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峯:巴西億萬富豪的隕落,讓你看清一個國家
以任何標準衡量巴西首富,現在應該説是前首富埃克•巴蒂斯塔的隕落速度,都是迅速到令人頭暈目眩。這位18個月前還排名世界富豪榜第八,身價高達340億美元以上的經濟巨頭,在上月終於為其麾下最核心的企業OGX石油公司申請破產保護,標誌着他的企業王國已經正式崩潰。據最新估計,他現在還殘餘的淨資產價值不超過十億美元。雖然對於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説,這仍然是天文數字般的財富,但卻意味着巴蒂斯塔已被踢出超級富豪的行列。許多人甚至猜度他個人也可能會徹底破產、不名一文。整個事件的發展,宛如一部阿瑟•黑利(英格蘭暢銷書作家、行業小説之王)的行業驚悚小説,讓人感嘆,生活往往比戲劇更加具有戲劇性。
巴西模式黯然失色
巴蒂斯塔的新聞不僅是拉美史上最大的企業破產案,更是一面鏡子,正好映照出了巴西經濟急劇轉冷,如同過山車一般的下降軌跡。首富的隕落似乎也預兆着不久前還被大多數國際財經媒體和投行贊為明日之星的巴西,已經光環不再,經濟前景陰雲密佈。
**在2010年,巴西的增長率還高達7.5%,但2011年就猛跌到2.7%,到2012年更是下降到不足1%,如果不是巴西政府拼命的一再增加各種開支和補貼,並削減税收以刺激經濟,巴西經濟幾乎肯定已經陷入衰退。**而同時通脹率卻節節上升,一再突破央行設置的上限。讓人不得不擔心,曾困擾了巴西幾十年的“滯脹”是不是又要捲土重來了?即使巴西能擊退滯脹,它也基本不可能在短期內重返高增長軌道了。
而隨着增長的急劇放緩,本被認為頗有些樂天知命性格的巴西人也變得極其容易激動。今年年中,一件似乎並不起眼的公交車小幅漲價事件,卻引發了席捲巴西全國的大規模抗議和騷亂,差點演變成又一場“桑巴革命”。而頗出人意料的是,這次抗議運動的主要參與者並非來自巴西著名的“上帝之城”的貧困階層,而是收入和地位都相對較高的人羣,但巴西政府、各國觀察家乃至大多數抗議者本身,都説不清楚這股巨大的怒火究竟是因何而來,又要向何而去。最後只能歸結為近年來萬能的結論——全球中產階級在政治上的覺醒。
確實,這理論初聽起來相當的安慰人心——既然是新興中產階級壯大和覺醒的標誌,那抗議和騷亂即使再激烈,也是從反面在證明社會的進步。但在幾乎同樣的理論和言詞曾被用於大肆稱讚“阿拉伯之春”後,這些話語的解釋效力恐怕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了。當然,巴西的狀況還遠遠不是中東阿拉伯國家可比擬的。但是原來光彩耀眼的“巴西模式”由於來自經濟和社會領域的雙重打擊,如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色,卻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

今年6月,巴西發生暴亂,圖為一名抗議者持巴西國旗在里約熱內盧街頭
“現在就分享”下的注水繁榮
眾所周知,巴西原是被列為“金磚國家”的新興經濟體典範之一。它和印度、俄羅斯,以及其它一批發展中國家,都因為近年的經濟快速發展,被認為是未來全球經濟的新引擎,甚至有些年份的增長率幾乎夠得上經濟奇蹟的標準,在位的領導人也因此獲得了巨大的聲望。無論是普京在俄羅斯長期居高不下的支持率;還是以巴西前總統盧拉的“盧拉主義”在拉美乃至全球的走紅;還是國大黨創下的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印度最長的連續執政記錄,很大程度上都是建立在這種繁榮的基礎之上。
