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律師如何證明自己也算人
不知道我的讀者裏有沒有律師。如果有,希望看到這個標題不要生氣。這標題只是在描述電影《無人區》的主要劇情。
甯浩這部作品被封禁了四年,一朝上演,十多天來豆瓣網上影評上千,評分高達8.3,但是在輿論界卻沒掀起多大的話題效應。我和小夥伴們都有一個共同感覺:一向喜歡甯浩的“自由”媒體和意見領袖們這次卻相當沉默,很不正常。對比一下他們曾經怎樣追捧同樣被封殺過的湯唯吧。看完電影,我有點懷疑叫座不叫好的原因與律師題材有關。影片對律師的刻畫可能讓聲勢浩大的律師黨和公知團都覺得不是滋味。
我乾脆劇透一下。影片取景於新疆荒漠,故事開始於一樁殺人案——猛警抓獲盜獵分子,卻在半路被悍匪老大撞死。徐崢扮演的律師潘肖一臉賤相登場了,在法庭上不緊不慢,以證據不足為由擊敗檢方,把案情描述成普通車禍,成功幫助兇犯脱罪。編劇很懂行,至少也瞭解現代社會律師們的伎倆。證據不足,這正是美國律師團幫助殺人犯辛普森逍遙法外的辦法。中國的律師黨人也曾一起歌頌此案捍衞了美國律師的偉大程序正義。在電影裏,潘肖準備回去寫書炫耀此舉,而辛普森真的就寫了一本書,書名叫《假如真是我殺的》。
走出法庭,悍匪對潘肖説:“你是個好律師。”

潘肖律師與殺手
接下來輪到好律師倒黴了。
走出法院,潘肖依然拿法律伎倆威脅殺人悍匪,要求對方以愛車抵押律師費。悍匪表面屈服了,實際設計了一個更險惡的陰謀,利用潘肖把盜獵珍禽運出去。在蠻荒之地,律師那套虛偽的禮儀全不管用。潘肖找隨便吐痰的卡車司機較真,盛氣凌人,立刻被對方尿了一車。很多網友説無人區裏是叢林法則,缺少法律。在我看來,這樣的説法是南轅北轍,在那裏只是中產階級的法則不管用了。影片彷彿在和律師開玩笑:對於文明社會已經攔不住的訟棍,只有更壞的人才能對付他們。而律師平時處處和國家體制為難,卻又必須在國家權力覆蓋的地方才能撒野,到無人區就玩完。
接下來是一連串跌宕起伏的遭遇,大體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類,看過甯浩、徐崢其他作品的讀者都可想而知,十分精彩。潘律師一不小心撞死了人,眼看回大都市開新聞發佈會上頭條要泡湯了,就打算掩蓋證據,毀屍滅跡。死去活來,死而復生,生不如死……幾路人馬湊在一起,卻抵不住悍匪一路殺來人仰馬翻。(演員挑得真好,真有人類氣息)和潘肖起衝突的卡車司機一家幾乎死絕。律師終於叩問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為悍匪辯護成功,他們都不會死。
悍匪對潘肖説:“你和我一樣,你要出書我要販隼,都是壞人。”悍匪説這話才是死到臨頭了。小資畢竟有天底下最頑強的自尊心。猜猜看,悍匪激怒律師的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潘律師狠狠地回答悍匪:“你和我不一樣,你不是人!”
接下來律師遇見了犧牲警察的同事。潘肖告訴警察要去救人,可是警察也玩起程序正義那一套向律師復仇,只講表面證據,表面證據指示潘肖就是罪犯,他抓了潘肖就班師。看看,社會主義公檢法機關如果真被片面的西方程序正義和媒體審判所侵蝕,後果就是這個樣子。
現在是律師拯救靈魂的時間。他弄翻了警車,不管警察死活,返身去救被歹徒抓走的女子(因為女子救過他)。接下來是肖申克附體,或者説是中產階級一向頗為自負的智慧重新降臨——他成功挑撥離間匪幫,造成他們火併。可悍匪還是沒輸,最後關頭,他動用智慧和悍匪同歸於盡。智慧來源於影片開始的一段“啓蒙”回憶——小學老師曾告訴他,“猴子變成人不是因為放棄了自私,而是學會了用火。”他用原本準備毀屍滅跡的打火機點着了汽油。
律師完成救贖了嗎?或者,他證明自己是人了麼?
我們來回味一下。“你是個好律師!”這話悍匪至少對潘肖説了兩遍。傻匪黃渤則對潘肖説:“你是個壞人啊!”聽出來沒有,一個經典倫理問題呼之欲出,法學驕子馮象教授十年前寫下的著名文章《好律師能不能也是好人?》猶在眼前!
