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來信:“牢不可破計劃”試圖打破什麼?-張穎
最近讀到關於美國大學生Grace Brown發起的Project Unbreakable(牢不可破的計劃)的報道。類似這樣的反性侵課題——不管是在藝術界、法律界、學術界還是活動家當中——在過去的二三十年有很多。我很好奇這樣的一個事情怎麼突然就引起注意了,連CNN都採訪了Brown,所以就去它的Facebook上看了看,還真發現了點新鮮的東西。
Project Unbreakable(簡稱PU)目前在Facebook上的粉絲有三萬多。這是個什麼概念呢?在Facebook上,星吧克的粉絲是三千多萬,美國曆史比較長、官方影響力比較大的婦女組織NOW的粉絲是五萬多。ProjectUnbreakable能在兩年內有三萬多的粉絲,應該説是個不錯的成績,其實也反映年輕人能夠更熟練地利用社交網站引起大眾對某些問題的關注,採取的形式也比傳統的反性侵組織要新鮮。在美國曾經我做過反性侵志願者,聽到PU的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哦,又出來一個這樣的組織,讓受害者發出聲音、讓他們得到支持,老生常談了。新鮮的,不過就是利用了社交網絡吧。
但是我仔細地在Facebook上觀察了一段時間,意識到PU與以前的各種反性侵的組織形式相比,其實有很多可取之處。
關於性別、性的研究和活動常常有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就是誰的聲音被作為“有代表性的”聲音,被活動家和立法者關注。就性侵問題來説,被性侵者的經歷常常被無奈地壓在乾巴巴的統計數字之下。被性侵者的臉,往往被想象成女性、弱者、無知者的臉,而各類研究者和活動家是他們的代言人。PU展現了各種被性侵者的臉,讓他們親自告訴你,當性侵者傷害他們的時候都説了什麼樣的話。PU上的圖片,你不需要看很多就會注意到,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性侵的受害者:只要性侵者認為他/她有權利、有辦法傷害你,總能找出理由來解釋你為什麼活該被性侵、為什麼不要反抗、報警。
PU裏這些被性侵者各種各樣的面孔,提醒人們性侵發生在每一個平凡生活的角落:家裏的廚房,學校的教室,工作單位的辦公室;性侵者常常是你熟悉的人:父親和年長的親戚,朋友,男性、女性的單位同事。**從前的反性侵活動,不夠強調性侵的廣泛性和性侵者的多樣性,於是往往忽視像同性性侵這樣無法被傳統的女權主義話語分析的人羣,並且性侵者與被害者之間的關係,被簡單地概括為男權暴力壓迫女性。**而在現實中,男性特權的表達往往是微妙的、甚至披着温情的外衣;性侵可以被利用來“懲罰”“告誡”同性愛者、鞏固異性戀的霸權;性侵可以是男人當中階級和種族差異的表達。統計數字、研究文字以及繁瑣的法律條文很難傳達的複雜現實,通過PU的照片——那些臉孔和手寫的短短文字——一下子就活生生地體現出來了。比如那些被舉着的字牌上記錄着,性侵者常常對自己的養女或女朋友説:“我實在無法抗拒你的魅力-你實在太美了。”這樣的話,我們沒有辦法用社會批評理論去分析,必須借用實例去揭示它背後的危險。
其實,以前的反性侵活動,也曾做過目標比較集中的宣傳。比如,我曾經在美國大學的女生衞生間見到過很多精心製作的宣傳材料,放在醒目的地方,讓大家拿回去瞭解:很多性侵的案子都發生在男女朋友之間(比如date rape)、如何學會抵制對方的軟硬兼施、大聲説No。這樣比較有效的宣傳手段,和PU的想法非常接近。不過PU的優勢在於,你不需要去參加活動、拜訪專家,就能瞭解到更多的信息,比如性侵者會説什麼樣的話來讓你就範、在精神上控制你。這是受害者用自己的故事幫助大眾學會自我保護的一個有效方式,既簡單,又直接。
PU的組織者和參與者很注意參與方式、保持敏感。他們知道在這個網絡世界裏,這樣的圖片往往會傳播很快,被各種人使用。所以,圖片都經過參與者的同意,參與者可以選擇遮掩住自己的臉,也可以選擇完全暴露自己的面孔。他們有的人願意在拍照後和PU的組織者説話,有的則選擇沉默着離開,有的用一個擁抱來表達微妙的感受。的確,每個人性格、生活環境不同;有人更願意直面世界,而有人則需要更多隱私的空間來讓自己痊癒、不受周圍人的干擾。PU的優勢在於,它的參與形式非常靈活,參與者的選擇比較多。這樣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二次傷害。不管你選擇如何參與,只要你的那些字貼出來了,就會有上百人在網上發出支持你的聲音,提出有幫助的建議,發表積極的見解。
