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對於新古典經濟學的看法
觀察者網推出的茅於軾、陳平等經濟學家關於真理標準以及西方經濟學的討論,引發了諸多學人的關注。此前,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教授賜稿觀察者網文章《經濟學的科學主義謬誤》,認為經濟學永遠無法成為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科學;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商學院教授孫滌來信對經濟理性人等問題展開論述……今天,中國人民大學信息學院退休教授陳禹再次給我們發來討論文章,從新古典經濟學角度出發對今天經濟學的發展進行討論和思考。
以下是陳禹教授來信

陳禹教授
陳平教授、茅於軾教授、姚洋教授以及各位朋友:
看了前面的討論,也想談談自己對於古典經濟學(和新古典經濟學)的一些看法。
1.經濟學的研究目標和基本問題是什麼
縱觀人類科學的歷史,無非是興趣(或好奇、或美)和實用(或利益、或需求)兩個基本動力。對於經濟學來説,可能是後者更多一些。特別是在今天的中國,許多人以為經濟就是掙錢。
這當然是很片面的。但是如姚洋教授所説的追求美的動力,在學術界恐怕從來也沒有消失過。
作為社會科學,客觀性和真實性的問題比自然科學更難解決。但是,我覺得還是可以比較通俗地界定為:對於經濟這個複雜系統的運行和演化規律的認識和理解。這種認識和理解對於實際的影響是十分顯然的,不必再加以解釋和強調,雖然這並不一定是經濟學家本人的目的。
作為一個與人的行為不可分割的、具有索羅斯所説的“反身性”的、認識過程和干預過程糾纏在一起的複雜系統,經濟系統的運行和演化規律無疑要比自然科學中的系統更為複雜,至少會具有許多很不相同的、新的情況和特點。
2.古典經濟學——作用和不足(以亞當•斯密為例)
作為古典經濟學的開山鼻祖,亞當•斯密的貢獻和作用可以作為我們回顧經濟學的切入點。
經濟思想史家韋斯利•米切爾認為,亞當•斯密是現代歷史的創始者之一。他的書之所以值得人們注意,最重要的是由於它對當時那些正在消亡的文明的原則的批判,並制定了正在出現的文明的原則(參見《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四輯)》,商務印書館,北京)。
我非常欣賞這樣富有歷史感的評價。在資本主義形成的初期,他批判了“正在消亡的文明”,制定了“正在出現的文明”的原則。這既肯定了他的貢獻,又限定了他的歷史地位。
今天,在信息時代成為新的“正在出現的文明”的時候,我們回顧一下亞當•斯密,是很有啓發的。
亞當•斯密的貢獻很多,限於篇幅,這裏只就分工理論談一談。他提出“分工創造財富”的基本觀點,成為今天經濟學的基礎。但是,他認為是交換的需要導致了分工。我認為這是不對的,至少是不全面的(這裏暫時不展開)。
其次,他沒有注意到分工需要付出代價。科斯補充上了這一點。但是,正如陳平教授指出的,科斯完全拒絕定量分析,這阻礙了這個方向上的進一步的深入。
布坎南在紀念楊小凱的文章中説:“楊小凱跳過了二百多年帶有誤導性的經濟學分析,把我們帶回亞當•斯密那裏,領略斯密的基本洞見,並且富有想象力地運用現代分析技術,重新對斯密的思想進行闡述。”
我體會他所説的誤導,就是忽略了分工和專業化的產生和發展,只注意在分工固定條件下的資源配置和一般均衡。這也正是從根本上對於新古典經濟學的批評。
事實上,除了效益和代價之外,我們還需要深入研究分工帶來的風險、分工形成的新的利益主體和層次、分工帶來的人自身的變化以及由此決定的分工進程的不可逆轉性和路徑依賴等等。
我認為,這些都是今天的經濟學理論需要回答,而尚未有效地回答的議題。
簡言之,古典經濟學作為那個歷史時期的產物,為經濟和社會的進步提供先進的理念,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時代決定的缺失和不足,這些不足為經濟學的進一步發展留下了空間。
然而,新古典經濟學不但沒有補充這些缺失和不足,反而如布坎南所批評的那樣,偏離了亞當•斯密的思路,把分工靜止化、固定化,把注意力集中到分工固定條件下的一般均衡和資源配置,從而誤導了研究者。
1983年美國麥克米倫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論文集,名為《經濟學為什麼還不是一門科學》(中譯本由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出版)。
這本文集由阿爾弗雷德•艾克納主編,由里昂惕夫等著名經濟學家撰稿。該書從方法論、數學方法的運用等不同的視角,對於新古典經濟學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對於其科學性提出了質疑。
比如:里昂惕夫所寫的序言中就指出:許多經濟學家把複雜的經濟現象歸結為少數幾個變量(如資本、勞動、原材料、中間產品、總價格水平等),然後,根據這幾個變量建立起簡化的數學模型。
然而,這些“似乎有理而完全是任意的假説都無助於進一步深入理解一個現實經濟系統的結構和運行。”該書中還指出目前的“經濟學中存在着一些根本性的錯誤。如果不糾正這些錯誤,如果不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礎上,經濟學就不可能取得進展。”(見該書p7)
的確如此,零交易成本,無摩擦,完全理性,信息完全,即時兑現等等,這一系列假定,使得他們的研究走向脱離實際、難以自拔的怪圈。
15年前,茅於軾教授就在《新制度經濟學名著譯叢》的序言中指出:“市場制度能保證經濟的高效率,人類社會離不開它,但市場又是有嚴重缺點的制度。”文中還具體列舉了各種弊病。對此我完全贊成。
問題是為什麼會出現這些問題呢?我覺得原因就在於新古典經濟學沒有把今天的市場制度作為一種有產生、有發展、有變化的歷史進程的中間產物,而把相對的穩定狀態當成了終極目標和絕對真理。所以就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狀況。
出路在於突破傳統思維方式的束縛。
其實,今天的市場制度也就只有幾百年的歷史,相對於人類歷史的長河來説,還是相當短暫的。有什麼理由忽視其發展、進化、完善的廣闊空間,而硬要把它當作萬古不變的、永恆的規律呢?
