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工作，服從，打怪獸

自號奪命催稿小王子的編輯某君對我説，這稿子必須得在十一前出來，不然就過時了，啊不對，説不定已經過時了。餘深以為然。

這是一個有着不幸——大概算吧——身世、超強能力和正義感的大銀行中層幹部，聯合各種在生意中被壓迫——基本算吧——的羣體，與銀行高層和國家權力鬥智鬥勇並最終勝利的故事。原著小説作者在1988年到1995年——也就是日本大銀行從高峯進入一個低谷的年代——在三菱銀行供職，其後從事諮詢業和金融小冊子的寫作，後又轉行做了大眾小説作家，得過江户川亂步獎和直木獎，也算是所謂的“搞金融的不如我會寫小説，寫小説的不如我會搞金融”的典範了。該片在收視率上當然是極度成功的，在這幾年日本連續劇收視普遍低迷的情況下，平均收視在2000年以來的作品中排入第四，何況前三的主演都叫木村拓哉。

有新聞報道説此劇大熱播後，有公司職員學着主角半澤“我便要對你雙倍奉還呀！”的口吻和上司頂牛，並以之為重要的社會效應。筆者以為不然，想當年有人看了武俠小説從樓上跳下，也很難説是社會效應。不過，鑑於大熱的娛樂作品都一定會吸引人去思考它反映的社會問題，日本記者也發揮了“寫business的不像我看肥皂劇，看肥皂劇的不像我會寫business”的精神，一本正經地採訪了大銀行職員，詢問劇本的與現實工作經驗相比較的“真實性”，於是得到了這樣文質彬彬的回答，“有誇張描寫的地方，但是確實反映了業內的一面，當然也包括負面的東西啦，哈，哈，哈（語氣詞為筆者胡亂添加）”。

記者的問題點主要是銀行職員針對“外調”問題的看法。在劇情中，在銀行內部沒有上升空間，或者是得罪了上司抑或與整個“組織”格格不如，就會被調任到本銀行的關聯企業，用劇中的台詞是“沒有歸路的單程票”，意味着對個人能力的否定，意味着組織的懲罰，也意味着丟失“精英”的身份和事業的前途。劇中的“外調”是推動劇情發展的關鍵矛盾衝突，首先，它是促使主角戰鬥的直接壓力；其次，對手的“外調”是一場戰鬥終結的標誌；最後，它是作者描寫的大銀行內自上而下的組織壓力的直觀象徵物。

**小説和原著中，“外調”都是反派人物的銀行上司用來打壓主角方的利器，評價自然是負面的。不過，對《產經》採訪的銀行職員來説，外調則是中性的“自然淘汰”，因為，“對於男性職員而言，能進階為上層幹部的不過是一小部分。到了50歲上下，職位問題集中反映出來，如果上位沒什麼希望的話，就從銀行‘主流’退出，移向關聯會社。這種人事安排是的確存在的”。**但是，與劇中的負面描寫不同，“現在是不止銀行本身，包括子公司和關聯公司在內，整個團體的收益都在上升的時代，外調並不一定是意味着事業的衰落”。

在否定了戲劇的關鍵衝突的同時，受訪者對於劇中半澤在基層的表現描寫予以肯定，表示，“與（街道小工廠）的社長建立信賴關係，從而把握賬簿上看不到的實際經營狀況的能力的確是不可欠缺的”。然而，當涉及到進入銀行中樞問題的時候，受訪者又紛紛表示，“（他這種人）是當不上行長的啦”。在一本正經地否定了“外調”的戲劇衝突後，媒體的注意力又轉向了劇中的另一個反派，金融廳，嘛，就是“公務員”啦。劇中，金融廳代表國家權力，並由一個陰陽怪氣的公務員代表，揮動着名為“金融廳檢查”的武器不斷虐待主角。針對這個作為“反派的武器”而引起社會強烈反響的“金融廳檢查”，媒體沒有正面做過多的評價，而是深情回顧過往的“銀行向黑社會團體融資事件”，論證正是有了“金融廳檢查”的政策，才斷絕了反社會勢力向大銀行融資的渠道，功在當代利於千秋。

所以總的來説，大概就是劇情裏把大銀行和國家金融監管部門這樣的機構描寫得太糟糕，反派印象過於突出，媒體需要站出來矯正一下。其實是否有必要呢？《半澤直樹》何以大紅，業界人士是這樣看的：朝日電視台社長讚美説，“有着與眾不同的熱血的主人公，向既成的組織或者是體制挑戰，這種通過解放感情來獲得的情操陶冶，獲得了觀眾的掌聲”；而富士電視台社長則説這其實是藉着銀行這個殼演繹的“傳統古裝劇”，“不得不説”是完美表現了“懲惡揚善”的主題。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一下，富士電視台本季劇目收視可謂全軍覆沒，社長髮言多少有點醋意。不過坦白説，“半澤”的確不是真正的社會派職場劇，儘管在銀行大背景下，但是半澤的戰鬥常常依靠的是個人的跟蹤、朋友的情誼、老婆的信息、以及對敵人家庭弱點的把握等並不具有銀行職業特色的元素來進行的。

而相對來説，真正社會派充滿“精英範”的作品，比如創作“半澤”的東京放送（TBS）的《官僚的夏天》，和富士電視台的《不毛地帶》等，收視率都是慘敗。觀眾才不不要看正氣凜然的企業家和公務員呢。有點醋意的富士台長其實可能説對了，半澤的精神終歸還是娛樂的精神，是幕府時代就有的江户和大阪戲棚子裏的戲劇和落語的精神，是電車裏的《週刊少年JUMP》的精神，是曾經在電視台紅極一時的古裝劇（通常改編自民間故事）的精神，是平民看着平民英雄懲惡揚善，感到自己與英雄在一起的精神。

所以，其實與銀行家、高級公務員同為精英的媒體也沒必要出來矯正社會輿論，因為那麼久以來，平民英雄的對手變了又變，地主惡霸、幕府奉行、明治藩閥、政府官僚、壟斷資本家、金融精英、宇宙魔頭、邪惡神袛……我們永遠需要着平民英雄，讓我們感受自己的熱血，解放感情，淨化與陶冶，讓我們在每天的工作和服從之後，打開電視，愉快地打怪獸。這樣有什麼不好呢？筆者也超愛看半澤的好不，而且片子雖然宣揚對抗強權，又沒有宣揚違法犯罪，不妨礙我忍不住歌頌一下：哎呀堺雅人真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