歷史、文學等學科,除了《觀察者網》外還有《共識網》、《四月網》、《獨家網》等新媒體的從業人員到場參與討論——傳説還有“工業黨”坐在觀眾席上,足見以情懷著稱的新聞系展開了開放姿態。
不過,我不得不在此坦言,我這個外行人是來看熱鬧的。
所幸,我這種心態很快就得到了滿足,來自中國傳媒大學的G老師把多年熱度不減的“強拆”給研究了。據評論者説,G老師的研究吸收了大量本雅明式有魔力的政治文學敍述方式,充滿了隱喻和詩學。文中大量的強拆、抗拆的新聞,爆出的戰局、戰術、口號把人聽得熱血澎湃,風頭遠遠壓過G老師自己的隱喻分析。
戰爭小説之後,同樣來自中國傳大的X老師飽含着福爾摩斯式的冷靜,絲絲入扣地講述斯諾登事件上中美間的博弈,向在座展示了一幅錯綜複雜的國際關係圖景。
對於國外那點事兒,上外的Q老師最有發言權。Q老師在論文中敍述了駐外記者中的新聞助理現象,這一封閉而排外的羣體掌控着駐外記者與中國社會之間的聯繫。聽他説,那些新聞經過這些掮客的生花妙筆,能比原產地的新聞洋味兒更濃。這讓人想起衞慧寫《上海寶貝》——新上海人總喜歡錶現的比老上海更上海。這篇論文道出的竅門,沒混過江湖的還真不知道!難怪現場的評論人笑稱Q老師是自己研究自己的典範。
相比於這種極富才情的筆法,浙大L老師和南大Y老師的研究論文裏滿是鑽研數據的辛酸。難得兩位學者破萬卷《人民日報》,換來“大數據”讓人不明覺厲!
在L老師的論文裏,《人民日報》1949年至今對南京大屠殺的341篇報道被大卸八塊、字斟句酌好一番折騰。但照道理説應該非常紮實的研究卻讓L老師得出這麼個結論:《人民日報》在報道南京大屠殺時,缺乏對受害者的採訪和報道,而是更多從見證人和加害者的角度敍事,一味將其與愛國主義融合在一起,也沒有給諸如人性的敍事角度留下空間。嗯……筆者不禁要問,這些個研究是在和陸川、張藝謀等人的南京大屠殺題材電影別苗頭,比比看誰更有人性?
而南大Y老師則把《人民日報》上關於“敵人”的話語翻了遍。Y老師以為,報道中“敵人”、“反革命”此類詞彙的運用擴大了打擊對象。並且隨着政治和歷史的變換潮起潮落。
可惜兩位老師吃心吃力的工作沒能討巧:有提問者認為研究《人民日報》首先要考慮《人民日報》自身的變遷,從昔日呼風喚雨到今日主要靠微博吸引人氣,統計詞頻不足以為佐證一份報紙操縱話語的能力;也有人提出兩篇論文關注點過於孤立,南京大屠殺是抗戰的一部分、“敵人”話語在不同時期內涵不同;當然也有學者為兩位作者扼腕,笑稱兩位老師是把辛苦留給自己,把啓迪留給別人,從這些材料裏完全可以得出更豐富的結論。
同樣是基於傳統媒體進行研究,清華大學的Z老師總算放過了《人民日報》。他從《南方都市報》的109篇報道中構建了自己眼中的番禺垃圾焚燒場事件。他的論文中提到,政府向媒體信息公開的舉措是一種“信息補貼”。就像有人指責財政補貼破壞了市場競爭,這位老師同樣認為信息補貼破壞了信息競爭。現場有提問者表示,政府真是不好做,不提供信息吧,被指責不公開透明。提供信息呢,就成了信息補貼,鬧哪樣?
現場更有提問者對Z老師的研究對象提出質疑,提問者認為民眾單純從局部私利考慮出發,進行維權往往是一種簡單粗暴的做法。比如台灣民眾反對核四熱情高漲,實際上全然不顧台灣產能不足的事實。而大陸民眾為反對PX輪番上演的示威遊行,硬是推高了日韓PX的價格。一味強調政府與民眾之間的抗爭,難免調入自己預設的立場之中。哎!誰説不是呢!