3.關於萬古不變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坦率地説,我不相信有萬古不變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包括數學在內,儘管我自己也是學數學出身的。
質和量是事物的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當我們在一定的領域中討論問題時,需要儘可能地加以量化,進行定量分析,這是大家的共識。但是,在這樣做的時候,必須要記住一個基本的前提:在抽象地進行量的計算的時候,已經忽略了某些質的多樣性和複雜性。
抽象和簡化,在科學研究中毫無疑問是必需的。牛頓歸納力學定律的時候,就忽略了許多影響因素,這並沒有影響牛頓力學的廣泛、成功地運用。但是,這並不等於可以認定牛頓力學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真理。
當人們的眼界擴大,進入微觀世界、進入光速運動的領域,牛頓力學就不那麼“準”了。就説數學吧,非歐幾何和分形的歷史也早就已經告訴我們,不同的場合和領域確實需要有不同的數學和數量分析方法。
數學尚且如此,在別的學科中就更難了。要確定某項命題是“放之四海而皆準”、萬古不變,恐怕是很難做到的。
如果説自然科學這一百多年來,已經充分顯示了世界的複雜性和多樣性的話,那麼,與人相關的、具有更多歷史性質的社會科學就更加需要重視這種多樣性和複雜性。這種複雜性表現在許多方面。首先就是視角的多樣性(説句笑話,就是“立場”)。
社會之所以複雜就在於多種利益主體的存在。還有個體利益與整體利益的矛盾,近期利益和長遠利益的矛盾,時間的作用,信息的作用,路徑依賴等等。所以,更加需要防止把一個方面、一個視角絕對化,而把經濟系統簡單化。
這樣説,並不是反對抽象、建立模型、設置假設,這在一定的範圍內都是需要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我要強調的是不要把這些絕對化,要記住它們的有效和正確都是在一定範圍內而言的。
關於數學的運用,還需要説明一點。人們常常稱道數學在經典力學中的成功應用,卻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正是物理學的需要催生了微積分,微積分的成熟是在經典力學的成熟之後,而不是在其之前。
所以,人們需要做的不是把在物理中取得成功的數學搬到經濟中來,而是和數學工作者合作創造適用於經濟領域的新的數學方法。這不但是經濟科學發展的需要,也是數學科學發展的需要。對此馮諾伊曼早就有所論述。
和其他學科一樣,數學也是活的、發展着的、需要不斷成長和變革的。未來的數學和今天的數學相比,也一定會有許多不同的特點和情況。
4.關於科學理論的作用——要梯子不要籠子
上面的這些意見,很可能被認為是不相信科學,或者是相對主義、懷疑一切、折衷主義等等。但是,這恰恰是建立在對於世界的多樣性和無限性的認識的基礎上的。
科學理論絕對是有用的、需要的,但是必須警惕它被濫用或誤用。指出它的有限性和適用範圍,正是避免僵化、開啓進步之門的必需。
作為對於經驗和邏輯推理的總結,一定的理論框架是人類積累經驗、傳承文明、進一步研究和探索的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基礎。其重要性恰恰在於提供思考或行動的幫助。
打個比方,它應該是進步過程這個梯子的一個台階,而不是終極的頂端。如果把它絕對化、僵化,它就會成為進步的桎梏。説得通俗一點,就會成為籠子。
歷史上這樣的事情是不少的。孔夫子所作的綜合,不失為當時的中國思想界的集大成者。然而,當他被捧為“至聖先師”之後,這就成了中國進步的籠子和障礙,以至五四運動需要提出打倒孔家店。
再比如八股,對於初學寫文章的人來説,也不失為是個有用的框架。但是,當它被當作科舉的標準後,就十分令人討厭了。
總之,我認為有用的理論應該是無限的認識階梯上的一個台階,它給人以啓發,幫助後人登上一個新的高度。相反,我們如果拘泥於某種已有的理論,看不到進步的方向和途徑,那就很容易陷入悲觀的、無所作為的怪圈。
我們所希望的是對於科學理論的客觀認識,使之成為進一步思考的嚮導和基礎,而不要成為桎梏。説通俗一點,就是要梯子不要籠子。
陳禹2013.11.21於北京
陳禹教授簡介:退休前任中國人民大學信息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信息經濟學會理事長,國際信息系統學會中國分會副理事長;中央財經大學信息學院名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