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競爭留下中美熱戰隱患

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米爾斯海默接受本報專訪。 陳晨晨攝

【環球時報報道 記者 陳晨晨】著名國際關係理論家、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約翰·米爾斯海默曾被看成是“中國威脅論”的代言人。米爾斯海默正在重寫《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中有關中國崛起問題的章節。他前不久訪問中國，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依舊肯定地説：“中國不可能和平崛起!”因為他對國際政治的看法帶有濃重的悲觀色彩，堅信大國政治是零和遊戲，而美中之間因為存在激烈的安全競爭，無法排除發生有限戰爭的可能性。有趣的是，與那些給人留下冷酷、強硬印象的理論觀點不同，米爾斯海默本人舉止謙和，笑稱自己還是國際政治的“學生”，並希望他的理論最終被證明是錯的。

“中國近期保持低調更明智”

環球時報：據瞭解，您10多年前寫的《大國政治的悲劇》明年4月會再版，有關中國的章節也將重寫。您提出的“中國不可能和平崛起”的結論有沒有可能改變？

米爾斯海默：沒有。我非常確定，中國不可能和平崛起!我重寫了最後一章，專門討論中國能否和平崛起的問題。我的基本結論沒有任何改變。但我的觀點是建立在我的國際關係理論基礎之上。當然，我的理論跟所有社會科學理論一樣，並不總是正確的。有可能我的結論會被證明是錯的，我老説“希望我被證明是錯的”，因為我講述的是一個讓人沮喪的故事，一出悲劇。不過很遺憾，我相信我的結論會應驗。

環球時報：有中國學者認為，中國是時候調整“韜光養晦”的低調策略了。您同意嗎？

米爾斯海默：我覺得中國應該採取的最聰明做法是繼續保持在國際政治中的低調策略，在處理跟鄰國關係，或處理任何潛在危機時，採取非常輕柔的做法。在現階段追尋強硬的外交政策並不符合中國利益。我相信，時間在中國的一邊。隨着時間的推移，中國會變得越來越強大。中國現在應做的是等待，等到比現在還強大得多的時候再變得強勢。等到將來中國比所有鄰國甚至比美國還要強大的時候，更可能實現自己的想法。對中國而言，在近期保持低調是最智慧的做法。

環球時報：這裏有個悖論，不少鄰國覺得中國已變得強勢。

米爾斯海默：在這個問題上，像菲律賓和越南這樣的鄰國知道時間在中國的一邊，從它們的角度看，現在擔憂中國並製造出麻煩是符合邏輯的，因為現在中國還沒那麼強大，而美國比中國要強大得多。回顧過去十多年東亞發生的所有危機，幾乎全部由中國的鄰國，而不是由中國自己挑起。我覺得對於這些挑釁，中國大多數時候反應過度了。這些鄰國之所以挑釁，是因為它們明白，它們得趁着現在去試圖解決爭議問題，比如釣魚島問題、南海問題。而中國的想法是，現在不是挑起矛盾的時候。所以中國和鄰國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樣的。

環球時報：那麼現在這個階段，鄰國挑釁的話，中國只能視而不見嗎？

米爾斯海默：不，中國忽略不起(這些挑釁)。中國必須清晰表明自己的立場。在我看來，中國要儘量使用堅定的語言，不要用攻擊性的語言，也不要動武。中國的過度反應已嚇着它的鄰居們，也嚇着美國。當一國去觀察另一國，判斷它有多大威脅的時候，總會注意觀察該國的實力，而不是意圖，因為你沒法知道別人的意圖。沒有人知道未來10年中國的意圖是什麼。

我預測中國經濟不會崩潰，經濟增長的結果就是中國軍事實力會非常強大。因此，我説未來是屬於中國的。隨着中國經濟和軍事實力的增長，它的地緣局勢會得到改善。但不要忘記，美國和中國的鄰國也會處心積慮地遏制中國的實力發展，這一點會讓中國的影響力受到限制。中國還沒強大到可以掌握主動的地步。中國應該做的，是等待20年到25年，然後再就南海等具體問題去談判，那時中國將會強大得多，也更容易談判出對中國有利的結果。

“美國會力阻中國主導亞洲”

環球時報：事實上，中國更想更積極地與周邊國家相處，尋求雙贏。對此，您怎麼看？

米爾斯海默：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事實是，我認為，並不存在雙贏局面。大國之間的國際政治基本上是一出零和遊戲。一方贏，就意味着另一方輸。美國是迄今為止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國家，但隨着中國崛起和日益強大，中國會希望像美國主導西半球那樣主導亞洲。美國一定會不遺餘力地阻止中國主導亞洲。換句話説，美中之間會有激烈的安全競爭。

