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赴台獲龍應台接見 撰文《看得見的台灣》
“太平洋的風”沒有停息。繼韓寒2012年5月撰寫《太平洋的風》謳歌台灣後,2013年12月16日,自稱流竄到台灣的李承鵬也撰文《看得見的台灣》,再次颳起一股“文藝小清新”的太平洋之風。
看得見和看不見是有講究的。李承鵬的台灣之行祛魅了台灣的詩意,他在文中也坦誠台灣很亂。李承鵬一到台灣,“幾個在海邊玩耍的遊客就被海浪卷跑了”。無暇顧及死傷者的狀況,李承鵬看到的是台灣觀光局的官員被媒體炮轟的苦瓜臉和他們的致歉:“他們再三向公眾表示自己很哀痛,一定會負法律責任和行政處分,力爭給死傷者爭取到3000萬台幣賠償,並申請調離職位……”李承鵬聯想能力豐富,立馬想到了大陸“温州被埋的動車和表叔的微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李承鵬雖然在台灣沒有想起當時温州動車事故遇難人員91.5萬元的賠償救助,但在大陸的微博裏,他曾經也想起過被自己無視的賠款。只是那時在他眼中,大陸温州動車事故的賠償與貪腐密不可分:“在中國,一切可以用數字搞定,比如:91萬X40=3640萬。比如:張曙光貪污20億美金,兑換成人民幣即150億左右,如用面額一百元可繞赤道鋪一圈。張曙光在裏面嘆:大不了由我來賠償400多次動車追尾。”

李承鵬微博
“慧根”很重要。李承鵬“看得見”的大陸,台灣人不懂;台灣人和大陸普通人都看得見的大陸,李承鵬視而不見。李承鵬表示,以台灣人的“慧根”,無法理解自己。他跟台灣人講述自己如何看待新聞聯播時,也只換來台灣人迷茫的神情:“那是一檔唸的人不信、看的人不信、演的人不信,但大家一起假裝很信的娛樂及精神康復節目。”雖然台灣人不理解李承鵬眼中的新聞聯播,卻瞧得見大陸近年來的飛速發展。李承鵬坦言,他常常跟真心羨慕大陸的台灣人進行辯論:“他們誇大陸經濟發展快、GDP世界第二,大陸政府真有魄力、城市建得漂亮,不像馬英九優柔寡斷,自貿區到現在也沒建成。我們之間常常辯論,彼此無法説服對方。”
李承鵬表示,他想在台灣做三件類似於“看脱衣舞、玩遊樂園、賭博”的事情,然後長大成人:“一、旁聽一次‘議會’;二、參加一次示威遊行;三、看一次長官被扔鞋。這沒什麼政治目的,跟很多中國人去美國看一次脱衣舞、玩一趟迪斯尼、在拉斯維加斯賭一把,差不多算是旅遊項目。或一個男人成人禮。”
雖然韓寒和李承鵬都在吹“太平洋的風”,可兩者受到的待遇不同。同為作家與微博公共知識分子,韓寒在2012年5月3日赴台時受到了地區領導人馬英九的會見,而此次接待李承鵬的卻變成了台“文化部長”龍應台。馬英九同韓寒握手五秒;另一邊,龍應台請李承鵬看了一場令他“昏昏欲睡”的紀錄片。紀錄片耗資9000萬新台幣,講述了台灣醜陋可怕的現狀。李承鵬事後表示,龍應台還真有“自信”給他看如此“不堪”的台灣……看完此片,李承鵬“承認台灣確實有很多問題,我甚至可以有些五毛地承認大陸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

