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的帝國：一個擁有企業宗教的“生態系統”
9月的杭州依舊悶熱，1.2萬名阿里巴巴員工正忙着裝箱打包，他們將陸續從城西的寫字樓搬進位於西溪濕地旁的“淘寶城”。在阿里內部，有人將之稱為大遷徙，它意味着阿里巴巴13年的“城西時代”畫上句號，“西溪時代”即將開啓。
9月11日，在“淘寶城”舉辦的一個阿里內部狂歡會上，馬雲冒着小雨意外現身，他對着台下高喊：未來十年阿里巴巴不是苦出來的，是靠玩出來的！員工們開始尖叫，呼喊着馬雲的名字。
過去十年，馬雲締造了一家中國最大的電子商務集團——阿里巴巴。未來十年，他將依託於阿里巴巴擴張金融業、物流業、旅遊業、農業等等。此外，馬雲聯合其他投資人創立的雲峯基金，近年來亦在形成規模態勢，娛樂業、生鮮業、傳媒業甚至基因產業均有涉足。
馬雲無疑是近十年來中國最出色的商業巨頭之一，他總是會利用今天的優勢，去提前佈局明天甚至後天。更重要的是，馬雲總是在他的商業版圖上建立商業秩序，樹立新的商業規則，並且讓進入者遵循。
馬雲多次對外表示，他所期望的是一個生態系統，而非帝國。他認為，微軟和谷歌都帶有帝國思想，而21世紀不會出現帝國。自己並不一定要擁有權力，但作為創始人有職責幫助公司成長。
阿里之外的版圖
與阿里巴巴集團董事會無關的馬雲商業版圖始於支付寶。
2004年馬雲創立支付寶時，目的僅是解決淘寶的交易安全問題。如今，支付寶卻成了馬雲最富想象空間的資產。因為銀行正是由支付起家，客户最早出於支付目的把錢存在銀行，銀行有了存款後發現還可以去放貸，於是才有了貸款、才有了衍生業務、才有了銀行。
阿里小微貸款，以及去年8月阿里巴巴與平安和騰訊組建的眾安在線保險公司，均是支付寶的衍生物。
2012年，支付寶日均交易額突破60億元，全年超過2萬億元。阿里金融為超過20萬家的小微企業提供了融資服務，貸款金額超過20億元。
2013年3月7日，阿里宣佈將阿里小貸從集團分拆，與支付寶一起組建阿里小微金融服務集團，主要業務包括支付、小貸、保險、擔保等。三個月後，餘額寶推出，用户可直接購買基金等理財產品，還可將資金存留在餘額寶中，並拿到比銀行活期利息更高的收益。餘額寶上線六天，用户數突破100萬，相當於一箇中小型投資基金的規模。
2013年10月9日，餘額寶的合作方天弘基金的第二大股東內蒙君正公告稱，阿里巴巴擬出資11.8億元認購天弘，交易完成後阿里巴巴將持有天弘51%的股份，成為控股股東。若獲批准，支付寶從事基金業務就無資質問題。
目前，阿里金融基本涵蓋了互聯網金融除P2P模式外的三塊業務，一是以支付寶為核心的第三方支付業務，二是以放貸和擔保為特徵的風險業務，三是基金銷售和數據分享業務。多數人士認為，阿里金融未來或許也會緊跟民營銀行的申請熱潮，成為金融控股集團。
在通過互聯網改變了傳統零售業之後，馬雲又挑戰了傳統金融業。馬雲意識到，他可以運用這種互聯網所帶來的革新力量，滲入到各個傳統行業，並且在關鍵結點改造它。而傳統物流，就是馬雲瞄準的第三個目標。
2013年5月10日，馬雲宣佈辭任阿里巴巴CEO。他退休後的第一次公開露面是為新成立的“菜鳥網絡”剪綵，並擔任該公司董事長，阿里巴巴在這家公司中持有51%的股份，為最大股東。
該公司成立的使命即是改造傳統物流，建立“智能”物流。馬雲稱，將投資1000億元完成物流骨幹網搭建，打造遍佈全國的物流倉儲設施。
馬雲可通過物流公司將整個供應鏈的上下游打通，為上下游的大量企業提供金融支持和數據服務。而通過物流運營和金融支持所產生的大數據，又可以為馬雲獲取更多的商業機會和商業價值。如UPS和亞馬遜合作，UPS可根據流量提醒亞馬遜做促銷。
2013年9月，馬雲宣佈將天貓物流併入菜鳥物流。這個做法似曾相識——在阿里金融成熟後，馬雲便將其從阿里巴巴集團拆出，與支付寶共同成立小微金融集團。
天貓物流、阿里金融皆是從阿里集團內部孵化而出，這些從一誕生就頗具想象力的業務在內部獲得一定成長後，待到外部條件成熟，馬雲便會擇機分拆，並以此為入口，改造其所處的行業。