大學時候就有師兄告訴我法律系的最壞。當時我不能接受,想着他們總是為了法律尊嚴而奮鬥的族羣。但師兄説因為他們懂法,也就最懂鑽法律空子。這觀點當然偏頗,可是近年來發生的種種公共事件卻頗能對上號。悍匪周克華被擊斃,檢方指控其女友包庇,律師説誰能證明公安擊斃的就是周克華?檢方指控造謠者詆譭狼牙山五壯士挖民族精神的根,律師説檢方憑什麼説小學教材上的事情就是真的?還有各種所謂“死磕派”律師,呼嘯縱橫,看上去大義凜然的樣子,誰質疑他們誰就是反對公平正義。卻屢屢把當事人綁架到道德高地上去下不來,還冷不丁就爆出個分贓不均的大內訌。
不得不説《無人區》頗有預見性。三年來,中國律師到處窮形盡相,幾乎就要和美國接軌。好律師可以同時是好人嗎?這幾乎是當代的普世難題。部分律師和媒體聯手共生,一切以勝負和名聲為旨歸,我贏了之後哪怕洪水滔天。哪裏有腐臭去哪裏,一方面也確實幫一些弱者出了頭,但更多時候就像唐慧案那樣翻來覆去左右開弓玩弄民眾。律師黨在每一處腐臭堆上插大旗,以簡單二元對立的正義觀念和抽象話語贏得名利,卻遮蔽事件的一切具體複雜性。相比之下,潘肖還真算老實。今天的一些律師,哪怕沒有腐臭事情出現也要通過造謠來製造腐臭,就像禿鷲一樣離了腐肉就不能生存。即便醜聞曝光,巧舌如簧的律師們也有辦法繼續為自己辯護——方法和媒體糜爛者的自辯差不多——不能以扒糞來對付扒糞,要諒解律師的大糞!
清醒的法律人不是沒有,不過似乎難挽狂瀾。為什麼呢?
馮象援引耶魯法學院克朗曼教授的説法:早期獨立自由的律師還具有超脱而節制的政治與倫理態度,但是在後工業社會,他們一面被資本利潤驅動,一面有法律經濟學等主流學院意識形態不斷貶斥經驗性智慧,於是律師越來越被金錢和各種權勢綁架。
馮象認為,中國的律師則有自己的墮落路線圖——曾經“為人民服務”的律師是國家幹部,有國家紀律約束,現在完全市場化,在“維護國家法律與社會正義”與“盡職盡責為客户服務,包括替他保密”之間,實難兩全。為了出人頭地,可以全然不顧公義。何況還有日漸主流的法學不倫觀念為他們撐腰,“精髓”如下:“律師為壞人效勞,實際是履行他的法制角色。他辯護越是成功,那法制就越發健全,越讓人放心。例如,球星辛普森被控謀殺前妻及其男友一案,雖然律師團的辯護很可能開脱了兇手,有損公益道德,但他們‘完美’的法律服務沒錯……即使被告人真是兇手,律師團幫他勝訴獲釋,挫敗正義,從法治或‘程序之治’的長遠利益來看,也還是值得:失敗了的正義可以在本案之外,在體制的層面抽象地促進法治……現代法治也可以看作是一門宗教。因為這形式主義倫理解説的邏輯,同末日救贖、來世回報之類的信仰異曲同工:正義在一個個具體案件中遭受的挫折,本是她修成正果之前先要經歷的那九九八十一難。劫難盡頭,法治在手,我們還得謝謝律師。”

馮象(左)、克朗曼
我們還得謝謝律師?!好在《無人區》裏沒有一個人需要感謝律師,連他自己都厭惡自己。
馮象談及,有進步法學家希望律師能跳出個人利益去參與進步事業,從事公共維權。今天確實有不少律師這樣去做了,但是情況卻並不樂觀,因為他們再次把公共維權變成了一樁生意,變成了反體制的表演。比如把殺人小販打扮成偉大反體制英雄,完全偏離倫常,綁架當事人,綁架輿論和司法。相比之下,電影裏的潘肖還只是純粹在業務上使“壞”,沒有非把悍匪辯護成反體制英雄的意思。
潘肖只是為一己之私,更嚴重的是今天部分法學家和律師黨貶斥一切中國實踐經驗,以歐美為正朔,把想象當烏托邦,鼓吹推倒體制,排斥民眾參與,實現律師黨統治。法條主義者狂妄地以為那點法條理性就是統治世界的尺度。比如北大某著名缺少論文成果的法學教授就鼓吹應該建立法律人的統治,“最重要的力量恰好是法院所形成的那套老百姓都看不懂的專業化的法律知識和法律程序。”老百姓早有共識:要法治不要人治。但現在才漸漸知道某些律師黨要的法到底是什麼法。
那麼《無人區》可以算作律師黨的一個反思麼?也未必。
潘律師可沒有説要做好人。當殺手稱他是壞人,他以可殺不可辱的姿態反覆強調的只是:“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是人!”這話的實際意思我來解釋一下——“壞人也還是人啊,和你們不是人的一比較,我還是勝一籌。”這麼説來,可能是律師應該感謝殺手了,因為非要遇到不是人的東西才能提醒自己多少還是個人。所以潘肖的犧牲也許只是律師黨zhuangbility的昇華而已——死活也要有人的面子。反正是在電影裏犧牲,又不是真死,就好比在教堂裏做懺悔,完了就可以卸下包袱繼續去幹壞事去。
往深裏説,壞人與非人的對立代替好人與壞人的對立,這可是觸碰到了泛人道主義的命門。不過在這篇影評裏先打住吧。順帶説一句,這真是一部好片子,從攝影到編劇都很有意味,還不只是一部痛快的娛樂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