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專訪:我頂多是個鄉鎮級天才
上月中旬,現任《新週刊》雜誌副主編的青年作家蔣方舟推出新書《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在她前不久舉辦的一場新書發佈會上,作家劉瑜曾評價蔣方舟説她活得太可憐,大家對她有太多期待了,比如希望她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期待、成為小説家的期待。日前,蔣方舟趁着拍攝廣告之餘,接受了《東方早報》專訪,期間她表示,自己害怕成為代表,代表就是一個靶子。
專訪中,蔣方舟暢談外界對自己“江郎才盡”的質疑,説別人對自己前途不好的預言很多,等着看這種方式的失敗,等着看她江郎才盡。同時,蔣方舟也否認自己是“天才”的説法,她稱,天才可能分很多級別,而自己頂多是個鄉鎮級。

蔣方舟
以下為《東方早報》專訪蔣方舟的全文內容:
《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出版後,蔣方舟自己去豆瓣看評論,看到有人説“9歲是天才,15歲是才女,25歲就是普通人了”。她説,自己忽然鬆了一口氣。
這是剛剛過完24歲生日的蔣方舟的第10本書,距離上一本,已隔了4年。相比當年,一個沒多少話語權的小學生需要一本接着一本出書來證明自己,越來越被傳媒舉為公眾人物的她,可以更自由地用各種方式展現自己。以至於新書出版時,她竟有些緊張。
小時候她的噩夢是“如果有朝一日江郎才盡成為普通人怎麼辦”,現在這已不是問題,就像小時候覺得強大的怪物,回看也不過這麼一點。天才與普通人,一天也都是24小時地過着日子。
天才是她成長過程中一路被貼的標籤,她也是一個敏感早慧的孩子,就勢使自己與外界區隔的方式。而畢業工作,踏足社會,知人論世不再是紙上談兵,她大可以從容應對天才與普通人的區別,因為站定了自己的位置。
就像她母親、作家尚愛蘭。蔣方舟説母親現在不讀書,不寫作,最大的困擾是一個新菜能不能做成功。而她卻並不教女兒相關生活技能,“我媽説,到需要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學會了。”
但她畢竟不甘於“普通”,所憑藉的相對天才,可能更在勤奮。即便每天工作、應酬冗身,但她堅持每天6點半起牀,為自己騰出兩三個小時的寫作時間。之後再處理各種事務。晚上回家後,還要寫日記與讀書筆記。
“我基本沒什麼時間談戀愛,我常説我要是自己男友,就跟我分手了。除了吃飯、看電影、接送我去什麼地方,我們之間,可能打電話的時間更多一些。還好我情感需求並不大,不大需要愛的關照,也不需要心靈相通。”蔣方舟説。
害怕成為代表
東方早報:新書沒有別人寫的序與跋,這是你故意安排的嗎?
蔣方舟:是的,也沒有腰封上的名人推薦。從小到大別人對我評價已經夠多了,所以希望這本書是我個人化的東西,只有自己的東西。其實我挺害怕別人尤其是熟人對自己的評價的,前段時間看到微博上大家都在寫“我所認識的吳虹飛”,我覺得我不怕被抓,就怕大家寫“我所認識的蔣方舟”。
東方早報:但作為一個公眾人物,被評價不是分內的事嗎?
蔣方舟:是的,這是我必須承擔的,沒什麼好抱怨。但我知道我不能顧盼生姿地也就這麼認為了。我自己接不接受、追不追求是另一回事。寫作者很重要的身份位置就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如果把自己放在中心,就很生硬奇怪。王朔説自己一直就是站在觀眾羣中罵台上傻逼的位置,有天自己站到台上,總感覺還有一個小小的自己在罵台上的自己。我也有這種感覺,不肯認可自己就是台上這個人。
東方早報:拒絕被評價是有曾經被傷害的經歷嗎?