如果説即將上市的阿里巴巴集團是馬雲帝國的第一梯隊，那麼，如今已被成熟分拆的物流和金融，便是第二梯隊。這三者，共同組成了現在可見的帝國支柱，亦即是馬雲常説的：資金流、物流、信息流。
類似的業務在阿里內部仍在不斷誕生、成長，如淘寶航旅、天貓商超等，包括還尚未成熟的家電、設計、定製、本地生活等。這些業務部分會被馬雲打包進上市資產(如航旅)，部分將留在內部繼續培育。
阿里巴巴集團還擁有200多家子公司，這些子公司廣泛涉及電商、數據、教育、資本管理、文化、供應鏈管理等多個領域，比如教育類有阿里巴巴教育科技有限公司、阿里巴巴(成都)教育軟件有限公司，供應鏈有浙江良倉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文化有浙江太極禪文化發展有限公司。
阿里巴巴所投資的18家公司也帶來了想象空間。“這些公司不少都是O2O類，如美團、快的、高德、丁丁等，馬雲未來很有可能會佈局線下商業。”一家美元基金公司的副總裁稱。
尚在培育的內部業務、子公司、外部投資公司共同構成了帝國的第三梯隊。它們的共同特性是——所處的行業較為成熟但尚未爆發、行業內沒有巨頭卻競爭較為激烈。“這些行業適合在未來3年－5年再進入。”上述副總裁稱。
在阿里體系之外，馬雲個人對傳媒、醫療、家居領域進行了佈局。如馬雲參與創辦的雲峯基金，投資瞭如環球數碼、美華婦兒、華大基因、尋醫問藥網以及寧波一家生鮮公司等多家企業。
馬雲還是華誼兄弟18名發起人之一，華誼為中國影視概念第一股。這些領域將組成馬雲帝國的外圍，它們更多是基於馬雲的喜好而非直接的商業目的。
馬雲還投資了浙報傳媒和湖南衞視，由此介入了傳媒業。
這些由馬雲或是阿里集團所投資並參股的公司，是其伸向各個行業的觸角，也是其搭建的關係網。一方面可以為帝國提供資本的流動性；另一方面，當行業出現爆發機會的時候，他可以抓住機會，將互聯網的經驗複製到傳統行業。
馬雲未來的商業版圖中至少包含了數十個行業、上百家公司。這個龐大複雜帝國的核心則是數據和服務。比如，阿里集團掌握了企業銷售終端數據，菜鳥網絡掌握了企業物流數據，小微金融可以基於上述數據向企業提供金融服務，從而又產生信用數據。三者在未來可實現數據共享，並建起一張面對中小企業的服務網絡。未來，教育數據、醫療數據等都可能加入進來。
電商、金融、數據，是馬雲所謂的三個“十年”，也正是其商業版圖的擴張路線圖。
企業宗教
馬雲作為公司的最高領導人，是公司員工的精神偶像。阿里18個創始人之一的金建杭曾説，文化是阿里巴巴最獨特的地方，這也是維繫馬雲領導力的根源所在。
馬雲説，阿里不能做“帝國”，我們要做的是“生態系統”。任何一個“帝國”都有倒台的時候，但“生態系統”是生生不息的。但事實是，在阿里巴巴集團，馬雲建立了一個業務上的生態系統，和一個管理及文化上的帝國。
阿里巴巴集團層級鮮明，這種管理方法和價值體系勢必貫徹到馬雲所部署的各個公司。
在管理架構上，阿里形成了一個以馬雲為核心的權力金字塔。馬雲之下是以陸兆禧、彭蕾、曾鳴等為首的管理執行委員會，陸兆禧管轄下的各個事業部負責人吳泳銘、姜鵬等組成第三管理梯隊，再往下是阿里幾十個副總裁，副總裁之下是中層和員工。
據一位曾去阿里巴巴參觀交流的百度管理人員稱，馬雲管理能力和控制能力都很強。他説，今年阿里有裁員要求，馬雲的變通方法是：比如有6個人要裁掉2個，他會裁掉3個，給剩下的3個漲工資，提高在職人員的積極性。
馬雲自己在接受一家媒體採訪時亦表示，如果公司人數突然增加2萬人，阿里巴巴還可以不錯，但百度和騰訊都會關門了。他以此表示自己管理控制能力要優於馬化騰和李彥宏。他還表示，今年阿里分成25個事業部，僅用了兩個禮拜就變好了。
在文化上，馬雲提出了“六脈神劍”——客户、擁抱變化、團隊合作、激情、誠信、敬業。在每季度對員工的績效考核中，其中50%考核的是價值觀，員工的加薪和升遷直接取決於此。針對高管，阿里巴巴還設有組織部，定期進行高管講座。
在這個帝國中，還有“警察”的存在。阿里巴巴設立了首席風險官，負責維持阿里的秩序、監管腐敗、執行規則。