龍應台邀請李承鵬看紀錄片
台灣人對台灣現狀的認識與李承鵬不同。2007年,時事評論家、作家李敖曾與廈門衞視台長鄒振東進行了一次有關於台灣民主的討論。曾任台灣“立法委員”的李敖在與鄒振東的對話中嬉笑怒罵,辛辣點評台灣民主。李敖認為,台灣的民主就是假民主,政客在“國會”中的表演大行其道,跟真正的民主國家的模樣相去甚遠。李敖表示,1949年共產黨在接手國民黨留下的爛攤子後,經歷痛苦的成長過程,目前正在穩定向前發展,大陸得來的成就來之不易。
李承鵬眼中的台灣處處都是傷痛,但他認為在台灣的好處就是能有人把傷痛與不堪展示在面前:“與其抹去傷痛,不如讓所有人看見傷痛,只有清晰的傷痛才可以阻止下一次的傷痛。”也正如他在文中開頭借用台灣導演侯孝賢的一句話來形容他眼中如此與眾不同的台灣那樣:“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每個人被流水一樣的時間封鎖了起來。”

李承鵬
以下是李承鵬《看得見的台灣》全文內容。
2013年,也就是當地人愛説的民國102年,季風開始的時候,我流竄到了台灣。風像醮了水的雨刮器一樣緩緩刷過,雲壓得很低,適合文藝小清新坐在九份老鎮的石梯上看漁火點點,唸叨一句侯孝賢的台詞: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每個人被流水一樣的時間封鎖了起來。
這差不多是每一個大陸游客的錯覺。如果你真到了台灣,會發現台灣沒那麼詩意。台北很舊,不是麗江古城那種精心打造的懷舊,就是“破舊”。狹窄的道路,門臉兒逼仄的店鋪,外牆瓷磚駁落了的矮樓,有的還鑲着被大陸居民鄙棄了的80年代茶色玻璃。走在大稻埕,冷不丁見一幢樓房,你得花上三五秒才能確定它是否在拆遷。政府也想進行“更新計劃”好讓城市漂亮些,可那些私主吵吵鬧鬧、一拖再拖。總之,很多街區還比不上大陸富一點的縣級市,當然,更是比不上著名的廊坊。
我也曾抱着一絲活捉林志玲的想法,發現也錯了。女人們很樸素,絕少帶妝出行,看不到什麼高跟鞋,更別説風糜大陸的齊B小短裙。即使走在繁華的忠孝東路,也不會像在北京國貿那樣,看得到排山倒海拎着LV的女郎們,活像集團軍在發起衝鋒,非得人手一把衝鋒槍才是基本戰鬥配置。
台灣並不詩意,台灣太亂了。我到的那天,幾個跑到海邊玩耍的遊客被海浪卷跑了。觀光局的官員第一時間向公眾道歉,可是媒體萬炮齊轟,因為官員只做了道義道歉,沒有承擔法律責任。這事越鬧越大,人民上街抗議,迫使交通部副部長率觀光局局長、處長齊齊在電視上鞠躬致歉,頭埋得低低的,活像他們才是殺人犯。他們再三向公眾表示自己很哀痛,一定會負法律責任和行政處分,力爭給死傷者爭取到3000萬台幣賠償,並申請調離職位……
看着那幾個交通部官員的苦瓜臉,不知為何,我想起了温州被埋的動車,和表叔的微笑。