環球時報：在中美兩國之間，亞太國家會不會選邊站？

米爾斯海默：當然，毫無疑問。在亞洲，有很多國家會因經濟因素站到中國一邊，或是因安全因素站到美國一邊。問題是哪種因素最終會勝出。我的觀點是，安全會主導經濟，核心理由在於生存是每一個國家的首要目標。安全必須凌駕於其他所有目標之上。這一點適用於中國，也適用於美國、日本、越南、新加坡等每一個國家。因此，我覺得，像韓國、日本、澳大利亞這些想跟中國繼續做生意的國家，最終還是會站到美國一邊，組成聯盟去抵消和遏制中國的影響力。

環球時報：這是否意味着，在亞洲與中國關係密切的國家會越來越少？

米爾斯海默：中國會有自己的盟友，如朝鮮、老撾、柬埔寨、巴基斯坦。至於緬甸，美國會竭盡全力把它從中國這邊拉過去。美國對印尼和馬來西亞做過同樣的事。中國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它在地理上處在亞洲，這就造成它對亞洲鄰國是個直接威脅，而美國不是。這完全是地理因素。美國在亞洲沒有領土目標，正如美國在歐洲沒有領土目標，所以歐洲人從來沒有怕過美國。當然，對亞洲國家而言，美國有時是危險的，比如美國人打過越南戰爭。

因此，中國的一些鄰國有強烈的動力尋找一個地區外的保護國，這讓美國人可以輕易地集中起一批盟友，組成針對中國或平衡中國的聯盟。冷戰時期，蘇聯在歐洲和亞洲都面臨過同樣的局面，最終連中國人都和美國人站在一起，去反對蘇聯。原因就是那時候蘇聯對中國是個直接威脅，而美國不是。

美國不能讓亞洲盟友覺得不可靠

環球時報：説到美國會不遺餘力拉中國的鄰國，其實美國也表現得有些力不從心，自顧不暇，如奧巴馬總統最近因處理債務危機缺席亞洲領導人會議。對此，您怎麼看？

米爾斯海默：最近幾年，美國的外交政策表現得很糟，有一些方面做得尤其愚蠢，比如，在伊拉克等國打一些不必要的戰爭、深深捲入敍利亞和埃及的政治。我相信美國的亞洲盟友有足夠的理由去擔心——美國現在還是不是可靠的盟友，如果它們跟中國發生衝突，美國會不會去保護它們。美國重返亞太戰略在很大程度上是為消除盟友的這些疑慮。重返亞太戰略更多的不是遏制中國，更多的是向美國的盟友釋放一個信號：你們可以依靠我們。但基於美國在過去15年裏的表現，我完全理解為什麼我們的亞洲朋友擔心我們的可信度。

環球時報：假設中日真的因釣魚島問題發生衝突，美國會捲入跟中國的對抗嗎？

米爾斯海默：如果中日因釣魚島爭端爆發衝突，美國會有兩種矛盾的處理思維：一是很想以裁判員或仲裁者的身份介入，試圖扮演中立的角色，努力阻止中日不要走向戰爭;二是也很想站到日本一邊對抗中國，因為日本沒有核武器，日本人始終擔憂美國動用核武保護日本的承諾可不可靠。

對日本而言，美國人的可信度是個巨大問題。如果日本跟中國的危機升級或引發熱戰，而美國沒有站到日本一邊，美日同盟會受到巨大損壞。美國在該地區的其他盟友也會擔憂。簡言之，我覺得最終美國還是會站到日本一邊，但美國會有多積極、出多大力還不好説，因為美國還是很想抑制中日衝突的。

我覺得美中之間會有激烈的安全競爭，這一點基本沒什麼疑問。但美中之間會不會發生戰爭是另外一件事。我的謹慎表述是，未來三四十年美中之間存在一定的走向熱戰的幾率。但規模不會像一戰或二戰那麼大，不可能發生全面戰爭，主要是因為雙方都有核武器。但因南海問題、台灣問題、朝鮮半島問題、釣魚島問題，美中之間發生有限戰爭的可能性是肯定存在的。需要被記住的關鍵一點是，任何時候只要存在激烈的安全競爭，戰爭的可能性就始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