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今天我們如何解讀曹操的精神DNA
【按:近日復旦大學關於曹操DNA的研究成果引起廣泛關注。曹操帶給羣眾太多喜聞樂見的故事。但曹操作為東漢末年一流政治家,後人對其解讀往往埋沒在各種輕盈的流行意見裏。今天我們應該如何發現、解讀和繼承曹操的精神DNA?經歷過大歷史的朱永嘉先生在《論曹操》一書中以自己的方式把握曹操與時代脈搏。本文紙媒版發表於《信睿》雜誌2012年第10期。】
拿到朱永嘉老先生的《論曹操》一書,我竟一口氣讀下去,以至於下班後都不和同事們玩桌遊“三國殺”。
把朱老先生的書與遊戲相提並論,似乎很不得體,但我表達的是真實體驗:消費時代,能讓年輕人“一口氣”做下去的多為遊戲、賭拼之類慾望迷局。百度搜索曹操,頭條結果的就是“三國殺裏的人物”。讀《三國演義》的人一定沒有玩“三國殺”的人多,遑論讀《三國志》。往高處説,“三國殺”與“三國志”的並立,説不定正好反映了“古今之爭”——魔界般的世俗生活已構成現代人肌體,我們不是沉淪於渾噩之中,就是流連於小清新之中,缺少朱先生一代人的嚴肅與自制。反過來,對渾噩與小清新的理解又正好是朱先生一代人的短板。1980年代朱先生黯然謝幕的時刻,正是《東方紅》被《甜蜜蜜》摧得落花流水之時。能夠給王侯將相上課的人,不一定能理解一個80後。
讀我這篇拙文卻不知“三國殺”為何物的朋友不必惶恐,只要知道“鬥地主”也差不多。笑話説:清明節到了,革命先輩們不放心我們這幫接班人,紛紛來電關懷,其中主席問大家都在忙什麼,答曰:都在上網“鬥地主”。於是主席放心了。朱先生書中一再提到毛澤東要求幹部們閲讀《三國志》、《晉書》裏的篇章,用心良苦。比如1972年林彪事件後安排朱永嘉標點《三國志•張遼傳》,意在諷喻高層學習曹操的用人之道,不以人劃線,處理好同志關係。不過魏國的宮廷關係後來還是沒有處理好,太祖一閤眼,兄弟便翻臉。倘若主席再問今天的狀況,我們也許得回答:“全國上下都在玩三國殺呢,都説自己是‘忠臣’(“三國殺”是卡牌遊戲,有主公、忠臣、內奸、反賊四種角色牌——作者注)。”不知能讓主席放心否?當然,朱先生説:“老人對身後事應看得更加透徹一點,淡泊一點,任你操心再多,也難以完全實現自己的願望。”朱先生自己勉力擔當身前事,要在耄耋之年留下幾盡消逝的大音。朱學勤在《“凌伊”先生》一文裏稱讚他“有古人之風”。由這位古人來談魏太祖,誰都會有興趣。
他不一定懂新人類,但是對於政治家與小知識分子的區別瞭然於心。“魏武營八極,蟻觀一禰衡。”1958年毛澤東在盧弼的《三國志集解》上做如是批註,意謂知識分子知識多卻見識短,閉門造車隔岸觀火怨天尤人,缺乏經天緯地跌摸滾爬者的視野和心力,由此展開為曹操翻案的文化活動。郭沫若、翦伯贊、譚其驤接連出手,影響至今。朱先生以此事開篇,意味深長。

朱永嘉:《論曹操》,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年5月版
然而在我看來,當代的八極世界已經離不開蟻觀者的運作。“啓蒙”使得我們這些小知識分子自我感覺良好,然後以己度人,以為可以推導出整個世界。“市場”則使得享樂逐利獲得與人生大義旗鼓相當的地位,營營苟苟之間卻建起蟻觀者的天下。**各種小見識只要宣稱自己是常識,就可泰然自若以絕對真理之姿態大行其道,而我們的政治感覺就由這類小見識構造而成。現代國家、社會、市場不斷生產出自己的蟻觀者。**如同福柯意義上的知識話語網絡,“蟻觀”已經連橫成新的“八極”,魏武無蹤,只有影帝。
這個過程也許從話本三國就開始了。《三國演義》本身已經把資治明德的正史《三國志》通俗化、遊戲化,以古代民間小知識分子的視野來混合市井鄉愿與廟堂大義,其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式的博弈、鬥智模式都是遊戲的好素材。所以三國題材遊戲皆由《三國演義》一脈而來,而非源自《三國志》。《三國志》作為二十四史經典,乃是教人克己圖業的精英讀物,與“人慾”保持距離。如此看來,古今之爭倒可具體化為《三國志》與《三國演義》的雅俗之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了資本時代,俗欲更可以被經營被消費,比如遊戲就是對慾望對象的虛擬經營。
不過就算是遊戲,也無論如何不會是“純慾望”,總是由歷史、地方元素以及人生的不平之氣構成。“三國殺”模仿了辦公室政治的勾心鬥角,《三國志》遊戲則是少年們夢想金戈鐵馬英雄氣概卻無力面對現實的沉淪之所。所以,世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慾望,都寄予着現實中的“意難平”。在這一點上朱先生與大眾相通,撫卷感懷,追古思今,有多少難言之意。**《論曹操》不是品三國,不是經典闡釋。卷幅展開,我們看見的是六十年前的政治家們如何閲讀《三國志》,三國的硝煙裏依稀照見今天的故事。**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過去的只是在文件裏成為過去,卻不可能在現實中被輕易隔斷,於是如幽靈徘徊不去,難以慣看今世秋風春月,卻欲辯忘言。這位從幽靈家族走出來的古人,終是不能釋懷,為了向我們言説,竟學會了使用博客和微博!