然而一直就有經濟學者再三提醒,中國之外“金磚國家”的優異經濟表現,多數都是依賴於初級產品價格有史以來最長最熱的上漲週期(印度則更多的依靠舉借外債)。而採掘業之外的工業部門卻反而出現了大幅萎縮。巴西的工業部門產值在2000年還佔GDP的三分之一(33.1%),到2010年時已跌至15%,工業產品在出口比重中從2005年的55%急劇下跌到2010年的39%。俄羅斯的狀況也差不多,初級產品佔它的出口比重甚至比巴西還高(2011年分別為69%和65%),實際已從曾經的世界工業大國完全淪為一個初級資源出口國。印度雖然相對較低,初級產品也佔到了出口的45%。作為人口大國,它們不可能像海灣、博茨瓦娜、挪威那樣,只靠着少數資源出口就能躺着享福。只有把這些額外之財,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作為長遠投資投入到基礎設施和科技、教育領域上去,才能保證經濟增長動力能夠長期持續。
但這些幾乎是常識的提醒,終究被有意無意的忽略了。大多數人們還是寧願先享受眼前的繁榮,把好運帶來的新財富現在就分光吃盡,哪怕這意味着未來的收益會更少。而為了保住變化無常的民意支持率,贏得下一次選舉,金磚幾國的領導層對於選民們這種心態,不但不敢正面糾正,反而不斷加以迎合。
2001年至2012年間,巴西勞動者工資實際增長率為169%,而實際產值增長僅為1%;同期,俄羅斯的工資增長速度也比勞動生產率快的一倍以上;而印度則繼續頑固維持着比歐洲還要煩瑣僵化的勞工法律,在這個貧窮的國家裏供養着一大批幾乎世襲的“工人貴族”。而到過這幾國的人們都能證明,他們早就老化不堪的基礎設施卻幾乎沒有得到多少更新。這種極度向消費而不是投資傾斜的政策,在短期內確實也能製造出相當的繁榮景象。但這種靠犧牲長遠支撐起來的繁榮,就如同注水肉一般,既無法長期持久光鮮,更遇不得經濟逆風的考驗。而現在,清賬的時間到了。
“中產階級崛起”的幻覺
不過,即使是在這種注水繁榮下,所謂的“中產階級”也確實是迅速地壯大了。還是以巴西為例,2009年按官方標準,巴西的中產階級已達9500萬人,超過了全國人口的半數。到2012年根據最新的統計報告,又進一步增加到了1.04億人。一些研究者就此斷言,巴西的社會結構由此已經完成了本質性的轉變,從原來貧富懸殊、對立嚴重的金字塔型,正演變為由中產階級占主導地位的橄欖型社會。而巴西居民消費率連續數年都保持在75%以上,與許多歐美國家相近的情況,更經常被拿來證明新的“中產階級”消費力旺盛,足以成為經濟可持續性增長的可靠動力。
但是巴西官方劃分中產階級的標準,其實只要求家庭人均月收入處於291-1091雷亞爾(約合人民幣910-3410元)區間即可。實際中,巴西的中產階級又被細分為三個等級:人均月收入在291-441雷亞爾之間的稱為“中產階級下層”;441-614雷亞爾的稱為“中產階級中層”;而641-1091雷亞爾之間的則被稱為“中產階級高層”。過去十年間新進入“中產階級”的巴西人口超過4000萬人,其中大部分人仍停留在中產階級中下層內。再考慮到巴西城市的一般物價水平幾乎與歐美相當的因素,而治安、公共設施和服務卻相當薄弱,至少很大一部分巴西“中產階級”的實際生活水準恐怕與外界的想象仍然差距甚遠。
而根據另一項調查,巴西人購置耐用消費品極其偏愛使用分期付款方式(偏好度比美國高出六倍),但只有七成的人表示對按時支付款項不存擔心。顯示出實際購買力與現今消費水平間,存在着不小的落差**。也就是説即使現在維持着“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人們,也有相當一部分是依賴透支的超前消費支撐的。**在經濟高增長期戛然而止後,繼續維持原來的高位幾乎是不可能的。
同時,巴西勞動力無論是在受教育和技術培訓水平、單位勞動效率和工資報酬上,相對於大多數國際上的競爭對手來説,都毫無優勢可言。但在已經習慣了依賴國家的保護和補貼後,巴西勞工固步自封的程度卻能排在世界前列之中。
在這種種不足的限制下,奢談“中產階級崛起”對巴西政治、社會和經濟各方面將造成種種根本的改變,實在是有些“過於超前”了。事實上,在今後一段時期內,最需要被“拯救”的也許會是巴西“中產階級”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