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何為真正獨立的知識分子?
何為真正獨立的知識分子?
——紀念雅克•維爾熱(Jacques Vergès)
真正的獨立知識分子,是隻忠實於自己信念的人。
今夏,雅克•維爾熱(Jacques Vergès)與世長辭了。我一直想寫一篇祭文。因為這實在是一位值得一書的人物。雅克•維爾熱(Jacques Vergès),這是一箇中國人頗為陌生的名字。但在法國卻家喻户曉、極具爭議。作為一位著名的律師,他曾為之辯護的名錄包括很多被西方輿論視為“惡魔”的人物:前南領導人米洛什維奇、著名的“革命恐怖分子”卡洛斯、納粹黨徒巴比、伊拉克前外長阿齊茲等。法國總有一些智商不高的人往往會將律師與其為之辯護者混為一談,因此維爾熱經常被視為“有爭議的人物”。殊不知,即使是魔鬼本身也有權得到辯護,這才是真正的法治精神。當然,我們不能對智商不高的人要求太高……

儘管這位傳奇人物有爭議,但維爾熱17歲便加入抗擊法西斯的“自由法蘭西”鬥爭、隨後成為忠於戴高樂將軍的“戴派人士”、並是一位堅定的“反對殖民主義者”,卻是法國社會公認的。因此,即便是反對他的人也承認,這是一個獨立的、絕不受任何權勢或金錢利誘或影響的人。在2007年一部專門講述他一生的紀錄片中認為,他的名字與20世紀下半葉和21世紀初的世界史相關聯。維爾熱一生共撰寫、發表了32本書。其文字之優美、高雅是被公認的。當88歲的他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好在讀他與法國前外長羅蘭•迪馬合著的那本著名的抗議利比亞戰爭的書:《受貝爾納•亨利—勒維影響的薩科奇》。
讀一讀這本被法國主流媒體故意“忽略”的小書、看一看獨立知識分子維爾熱和曾擔任過法國外長和憲法委員會主席的迪馬是如何評論這場法國深深捲入的戰爭,對於我們這些“局外人”來説,是有震撼意義的。當然,前提是我們要讀懂他們的“弦外之音”。
“在你(指當時的法國總統薩科奇——引者注)還有七個月的總統任期時,兩位抵抗戰士給你寫這封信是要告訴你,你背叛了法國。戴高樂將軍忠於法國傳統,在全世界宣佈和平,同時也宣揚人權;他尊重國家主權,他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沙赫國王的伊朗保持着友好關係。這是聯合國憲章中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原則,而法國對這一原則做出了很大貢獻。這一原則在1979年還指導我們反對越南入侵柬埔寨……因為認為一個令人討厭政權就應該被推翻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將是否維持一個政權取決於其鄰國對它的判斷,會導致現行國際關係格局的崩潰。而你則決定要與堅持這一原則的法國一刀兩斷……”
這一論斷可謂一針見血。以堅持“獨立外交”而聞名世界的戴高樂主義在今天的法國實際上已經不再存在。薩科奇是以與過去“決裂”的口號當選上台的。這一“決裂”到何種程度,維爾熱告訴我們,是“一刀兩斷”。
“你頂着戴高樂將軍的帽子直奔戰爭……如今乞靈於‘人道’就能創造奇蹟:人權可以成為一切藉口,成為包治百病的靈丹聖藥。正是以人道的名義,大國對小國開戰。只需指責卡扎菲違反人權,便可以毋須辯論就判他有罪。你所強加於人的‘民主’不會對生活帶來任何改變,這沒關係;惟一的問題是能夠自由地獲得資源(特別是能源),是保證能夠有收益的投資,並在當地製造出一些聽話的政府……”
利比亞戰後的事實充分證明了維爾熱和迪馬在此書中的描述是符合歷史進程的。當時維爾熱和迪馬曾親赴利比亞調查法國的“戰爭罪行”。這本書就是以“起訴薩科奇”的起訴書形式寫成的。但在今天這個“強權即真理”的國際社會里,誰會為在“民主炮火”中喪生的利比亞平民百姓哭泣?利比亞這個昔日非洲最富有和最令非洲其他移民羨慕的國家,已經“民主”了。剩下的一切就可以忽略不計了……於是,這本書也就成為徘徊於歷史的“孤獨者”。這是一部永遠不會訴諸法庭的“起訴書”。但它令我想起雨果所寫的有關圓明園罪惡的那封著名的信。那封在中國已經家喻户曉的信,在法國多少年來一直幾乎無人知曉。以至於到了二十一世紀還需要“學者”來“重新發現”……“孤獨”是雨果、維爾熱這樣的人的必然屬性。好在,孤獨並不一定是謬誤的同義詞。
維爾熱和迪馬都是功成名就的人物。如果他們“順應潮流”,大讚對利比亞的“民主幹涉”,顯然對他們個人而言會獲得更大的好處,正如當今世界上幾乎絕大多數強勢知識精英所做的那樣。特別是一些被幹預國家的知識分子,他們支持外國對本國的種種(包括軍事在內的)干預,以此來顯示他們“獨立於本國獨裁政府”的“獨立性”。殊不知,他們只是更大強權的幫兇而已。特別是當他們本國政府的“獨裁”與否,實際上連解釋權都在強權手上(“説你獨裁你就獨裁”:今天埃及民選總統被軍人推翻卻被解釋成是對民主化進程的支持,就是一個例證),這種“獨立性”卻帶有更濃郁的“帶路”性質。真正的獨立知識分子,是隻忠實於自己信念的人,而不管這一信念是否“政治正確”,是否符合當今世界最大強權的利益!或甚至與之背道而馳!
維爾熱在最近幾年回答記者們他身體如何時總是玩一個文字遊戲地説,“無可救藥地好!”他最終是無疾而逝,可謂善終。更具象徵意義的是,他離開人世時所在那間房間,就是1778年5月30日伏爾泰去世時的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