説實話,台灣的風景資源還是比大陸要匱乏,最大的風景就是每晚的時政節目,所以台灣酒店不太流行收費毛片,還有什麼毛片比看人民FUCK政府更刺激的呢?何況,它還不收費……有個哥們騎着越野自行車上了高架橋,輪子卡在路縫,摔了下來,人們就抗議設計時沒考慮窄輪車的感受。官方趕緊道歉並鋪了寬一點的鐵板。連我這個大陸公知都覺得台灣民眾太過份了,在我們那兒,有關部門不檢查你是否超重是否會壓垮大橋就算幸運,還好意思腆着臉抗議。
這樣的節目看久了未免也審美疲勞,弄得我有些想念新聞聯播。台灣朋友好奇地問那是個什麼節目。我解釋良久,他們也不得要領,我只好籠統地説:那是一檔唸的人不信、看的人不信、演的人不信,但大家一起假裝很信的娛樂及精神康復節目。他們眼神迷茫看着我。
我不想理會這些沒慧根的台灣人。其實到台灣前,我悄悄許下了三個心願的:一、旁聽一次“議會”;二、參加一次示威遊行;三、看一次長官被扔鞋。這沒什麼政治目的,跟很多中國人去美國看一次脱衣舞、玩一趟迪斯尼、在拉斯維加斯賭一把,差不多算是旅遊項目。或一個男人成人禮。台灣是祖國的一部份,長這麼大,我好想過一次乾癮。
第一個心願很快完成。我僅用自由行證件換一個出入證就進了“議會廳”,沒人盤問我是否對岸派來的卧底……正是“議會”質詢政府預算的時間,一個女議員站起來大聲斥責警察局長,十分鐘滔滔不絕,而警察局長一聲不吭。後來我才聽明白,有警員在查處違規商鋪時提及這個提案出自於該名女議員。女議員就認為這是警方涉嫌報復。對於這個邏輯,我實在不是很懂。可是我注意到,他們爭來爭去的金額其實不大,有的款額也就是前段時間大陸某個鄉長欠餐館的豬蹄膀費用。

台灣“立法院”亂象
就這樣每天流竄於“議會”和電視,我看到過一個反核的胖子以違背力學原理的迅捷從後排平飛到前排去抓扯另一個胖子;看過一個老伯用金屬探測器在草地上探來測去,偵查縣長胞弟是否在別墅私挖地下室。文化基金會本來安排了我去“總統府”,我婉拒了,我覺得排着隊去跟“總統”握手了好像已跟不上潮流了。那天閒來無事,我就溜達到“總統府門口”,見一羣人正打着“人民壓不住火”標語,大聲斥責官商勾結,樣子真的很過癮。我混跡於人羣喊了一聲:“馬總統”無能。想起這樣不太公平,又罵了一句民進黨無恥……順利完成了第二個心願。我內心充盈,奶奶個腿的,以為就你們台灣人敢罵台灣“總統”嗎,我也敢!
到了台灣,我才發現不少民眾真心羨慕大陸。他們誇大陸經濟發展快、GDP世界第二,大陸政府真有魄力、城市建得漂亮,不像馬英九優柔寡斷,自貿區到現在也沒建成。我們之間常常辯論,彼此無法説服對方。
龍應台安排我去看一部紀錄片,《看見台灣》。她提醒:這部電影真的值得一看。梅花戲院的黑暗裏,第一句台詞娓娓道來:“請不要訝異,如果你沒看到過這樣的台灣,是因為你站的不夠高”。片子拍得真美,所有鏡頭都從空中俯拍,阿里山、日月潭……慢鏡頭、疊化、唯美的音樂。漸漸的我就有些昏昏欲睡,大陸的好多地方衞視也常在深夜沒完沒了播這類政府宣傳片,張家界、九寨溝……看來喜歡俯瞰天下的政府都一個鳥兒樣。正在禮節和睡意中掙扎,忽然驚醒,畫面已從美輪美奐變得醜陋不堪:青黛色的山巒已被挖出禿禿的石頭、小溪洄水處淤結各種垃圾、森林被成片砍倒、觀音灘海面流淌白一道、紅一道的漿水……風光片變成災難片。觀眾竊竊私語:啊,這些事發生在美麗的台灣?為什麼平時我們看不到這可怕的情景?