蔣方舟:小時候其實不會覺得是什麼傷害,那時候特別急於證明自己,那些現在看來其實是傷害的東西,感覺就像是給你的火箭增加燃料一樣,只令你興奮激動。而因為從小就開始累積這樣的經驗值,有了抵抗能力,而我現在的輿論環境比12歲時強太多了。現在每天還有人給我郵箱發郵件,説你這個騙子,你代筆,打倒蔣騙子一家;有很多讀者説以前喜歡你寫的東西,現在看到你老在這裏那裏出現,變得不喜歡了,我都沒覺得是很嚴重的指控,你理解了他們之後,就會覺得不具有傷害性。
東方早報:你害怕被評價成什麼?
蔣方舟:新書發佈會上,劉瑜老師説我活得太可憐了,大家對我有太多期待了,而其中很多都存在矛盾,比如希望我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期待、成為小説家的期待。我特別害怕成為代表,比如被評價為“80後的榜樣”,或者“不像一個80後”,代表其實就是一個靶子,人們只是在你身上找時代的缺點或優點,並不關心你是誰。
在學校標準中被放在貶義語境下評論
東方早報:這本書的內容基本都不涉及你的個人生活,這可以看作你的自我保護嗎?
蔣方舟:可能更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太貧乏無趣,不覺得有什麼驚心動魄,沒有自信講述自己的生活。其實我也寫了一些學生生活的、接地氣的東西,加起來20萬字,也是本書的容量,但沒好意思出,覺得不值得單獨出了讓大家花錢來買;跟這本書合在一起的話,公共敍述和屬於自己的生活敍述放在一起太奇怪了,字數也太多了。
東方早報:你寫的學生生活的文章,會給同學們看嗎?
蔣方舟:不會,這不是寫新聞稿,讓人看過以便對自己的話負責。這對我來説跟為什麼不找人寫序是一樣的,沒人願意看別人筆下敍述的你。尤其我寫的不都是讚美,我觀察到的點,可能跟對方感受的不大一樣,比如我看同宿舍室友和她男朋友的關係,就可能跟她的體會不大相同,所以還是不必給她看了。此前我寫過一篇好年齡與好衣服的文章,意思是女孩子最好看的時候往往是最貧窮的時候,只能用便宜的方式裝扮自己,這背後的心理其實蠻讓人心酸的。這文章被我一個師姐記恨很久。我寫的並不是讓大家分享、看完一笑的東西,不是讓所有人都舒服的角度。
東方早報:你大學時的朋友多嗎?
蔣方舟:有三四個朋友。可能我對朋友標準比一般人要高,不是見面聊天吃飯就成為朋友了。畢業之後,我跟大多數同學沒有聯繫,但還有三四個是頻繁聯繫、見面的。

東方早報:你回顧大學生活時有“感謝室友不殺之恩”的感覺嗎?
蔣方舟:我大三時就搬出來住了,我之前在淘寶買很多東西,快遞盒子幾乎把宿舍給吞沒了,檢查衞生經常給大家拖後腿,而且我讀書時習慣晚睡晚起,知道自己的作息也不大好,不想影響同學,所以就非常自覺搬出來了。當然同學對我還是比較好的,我只是避免留下一個討人嫌的形象。在學校標準中,我往往會被放在貶義的語境下被評論,融入體制是好的,我這樣獨來獨往就是失敗的、不好的,但我其實對自己的狀況挺享受的。
東方早報:那你讀書時都是一個人吃飯?
蔣方舟:是的,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宿舍。但我很享受這種狀態,我高中時讀黑塞的《荒原狼》,裏面的鄰居就是個獨來獨往的人,但每次遇到一個老太太都停下來跟她聊天,彷彿通過這個老太太,能進入一個世俗世界,就這樣待五分鐘十分鐘也好。所以我意識到還是有跟我同樣的人,也許只是存在於書本中,但你知道你不是唯一一個。有人的痛苦源自不被外界認可,但如果你內心沒有這種需求的話,孤獨也是挺好的。
學校標準比社會更殘忍
東方早報:書中收入很多文章都是你的職務性作品,你個人喜歡寫這類雜誌稿嗎?