“馬雲很少參加公司業務管理，而是通過文化和價值觀來控制這家公司，他設立了一個‘企業宗教’，而馬雲就是我們的神。”一位阿里員工説。
有一個例子可以説明阿里的文化。阿里員工享有的福利之一是可以免費吃公司食堂的晚餐，但管理層發現有員工提早下班去吃晚餐，於是決定將餐券生效時間定為晚6點。
9月1日，阿里巴巴人力部門在阿里內網發帖將此事通知員工，有員工在跟帖中發牢騷。
這看起來是一件小事，但跟帖激起了馬雲的怒火。他發帖回應：“阿里巴巴如此的下劣？！真委屈您了！也許您真該去選一個不那麼惡劣和兇殘的公司！我們的惡劣肯定是改不了啦！”
隨後，阿里高管們紛紛表態。彭蕾是第一個回應的高管，她火藥味兒十足地問：“請問某幾位煽的什麼風，點的什麼火？”總裁姜鵬(三豐)説，我們需要去觀察自己的邊界。副總裁汪海則説，阿里處在極大的危機中，讓我們找回曾經守護的東西。
馬雲在卸任CEO一職前曾稱，過去一年中，阿里內部研究了英國憲章運動、法國大革命，他還帶着團隊在外地開了三天會，專門學習討論美國《獨立宣言》。據説，馬雲還要在內部擬定出一個類似《獨立宣言》的綱領，目前仍在起草中。
與設立《華為基本法》的任正非一樣，馬雲也想將阿里巴巴過去的成功經驗和自身的價值觀固化下來，變成一種人人遵循的章程——那時，馬雲對公司的把控或許會更順暢。
與“官”共舞
2013年8月的一天，馬雲的照片再次登上《杭州日報》頭版頭條，旁邊附載着馬雲關於電子商務的一個講話。這篇報道的下方，才是杭州大暴雨報道和浙江省政府一位高官的發言。
馬雲及其阿里巴巴集團在杭州乃至浙江省享有很高的聲望。杭州市一名企業家告訴《財經》記者，外省官員或是商人來到杭州，他們最希望的就是讓當地政府引薦一下馬雲。一位浙江省政府黨組成員在6月還公開將義烏市和馬雲，比作浙江省的左手和右手。
2011年支付寶事件之後，馬雲失去了西方資本的信任，之後淘寶發生欺詐和造假醜聞，馬雲的聲譽出現危機。同年，他表示，自己作為企業家，在處理和政府以及外界關係方面比較糟糕。
在此之後，馬雲試圖和政府保持緊密聯繫，2012年在對雅虎的回購中，他第一次引進了國有資本——中投、國開行。
“只要政府需要，支付寶隨時可以交給國家。”2012年底，馬雲曾説。
但是，與政府的親密關係並不能讓馬雲在金融這條路上一帆風順，馬雲對金融所體現出的“野心”，在外界看來或已成為其商業帝國的隱患之一。
此前，餘額寶上線一週，即被證監會暫停。證監會稱，餘額寶違反了證券投資基金銷售管理辦法和結算資金管理暫行規定的部分規定，而專業上，信用風險也是亟待解決的另一大難題。
在歷史上，馬雲曾多次表示阿里巴巴不會籌建銀行，但是其不斷推出的產品似乎總在挑戰銀行的底線。
2013年3月，據媒體報道，阿里巴巴即將推出信用卡，且不止在阿里巴巴旗下的電子商務平台天貓和淘寶使用。阿里巴巴很可能會設立一家信用卡公司，這將是中國第一家向信用卡領域發展的第三方支付機構。
信用卡的推出和阿里巴巴已經公佈的“信用支付”業務類似。阿里巴巴副總裁胡曉明稱，目前支付寶註冊賬户數為8億户，但經過地區限制、實名認證等條件的篩選後，預計第一批信用支付能夠服務的人羣在8000萬左右。
一位銀行工作人員稱，工行作為中國信用卡發行規模最大的銀行，十幾年的努力，也只發出去7000多萬張信用卡，而阿里巴巴“信用支付”一開始就有8000萬用户，這無疑對傳統銀行的利益是一種觸犯。
全國人大財經委辦公室副主任王連洲告訴《財經》，目前互聯網金融是一個灰色地帶，現行監管體系無法完全覆蓋，但這個狀況並不會持續太久。
改造金融業的難度顯然遠遠大於改造零售業。零售行業的政府管控相對寬鬆，而金融行業是政府最封閉的行業之一，大型銀行、基金，政府監管部門，沒有一個不是強勢而龐大，各級政府對金融監管也極其慎重，破冰難之又難。
馬雲不斷碰觸底線，亦多次向政府示好。從雅虎債權開始，馬雲與國有資本越走越近，這也給其商業帝國帶來了新的變數——若處理不好與國資股東的關係，很容易陷入困境。
外資曾讓馬雲吃盡苦頭，但如果有一天坐在董事會談判桌前的是一個政府代表，馬雲會變得更舒服嗎？(作者 宋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