這部片子的導演叫齊柏林,他説:我就是要讓人們瞭解美麗台灣醜陋的一面。他煞費苦心購買了很多航拍器材,把自己綁在飛機上,從空中俯拍公眾平時很難看到的真相。他其實不是職業導演,而是一名公務員,為拍攝這部片子,還有三年退休並可以拿到四百萬退休金的他辭去公職,他説,這是一部迫不及待的片子,我不能再等下去。這部片子創下台灣紀錄片有史以來最高成本,花了9000萬新台幣。由於資金不夠,齊柏林甚至抵押了房子。
他所做的一切,不過為了拍一部提醒台灣醜陋一面的片子。可是我想,這樣的片子在我們那兒恐怕過不了審,因為這會大大破壞當地旅遊開發和招商引資。可是台灣人不在乎,他們就是要看見台灣,就是要邀請外人一起來看見台灣,甚至由文化部長安排對岸的人來看到台灣的不堪……這是他們的幾個自信。
另一個場次,“行政院院長”江宜樺看完電影后對導演發表感謝詞:這真是一種最温柔、最敦厚的提醒,導演是用鏡頭在呵護故鄉,政府一定要處理觀音海灘的汙水問題。此時,一隻紅白拖從頭上扔下來了,一名學生因不滿弱勢勞工的待遇,就怒扔拖鞋。他被帶離現場。可並沒有被毆打也沒有進看守所,更沒有被偵破出偷過摩托車、參與過街頭鬥毆、小時候偷看過女廁所之類的不堪。
彼時我有些小人地等着江宜樺惱羞成怒地發作……可是這政客太會演了,囑咐安保人員不要為難學生,平靜地説:如果陳情書沒有人收,請同學直接交給我。
我的第三個心願也完成了。之後再和台灣朋友爭論,我會承認台灣確實有很多問題,我甚至可以有些五毛地承認大陸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可是我也會説:在台灣,所有的問題你可以看得見,甚至你看不見的,也有人可以幫你去看見。

李敖曾大鬧“立法院”
不詩意的台灣,卻是看得見的台灣。打開電視,你覺得這座民意沸騰的島快暴動了。走到大街上,人們卻眼神從容、秩序井然,不會為一個座位就大打出手;旁聽“議會”現場,反對派彷彿約好當晚臂扎白毛巾發動政變。但第二天他們什麼也沒幹,只是回到會場口沫四濺。台灣風雨六十多年,國民黨鞠躬下台、又捲土重來,綠黨風光上台、灰溜溜下課……這樣輪迴反轉。台灣並不詩意,台灣人並不失意。台灣的亂,是把爭亂留給規定情境的亂,讓那些亂可以在電視和會場裏看得見,街市反倒平安。
最後一個故事。陳新吉老先生帶我去參觀“仁愛樓”。我以為是慈善會所在,到那裏才知道這是白色恐怖時期關押異議份子的景美看守所。林義雄、施明德、柏楊、李敖……都關在這裏過。上世紀六十年代,陳新吉也在這裏被關了五年,原因是:高中畢業的他跟一個同學吃過飯,不久,這個同學被懷疑是通共的諜匪。
僅僅因為跟同學吃了一頓飯,陳新吉受盡折磨。我看到牆上還掛着手銬和腳鐐,牆上的鐘則永遠停在凌晨四點,因為死刑犯都是在四點鐘被提走。直到現在陳新吉每天凌晨四點還會固定醒來一次,因為“腳鐐拖得嘩啦啦,所有犯人就會驚醒”。等他放出來時,媽媽已瘋了,直愣愣看着他。他就説:媽媽呀,新吉回來了呀。媽媽卻大聲説:你走你走,你不是我兒子。她抓起一個杯子使勁往門外扔出去,大聲喊:壞人又要來抓我兒子呀。
