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化過程必伴隨衝突甚至流血
如果把民主視為“共同的善”,任何人都不能對民主説三道四。中國人的民主觀接近於“共同的善”。*一百多年來,我們總是對民主的期許太高,以為民主能解決一切問題。*但是,民主在政治生活上更多的表現為一種政體,是一種調整根本利益的政體。和君主制和貴族制一樣,民主本身就包含着內在的衝突性。*從第一波民主化到民族解放運動,民主化都帶來國內和國際衝突;而當民主遭遇伊斯蘭主義時,民主所帶來的衝突幾乎難以調和。*因此,我們需要修正對民主的一系列認識。
*我們關於民主功能的認識基本上來自“自由主義民主”。*據我理解,自由主義是一套政治哲學,是關於個人權利的學説;而民主則是一種政體,是關於大多數權利的主張。戰後西方把個人權利(自由)和大眾權利(民主)的兩種不同的學説揉和在一起而成為“自由主義民主”。在西方人看來,“自由民主”的鼻祖是洛克。很多人或許不知道,當洛克主張財產權時,他正在販賣奴隸,因此他所説的財產權決不是普羅大眾的權利。
“自由民主”的誕生對於文明史有什麼樣的影響?答案之一是文明的衝突。從18世紀到20世紀初英國“日不落帝國”殖民體系的形成,就是洛克式自由主義即財產權擴張而形成的衝突性國際關係。比如,鴉片戰爭為什麼發生在1840年而不是更早?其實,英國早在19世紀初就出現貿易逆差,從而向中國走私鴉片。1832年憲政改革是英國曆史的分水嶺,新興資產階級上台讓英國對外政策變得更強硬更具擴張性,從而強勢主導了對華政策。這就是自由主義民主在國際關係中的生動寫照。“自由民主”誕生後,世界秩序不是更安寧了而是更有衝突性了,歐洲、尤其是在全球範圍內都是如此。
有趣的是,西方國際關係理論流行“民主和平論”,即民主國家之間無戰爭。這只是民主國家的部分故事,並不講英法長期爭霸的歷史;也不講都是代議制民主國家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的衝突;即使是所謂的自由主義民主國家日本,也會導致與周邊國家的緊張關係。
為什麼是這樣?這就需要重新認識民主的性質。冷戰時期,兩大陣營都賦予民主太多光環和使命。比如,民主有利於和平、穩定、經濟增長、反腐敗、治理……這些都是來自發達國家“經驗”的觀念性臆造。
確實,今天的西方民主國家之間更和平、政治相對更穩定、腐敗相對較少、治理也不錯。但這些都是民主之功嗎?更少戰爭,根本上是因為西方國家之間打怕了,一戰二戰都是白人之間的戰爭;政治相對穩定是因為憲法政治和福利國家建設;政治清廉更不是民主之功,而是陽光法治和完善的行政體制;經濟發達是因為有先發優勢、市場經濟、法治保護的產權,乃至對他國的殖民掠奪,而太多的民主並不利於增長,這已經是經濟史常識。一句話,西方國家發展得好、治理得不錯,絕對不能一攬子歸功於選舉式民主。
今天西方國家的難題恰恰來自其民主體制自身。比如,美國分散的權力結構使得美國已成為“否決型政體”,別説難以凝聚大多數意志幹“大好事”,就是“大壞事”也難以對付,比如在槍支管制問題難以形成多數意志,結果每年任由3萬多人死於槍支氾濫。民主與治理的關係並不是傳説中的正相關。
這就要求我們審慎看待民主的性質。如前,民主作為一種政體形式具有內在的衝突性。*南美很多發展中國家的民主政治最後陷於民粹主義政治而難以自拔。*多數人的意志和利益實現了,結果企業家用腳投票,國內經濟出現問題了。中東地區多數的暴政則以教派形式表現出來,結果是赤裸裸的暴力衝突。民主制是關於大多數參與甚至人民當家做主的政治,實現條件比其他政體要多要高,其中最關鍵的是同質性條件。當民主出現在異質性結構中,如貧富對立的兩極社會結構、民族仇恨的國家、教派衝突的地區等,衝突必然發生。
根據世界民主化成敗經驗,民主的同質性條件至少有三個要素:一是“國家性”,即對同一個國家的認同,被林茨等學者當做民主成敗的前提條件。先發國家的民主是在同一民族內進行,而後發國家則是多民族的事。不是説多民族國家不能搞民主,但至少有多元一體的“國家性”認同。二是共享信念。*連自由民主的代表學者薩託利也説,沒有政治觀念上的共識,黨爭是很危險的。在英美等西方國家,不管是什麼黨,信奉的都是法治和以自由主義為基調的意識形態。*很多國家恰恰是因為缺少共享信念而內鬥不止,甚至導致國際衝突。三是平等性。民主本身是社會平等化的產物,平等性是同質性的首要條件。在托克維爾看來,美國基於平等的社會自治本身就是人民主權的生動體現。很多失敗的民主化轉型就是因為社會結構極端不平等。在不平等的社會結構裏,民主不過是民粹主義的另一種説法。
世界未來的衝突將發生在不同形式的民主國家之間。*絕大多數國家都將成為民主國家,但不可能都是“自由主義民主”,有中東伊斯蘭主義民主,南美式民粹主義民主,還有中國式民族主義民主。*這些形式的民主強調整體性權利,與強調個體權利的自由主義民主必然衝突。人類追求民主是為了更美好的生活,但民主的內在衝突性決定了民主化過程伴隨着衝突和流血。我們不得不感嘆人類為了自己當家做主,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