蔣方舟:不太喜歡,但不能説不喜歡就不寫,這是我的工作,還是得寫好。但約稿什麼基本都不寫了,打算集中精力寫長篇、寫小説。雜文也在寫,因為是訓練自己對社會保持觀察。但我覺得最好不要出書了,發在網上大家看下就可以了,不值得稱作作品。
東方早報:其中一些文章可以看到它的新聞生產痕跡,但正文後面的附記,倒是可以看到你本人的氣息。
蔣方舟:這裏面的文章很多都是在雜誌上發表過的。書稿交上去之後,覺得還是太硬邦邦了,沒有太多個人化的東西,包括原本很多情況已經更新,很多想法你現在可能已經不認同了,所以就給每篇文章都寫個附記。就像去台灣,第一次去的話,確實會有一些“太平洋的風”那種平面式的感受,但去了兩三次後,認識就有很多變化,那再寫一篇文章也不大可能,就用後記的方式,把新的認識傳達給讀者,我覺得這是比較負責任的。
東方早報:以後遇到類似情況,會在能夠做出整體判斷時再發言嗎?
蔣方舟:不會。我覺得這一刻的感受是有意義的。就像微博公共事件的討論,最後贏的肯定是“客觀理性公正”的態度,但是這種絕對正確往往也是最沒有意義的,我覺得不必去追求完全客觀正確,反而感性的乃至偏見偏頗的軌跡是對我有意義的。
東方早報:我感覺附記是在告別學校之後寫的,心態似乎放鬆不少。
蔣方舟:進入社會後,許多原來覺得是問題的事情,不再是問題了。在學校裏很多標準與底線,比社會上要狹隘殘忍很多,比如人際關係、成功失敗的學校標準,很多問題現在迎刃而解。包括對自己的認識上,我原來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團隊協作能力,小組作業都是一個人做的,但現在發現不成問題。原來因為環境小,別人對你的評價構成很大困擾,而現在大可以離開或者不理。我最驚奇的是,現在還有大學叫我去講座,彷彿我變成一個成功典範,但在大學時,我對自己的認知完全是一個失敗者。
頂多是個鄉鎮級天才
東方早報:你考慮過出國留學嗎?
蔣方舟:大四時想過,但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去學什麼。我本科學的是新聞,但我到現在也不覺得新聞是可以學的,也沒那麼多新聞理想;也不可能去國外學中文;而知識上的短板又太多,應該先補哪塊都不知道。所以應該讀什麼都不知道。大多數人不需要想這個問題,出國的意義對他們大於留學意義,但我不能荒廢那麼多時間用在不喜歡、沒興趣或用不上的知識上。
另一個考慮就是沒錢,兩三年幾十萬元,對家裏還是挺大負擔的。所以看着很多同齡人我也挺羨慕的,他們只需要思考是念人類學還是社會學的博士,而我則要考慮養家餬口的問題,沒有那麼多選擇在我面前。
東方早報:看到你書裏寫讀貴族高中時同學的種種炫富行為,我會想“天才”對你來説是不是一種區別他人、自我保護的方式?
蔣方舟:你説的是一種內在的心理,但其實外在環境根本不在意你這些。我進高中之前,我們當地的《楚天都市報》就討論我進高中之後會不會能力不行啊,這些是你與別人交往之前就存在的障礙,而你自己需要花特別大力氣才能破除,我不想那麼累,就借來自我保護了。但我自己內心,從沒認可過自己是天才,沒有這種自信。天才可能分很多級別,小區級,鄉鎮級,省市級,全國級,我頂多就是個鄉鎮級,屬於親戚朋友拍拍我爸媽肩膀説你家孩子不錯那水平的。反倒是對你前途不好的預言比較多,等着看這種方式的失敗,等着看你江郎才盡。
東方早報:但你為何看到別人感喟你成為普通人而欣慰?這不也是説江郎才盡嗎?
蔣方舟:我當時覺得如釋重負,因為發現小時候特別介意的事情,現在變得不在乎了。對小時候的我來説,如果有一天江郎才盡變成普通人怎麼辦,是噩夢一樣的存在,但現在不構成任何威脅,就像小時候覺得特別強大的怪物,現在一看才這麼一點。變成普通人又怎樣呢?每個人的24小時還不一樣地過。
(本文作者為許荻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