“景美”紀念館裏有很多被挖了洞洞的老報紙。當年老蔣也要進行意識形態宣傳,連《今夜不回家》都被當成煽動半夜遊行的暗號,還給犯人看各種反共報紙,又害怕有些消息起反宣傳作用,就挖了許多洞洞,像一隻只嘲笑的嘴。老蔣也一直否認台灣有思想犯,後來證據泄露,在美國媒體的追問下,才被迫承認。
看來,那些年我們追過的領袖,兩邊都沒閒着。
曾有人建議拆除這座給台灣人帶來傷痛的監獄,可最終它和“二二八紀念館”一樣,被建成一座著名的紀念館,取名“景美人權園區”,一個很警醒的名字,學生們也常被組織過來學習。那批受難者不僅得到國家賠償,還可以出自傳,每到紀念活動,馬英九還會謙卑地請他們出席,偶爾還會被餘怒未消的人們扔鞋。沒有官員敢關閉這些紀念館,因為他們知道,沒有民眾,官員什麼都不是;他們也知道,看得見,已成為深入台灣民眾內心的習慣,誰破壞這規矩,就是向全島宣戰。有人問我台灣轉型的經驗,我答不上,但我知道台灣就是這樣:與其抹去傷痛,不如讓所有人看見傷痛,只有清晰的傷痛才可以阻止下一次的傷痛。
我們總愛引用圖圖大主教説過的一句: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可是忘了圖圖大主教還説過一句話:沒有真相,就沒有正義。
是謂,看得見的台灣。
翻頁請看韓寒文章《太平洋的風》
以下是韓寒所撰《太平洋的風》全文內容
空客320降落在桃園機場。飛機的降落把我震醒。手機里正好播放到張艾嘉的《戲雪》,這算是一首生僻的歌,陳昇寫下這樣的詞——“1948年,我離開我最愛的人,當火車開動的時候,北方正飄着蒼茫的雪,如果我知道,這一別就是四十餘年,歲月若能從頭,我很想説,我不走。”
對於台灣,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侯孝賢和楊德昌的電影裏。後來魏德勝和九把刀又加工了一下。我喜歡的作家,梁實秋,林語堂,胡適也都去了台灣,而且他們都和魯迅吵過架。當大陸窮的時候,台灣有錢,後來大陸有錢了——確切的説,是政府和小部分人有錢了,台灣又有了⋯⋯
戰火把同一個民族的人分隔在了海峽的兩岸,那些具體到每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已經被時間慢慢抹平。台北的街道的確像優客李林唱的那樣,像迷宮一樣展開在我的眼前。但是對於異鄉人,每個陌生的城市都是迷宮。在酒店住下,誠品書店就在旁邊。朋友的眼鏡架壞了,於是晚上先陪着朋友去配眼鏡。我們坐計程車來到了台大附近,進了一家眼鏡店。沒有聲音酥麻的台妹,老闆親自上陣。朋友看中了一副鏡框,但要幾天以後才能取。朋友説,那算了,我在台灣只留三天,我要明天就能取的,只能去別的地方看看。這時候,讓我詫異的一幕出現了,老闆居然從櫃枱裏摸索出了一對隱形眼鏡,塞在我朋友手裏,説,實在不好意思,沒能幫上你的忙,這個送你,先用這個應急吧。連我這般總是把人往好裏想的人第一反應也是——我靠,哪有這種好事,這裏面是有什麼貓膩吧?咱還能走出這家店的店門麼?