歷時兩天的論文討論可謂一場新聞學的盛宴,筆者才疏只懂皮毛,幸得主辦方善解人意,又擺開兩場圓桌會議。圓桌會議顧名思義就是大家團團坐隨意説,拋開了論文討論的條條框框,這才幫我好好“消化”了一番。
第一天的圓桌會上七個大帥哥排排坐的詼諧讓氣氛輕鬆不少。《共識網》的Y老師自稱雖然坐在右邊,但網站並不右,是讀者和世界比較右;《四月網》的H老師談新媒體需要整風;《獨家網》的T老師用實例談公共空間需要左翼話語的填補——真沒想到!從抗議世行報告到朝陽公園約架,用視頻記錄下這些熱點事件的“幕後黑手”竟然在這裏都讓筆者給見到了!
以撰寫時評見長的專欄作家Y先生那天説的是回不去的民主夢想和實踐夢想過程中的困境;華師大的T老師談的是晚晴和民初的公共討論;瀋陽大學L老師則説起現代對民主政治的誤解;復旦的X老師以小見大,藉着談上海九亭不走尋常路的中產階級維權,召喚新一代中國式新聞人才……等等!再怎麼圓桌,這次會議的主題不是“新媒體公共性與政治化”嗎?!怎麼大家都多少走偏了?!末了,執着於“向左向右”的Y老師還不忘向大家打個廣告、約個稿。
在第二天的圓桌上,羅崗、倪文尖、呂新雨、吳新文、王向民等五位教授暢談時髦話題——“中國夢與憲政夢”,充滿了學者的實誠。五位教授痛感中國人同牀異夢,意識形態領域陷入分裂的境地。
吳新文老師從概念入手,借古喻今,認為中國共產黨可以做人民的先生,而且有糾錯的能力。
王向民老師戲稱毛澤東就是中國的路易十四,因為他完成了整合民族國家的任務。然而共同體的構建絕非易事。
倪文尖老師認為區別於有跡可循的憲政夢,中國夢是史無前例的大國之夢。是一種未曾有過的更高端的夢、一個非美式霸權的大國之夢。
羅崗老師指出一夜美國人、民國夢等等都脱離了中國的歷史與現實。老自由主義者只會抱定概念,如同卡夫卡的小説一樣,站在法院門口卻無法進入的問題比比皆是。國家與民眾所需的保護不是簡單的自由民主所能涵蓋的。
呂新雨教授則從共產主義運動的興衰中找到了自由派人士的矛盾之處。他們在twitter上自稱異議者,卻在新浪微博上變成楚楚可憐的共同體一員。他們在一邊想讓中國變成一個正常的國家,卻忽略美國是一個“例外之國”的事實。他們認同中美關係是夫妻關係的論調,卻忘記敵我關係是西方賦予中國的位置。在中國夢實現的過程中,國家絕不僅僅只是一個功能性的代表,需要介入到人民生活之中。呂新雨教授表示,沒有社會主義,就沒有中國夢。
——這場熱鬧眼看着就要告一段落,我卻想起了另一幕:
在前一天的餐桌上,各位老師學者不免談論學院中的瑣事,比如某職稱要發多少篇核心啦、新錄取的研究生不盡如人意啦。但這羣有着相同無奈的老師們上台不約而同地表現出指點江山的精神勁兒。
他們評説的是一紙論文,可字裏行間已經按捺不住想要親自衝去維權、去做捍衞自由、去為新聞而戰的慷慨激昂。在這場論壇上,我也看到不少學者懷着這股熱情操起了其他學科的理論工具。不過從效果來看,這個程度的“跨學科”空有方法、沒有問題意識,用了新方法也不過是義無反顧地奔向預設的結論。
就像呂新雨教授説的,不同學科之間相互砥礪是很有用的。這種砥礪是為了打開思路、大開眼界、用來證明一些新的可能,而不是穿新鞋走老路。畢竟中國國情如此是複雜,單純用諸如政府和市民二元對立西方思維來解讀新聞話語、剖析事件報道的意圖,甚至於去理解中國,還遠遠不夠。
(朱康琪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