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喬布斯説完要改變世界，故事就結束了

地鐵站裏的大屏幕廣告説，只要掃一下二維碼就可以免費看電影《喬布斯》。免費？那就只好去看了。趕到電影院有點晚，衝進去的時候，屏幕上一堆人正站起來給喬布斯鼓掌，那感覺就好像是在歡迎我一樣。我很受用地坐下，端詳着佔滿屏幕的喬布斯的臉。

這感覺從頭至尾伴隨我。中間我的同伴也説：看這種影片好像總是會有點激動呢，令人想做點大事情。是的，這電影能在你心裏燃起一團團火花。對於初出茅廬者來説，那就是蠢蠢欲動的脱胎換骨希望，對於正在披荊斬棘的創業者來説，則是一種共鳴——堅持、執拗、對細節斤斤計較耿耿於懷不能釋懷……所有抱怨者和搗漿糊人士所理解不了的情愫。

不過，你看任何一部勵志作品大概也都會有如此收穫。除此之外沒別的了，沒有技術，沒有哲學，甚至連裝範都沒有。有人吐槽，整部片子就是“開會開會開會+發火發火發火”，喬布斯不停地開產品會，不停地怒吼，吹毛求疵、精益求精、六親不認。我理解，這些怒吼大約真是能夠戳動那些在鬱憤中想要做出創世紀好產品的產品經理們。帶着這樣的激動，觀眾終於等來了喬布斯重掌蘋果，兩眼炯炯地宣稱“我們要去改變世界！”

然後，就散場了。

我一看手錶，竟然已經過去兩小時了。這真是一個好開頭，一個長達兩小時的開頭。面對這樣一個簡單故事，恐怕連那些對蘋果背後的消費主義和跨國資本主義始終持強烈批判態度的知識分子，大約也會失去批判的興趣了。

按我的希望，應該由沃卓斯基姐弟這樣的導演，以拍攝《雲圖》的方法來拍攝喬布斯。

電影《喬布斯》海報

《雲圖》是玩酷沒完好，泄露出晚期資本主義時代導演想象力的萎縮，只能在六道輪迴的幻想裏寄託口水般的所謂個體永恆反抗精神，失卻了《黑客帝國》那種直面絕望的造詣。但遲暮的沃卓斯基拍遲暮的蘋果正好。蘋果這個當代傳奇，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是個魔結般的存在。從apple到ipod到ipad，也可以組個信息時代的產品“雲圖”嘛。

可是斯坦恩指導的這部影片基本成了幻燈片，我是説，如果你看過喬布斯在斯坦福大學做的演講以及別人根據這個演講製做的幻燈片（網上一搜一大把），那麼你的精神收穫並不比看電影少。劇本基本上以喬布斯在演講中講述的三個故事的前兩個為基本架構。第三個故事是抗癌的啓迪——向死而生，把每天都當作末日，這個故事電影避開了。

不過我得再強調一次，電影給人的激動是幻燈片沒有的。電影有音樂有節奏，雖然那個鮑勃•迪倫的音樂我不瞭解也沒興趣，但這種節奏感強烈而持久，對於促進IT民工的進步可能是會有好處的。

走出影院的時候，我走路也有點瘸了。主演庫徹模仿喬布斯走路太像，把我也給帶上道了。這真是看電影的另一個額外收穫。

想要更多收穫也是可以挖掘的。那些聽不懂的嬉皮士音樂可以交給豆瓣文藝人士來解説，那些影片中蜻蜓點水的設計理念可以交給科技博客上大小寫手們去詳解，影片缺失的對七十年代美國文化史的描述（比如尼克松先生對造反學生的血腥鎮壓）可以留給文化研究專業的研究員去分析（他們已經懶得分析了），此外還有一大波靈脩人士可能正在逼近。

而我這種歷史唯物主義者要説什麼呢？我覺得，這部電影也許應該改名叫作《美國合夥人》。喬布斯太強勢，把哥們兒都變成了配角。《中國合夥人》的老大則顯得弱勢，創業好像是被逼無奈，昇華之後的崇高理想則是在美國上市。

喬布斯的夢想看似更大——改變世界。不過這夢想的分量在片尾也還是靠股票市值來衡量的。片尾字幕打出：2012年市值最高的公司。但這也難掩今日金融危機下美國之暮氣。中國公司在美國上市並不少，在《中國合夥人》裏則具有象徵意義——獲得偶像的承認。而這正是後革命時代標準的第三世界寓言：在強者的叢林裏欲求尊重而不得，只能把自己變成對方。電影裏，喬布斯和他的團隊分分合合，人物衝突完全是寫意式的描寫（幻燈片藝術嘛），並無多少悲劇性意義，不過是喬布斯個人魅力或曰美國精神的背景。而在《中國合夥人》裏，即便是狗血的慾望背後也透出中美競爭的張力。這個張力並不來自導演本身，而是來自時勢。

《中國合夥人》裏能和喬布斯對應的角色不是黃曉明（以俞敏洪為原型），而是鄧超。鄧超從美國鎩羽而歸，念念不忘，要依託新東方完成美國夢。重塑自己，重塑新東方，以自己的理念影響朋友影響客户——我們要怎麼樣做人，我們要怎麼樣去美國上市……最後還給當年解僱自己的美國研究院捐了功德碑。這對於美國人可真是一樁好生意。

但第三世界的“清教徒”們雖然精神糊塗，做起事情來卻毫不含糊。他們在追求美國夢的時候，成就的卻是中國夢。聯想，華為，淘寶，微信，360……這些才是未來的世界傳奇。所要擔心的是會不會重蹈美國的老路。再看電影裏的喬布斯，説完要改變世界，電影就結束了。於是這個理想成了過去時。他能改變的都已經改變，看當今世界，倒像是美國在等着被世界改變。

導演把熱情放在喬布斯的青春之上而不是最後十年的成熟輝煌之上，有傳聞説這是為了拍續集做準備。我真擔心到那時候續集已經沒人看了，因為世界已經不再是美國人的世界。所以傳記片拍成了勵志片，到最後變成了懷舊片。喬布斯肉身涅磐已經兩年，有這部電影獻祭，精神也可以涅磐了。

莊子曰：“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這是歷史看不見的手在起作用。未來的夢想屬於誰，也許結局已定，只是中美合夥人們自己還不清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