我們平安的走出了這家眼鏡店,換去了隔壁一家。那家眼鏡店承諾第二天就可以把眼鏡做好,然後那家店的老闆用朋友殘留下的鏡片臨時找了一個鏡框湊合裝了起來,告訴朋友,這個可以晚上用。這兩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路邊眼鏡店,還是自己隨機找的,要不真得讓人懷疑是不是組織方安排的,目的為了讓大家增加對台灣的好感。

馬英九與韓寒握手
台灣的街道上有不少的小遊行和抗議橫幅,這一切對於大部分大陸游客來説都太新鮮了,於是很多遊客守着電視機看晚上的政論節目。我媽媽去年從台灣旅游回來,就説那裏太好玩了,領導人可以在電視裏隨便罵,比快樂大本營還要歡樂。相比之下,台灣人對這些早就習以為常。但給我留下了比馬英九先生更深印象的是王松鴻先生——他不是明星政客,也不是文人墨客。他是一個計程車司機。一天早上,我從酒店下樓,打了他的車去陽明山。到了目的地我發現把手機拉在出租車上。我沒有記下車牌號。朋友們忙着幫我聯繫出租車公司,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訊息,我也打給酒店,想讓他們查看一下監控錄像,確認車牌號。一會兒,我接到了酒店的電話,我問他們,是查到車號了麼?他們説,監控錄像裏訊息太多,還沒有查到,但是剛才有一位出租車司機開回酒店,把一個手機交給了前台,説是一位從你們這裏上車的先生遺落在車裏的……
説實話,我石化了。我問到了出租車司機的電話和名字,説我想酬謝你。王松鴻説,不需要啦,很正常的,小事一樁,我們都是這樣的。他告訴我,前幾天剛和幾個朋友環島開了一圈,打算過一段時間來大陸旅行。他説他開計程車就是為了能夠去更多的地方看看。末了居然還來一句:我有QQ和新浪微博的,你的號是什麼,我們可以在網上聯繫的。這頓時讓我覺得兩岸關係非常親密。接着,他繼續説,你有臉書麼?我説,大陸的互聯網沒有臉……書。他説,哦,對哦,是哦。我不和你説了,有客人了,再聯繫哦。
也許是我的命好,遇見的都是好人,也許是我走的膚淺,幾乎所有人都和氣。毫無疑問,如果我在台灣多停留幾天,我當然能看見他不如人意的一面,也許他硬件不夠新,也許他民粹也湧現,也許他民怨從不斷,也許他矛盾也不少。沒有完美的地方,沒有完美的制度,沒有完美的文化,在華人的世界裏,它也許不是最好的,但的確沒有什麼比它更好了。
這篇文章裏不想談論什麼政治和體制。作為一個從大陸來的寫作者,我只是非常失落。這些失落並不是來自於這幾天淺顯的旅行,而是一直以來的感受。我失落在我生存的環境裏,前幾十年教人兇殘和鬥爭,後幾十年使人貪婪和自私,於是我們很多人的骨子裏被埋下了這些種子;我失落在我們的前輩們摧毀了文化,也摧毀了那些傳統的美德,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摧毀了信仰和共識,卻沒有建立起一個美麗新世界,作為晚輩,我們誰也不知道能否彌補這一切,還是繼續的摧毀下去;我失落在不知道我們的後代能不能生存在一個互相理解而不是互相傷害的環境之中;我失落在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要不停的考慮措辭,以免哪個地方説過了線;我失落在當他人以善意麪對我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會不會有什麼陰謀;我失落在我們自己的文藝作品很少能夠在台灣真正流傳,而能在台灣流傳的關於我們的大多是那些歷史真相和社會批判,更讓人失落的是那些批判和揭露往往都是被我們自己買了回去,用於更加了解我們自己。除了利益和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我們幾乎對一切都冷漠。這些冷漠和荒誕所催生的新聞都被世界各地的報紙不停的放在頭版,雖然可以説這是官方的錯,但無奈卻也成了這個民族的註釋。
是的,我要感謝香港和台灣,他們庇護了中華的文化,把這個民族美好的習性留了下來,讓很多根子裏的東西免於浩劫。縱然他們也有着這樣那樣的詬病。而我們,縱然我們有了麗茲卡爾頓和半島酒店,有了gucci和lv,我們的縣長太太也許比他們最大的官員還要富有,我們隨便一個大片的製作成本就夠他們拍二三十部電影,我們的世博會和奧運會他們永遠辦不起,但走在台灣的街頭,面對着那些計程車司機,快餐店老闆,路人們,我卻一點自豪感都沒有。我們所擁有的他們都擁有過,我們所炫耀的他們的納税人不會答應,我們所失去的他們都留下了,我們所缺少的,才是最能讓人感到自豪的。
文化,法制和自由是一個民族的一切,別的國家不會因為你國的富豪瘋狂搶購了超級跑車和頂級遊艇而尊敬你的國民。坐在空客330的機艙裏,飛翔在兩萬英尺的高空,一個半小時就到了上海,窗外望去,都是海水。既然我們共享着太平洋的風,就讓它吹過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