PU還有一個做的很好的地方是充分利用網絡空間,為關心這個問題以及受害者提供有用的信息。PU的Facebook內容更新很快,經常介紹公益網站,把性侵問題放在大的社會文化環境裏對待,提示公眾那些與性侵問題、受害者保護問題有關的討論,比如防範自殺、心理諮詢、婦女權益保護等等。總體來説PU創造了一個充滿積極情緒、積極意見的空間,正好可以打破性侵這類行為給受害者造成的生活、心理上的惡性循環。
PU這種空間的存在和作用,有賴於它的組織者和大眾之間的密切合作。特別是因為一切都發生在網絡上,對“觀眾”的道德要求就非常高。PU的Facebook上偶爾地會有人針對某張圖片發表措辭不太敏感的感想,還有個別人甚至都不太明白圖片上的話是誰説的就發言。但是就我的觀察,這些絕對是少數,並且大家會有禮貌地去糾正。PU的健康環境,也許是因為針對性侵這樣的問題,過去的幾十年裏研究者、活動家、各類組織嘗試了很多方法、得到的教訓也數不勝數(特別是二次傷害的現象),慢慢地就培養了謹慎、敏感的態度和高度的自我監督意識。一個幾萬人參與的網上空間,説大也不大,説小也不小。像PU這樣在自己有限的範圍內做得這麼好,的確是個榜樣。至於説在網上“觀察”性侵受害者的人,一定會有心態不正的。那麼大眾如果不允許這樣的人影響PU的積極作用,就應該在網絡上認真地去保護PU。我覺得這的確是一種很有意義的考驗。到目前為止,這場考驗的結果似乎是圓滿的。這不由讓人感慨。有時候我們在網上看到一些論壇,本來大家討論的問題很重要,態度也都很嚴肅,但是説話沒有分寸、也不控制情緒,結果造成惡劣的網絡環境。
每一種傷害都有它的特殊性。要幫助受害人、提高大眾的普遍意識,光靠同情心、良知是不夠的。因為普世價值理論裏的良知、同情心和標準,都是在一定的意識形態下生成的,在實踐中用處不大、並且甚至會“好心辦壞事”。這麼多年對待性侵問題和幫助性侵受害者的各種失敗的嘗試,就很説明情況。而其他像跨國人口販賣這樣的問題,錯誤的理解和對策更是令人擔憂。根本上還是因為我們實在沒有完全明白我們想要幫助的人到底是誰、經歷了什麼。説實話,我們不能誇大PU作為療傷空間的作用。畢竟,克服心靈創傷是一個長期的艱難過程。不過我覺得PU最成功之處就是它在儘量保護受害者的情況下給他們創造機會去教育大眾。這種教育真是非常難得。以前我做反性侵志願者的時候,受害者本人主動告訴我的情形和細節,最能幫助我對性侵問題複雜性和微妙性的理解。
上個星期我去參加一個防範大學生自殺的培訓,發現沒有親身經歷過像自殺這樣心靈創傷性很高的事件的人,要付出很多的時間去了解它,才能去理解、幫助自殺者。防範自殺問題上,我要從頭學起。當時我們結對做一個模擬練習,一個人模仿因抑鬱而產生自殺念頭的學生,另一個人模仿勸導他的教授。我被分配模擬這樣一個學生,可是我説出來的話,怎麼都不像個抑鬱症患者。和我分在一組的那位教授,被我折騰得夠嗆。當時培訓我們的專家,舉了一些例子,就是有自殺傾向的學生無意間會説的話。我認真地琢磨那些“例句”,才稍微有了一點點感覺。不過這也又一次提醒我,做有意義的參與,首先要在知識、精神兩個層面都下功夫。我當然不會盼望曾經有自殺經歷的學生來給我們演示,不過我現在更能明白PU這個空間的價值了。
**其實我們討論PU的社會效果,根本上一個問題是:個人經歷在多大程度上可“翻譯”給別人聽、要不要“翻譯”給別人聽?特別是當PU的經驗被介紹到美國之外的情境時,其價值能不能被其他國家的人充分體會?在PU上出現的文字和它們背後的文化、社會背景,能不能被理解?如果我沒有在美國生活、學習、工作這麼多年,我很可能不完全明白PU上受害者手裏的牌子上到底説的是一種什麼現象、針對的是哪一種偏見。**其實我們可以借鑑《陰道獨白》(Th Vagina Monologues)在全世界不同國家成功演出的經驗(還有V-Day活動(注)的普及)。一種被證明有效的行動方式,只要在其他的情境下本土化,就能發揮作用。如果中國的反性侵工作者願意借鑑PU的方法,就一定要考慮中國的國情、性侵案的特點、受害人所處的文化情境來重新設計。就其潛力來説,Project Unbreakale比V-Day大很多,因為它所展示的各種面孔,完全地超越了V-Day所象徵的那個性別權力空間。
(注)V-Day(e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and girls)是一項結束針對婦女和女童暴力的全球性維權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