是的,我一直在顧左右而言其他,偏偏不討論與曹操有關的歷史細節。我是覺得,講三國的人已經夠多,不需我這種外行來重複,更輪不到我替朱先生説。朱先生的意思盡在書中,許多微言大義也不便點解太明白。需要點明之處,也自會有高人出手,正所謂“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何須我輩多言?
朱先生自己倒是希望有更多人理解其良苦用心,所以行文細膩,連“諱”字是什麼意思都要講解一番。書中提到易中天教授那本通俗易懂的《品三國》,認為後者描繪的曹操只是作者自己心目中的曹操,要真想讀懂歷史就要放回歷史情境中揣摩。
不過,一切三國史都是當代史,不僅要聯繫説史者自身經驗、見識來理解,還要放到閲讀語境中理解。按我的理解,易中天先生要考慮央視節目的語境,相當於當代評書説場,要講觀眾喜聞樂見的東西。觀眾愛聽聽勵志、人性故事之類,所以順着講下去,最終順水推舟講制度、憲政一類。我第一次讀易中天的書是在鄉下支教時候,有地產老闆來考察慈善項目,見我給學生講三國,回去後就寄來一打易中天親筆簽名的《品三國》,後來大多獎勵給學生。在鄉下講三國,要考慮留守少年的情況——都是看超男超女長大的,不愛學習,所以我從歌星林俊杰的歌曲《曹操》講起,講完了,要學生把歌詞裏關於歷史的無知之處挑出來,告訴他們歌星的見識現在不如他們。而朱先生是講大義,講權衡,講見血的政治,始終不把讀者當蟻看。在他看來,理解政治的時候,勾心鬥角與人性糾纏其實都是小節,關鍵在於是大是大非要清楚。
《論曹操》把曹操一生分為前半生與後半生,這是誰都能看懂的比喻。評價偉人生平,我們熟悉“七分功三分過”之類説法,皆屬政治語言,求簡單明快。相比之下,朱先生把曹操功過放在歷史張力中論述,沒有絕對的功也沒有絕對的過,一切因勢而行,後人不能站着説話不腰疼。比如對於“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朱先生明言此話缺少旁證,即便有,也只是生死關頭的特例,不是曹操終身行事的根據,此話之流傳,大概只反映了後世極端自私的個人主義者的內心投影。
倘若有高人根據朱先生的回憶寫一篇“1972年的三國政治”,應該會很有趣。毛澤東找人標點《張遼傳》和《呂蒙傳》,學張遼什麼,學呂蒙什麼?可見宮廷並非只有“三國殺”那般的勾心鬥角,更具有嚴肅的政治抱負。從留蘇派、山溝派、兩面派之爭到官僚派、現代化派、中國派之爭,並非全是權力之爭。當然讀者也可以懷疑,朱先生如此以正史感覺看待共和國政治,是否過於書生氣?**在政治風雲變幻的時代,常人往往選擇看熱鬧心態,以玩世不恭迴避嚴肅判斷,就好比魏晉玄學派。但是對於勇者來説,紛亂詭譎之勢正暗示大政治未死,須忍辱負重耐心辨析。**朱先生大約就是在堅持這個。
借古諷今,朱先生對今日政治操心不已,比如分析太平道與黃巾起義關係時,直言宗教滲入宮廷就會引發政治激變和動盪,如今各地寺廟香火興旺絕不是什麼好事。作者欣賞曹操儒法結合以法為主的治世之道。其法家之道指任人唯才,敢於權衡,面對現實世界政治,一切以利害關係為轉移,不可簡單以人性論來欺騙自己。朱先生不見得不懂大儒的深厚,他嘲笑的只是好空談的酸腐儒生。太愛乾淨的空談者承擔不了大任,何況偽裝高潔者?
可惜心急過頭,朱先生書中誤把文匯報介紹溝口雄三關於中國辛亥革命新思考的文章當作放棄中國革命遺產的包藏禍心之作,當作對洋大人的盲目崇拜,嗤之以鼻。所以,朱先生是玩不了當代三國殺了,因為人太實誠。不過對於一個老人,我們重在理解、繼承其經驗遺產,至於其不平之氣誤撞了誰,沒有關係。古人理解不了今人,今人卻必須理解古人。朱先生以東漢末為例談中國古典“維穩”思維與西方“競爭”思維之不同,警惕爭則亂。“破壞是迅即的,重建是艱難的,社會秩序要重新建立一個平衡穩定的社會生活,那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人口得死亡三分之二左右,這個代價實在可怕啊……維穩使人厭倦,有時甚至使人憎恨,但若能不斷有點滴進步,因此而付出的代價,相對於革命而言要小一些,這個道理只要讀過中國歷史,那是不言而喻的。”這種古典思維本身沒錯,但顯然對於現代個體——蟻觀者的不平之氣沒有什麼説服力,因為後者不是靠教育靠讀經能解決的。我們這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今人,能接納古人的勸告嗎?
朱先生在春秋大義與今世大夢之間穿梭,殊為不易。畢竟遠沒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時節,詭譎的較量還在上演,文中處處點到為止。不過比較於政治鬥爭拼實力,歷史評價方面拼的則是年紀,誰有年,誰就有言,所以司馬遷贏過了武帝,朱先生也可以漸釋壓抑多年的聲音。在朱先生一代人面前,我只能算無知無畏,做此篇輕薄之言以為拋磚。惟願歷史不死。
(本文發表於2012年第10期《信睿》雜誌,原標題《不談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