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改造台U-2戰俘:文革後任副教授工程師
原標題:教育改造U-2戰俘的經歷
1962年,在東南沿海緊急戰備關頭,我結束了10年在部隊當文化教員工作,從空軍第一文化學校調到空軍政治部宣傳部做聯絡工作。
聯絡工作,在戰爭年代叫敵軍工作,屬於我軍三大政治工作原則之一——瓦解敵軍,曾有過傑出貢獻,建國後於祖國統一大業,亦發揮了重大作用。
新中國成立後,台灣當局不斷派遣其飛機竄擾大陸。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蘇關係破裂後,我國決心加速自力更生髮展核子武器與遠程彈道導彈。美國中央情報局急需瞭解這一情況,與台灣當局勾結,派遣美製高、低空偵察機RB-57A、RB-57D、P-2V深入大陸實施偵察。在遭我沉重打擊後,乃改用U-2型高空偵察機,繼續對我沿海及內陸戰略目標進行拍攝偵察。
1963年11月1日下午,一架美製U-2型高空偵察機竄擾我華東地區上空,被我空軍部隊擊落。1965年1月10日,又一架U-2型高空偵察機在夜間竄擾華北地區被擊落。這兩架飛機的飛行員均被我生俘,一名叫葉常棣,一名叫張立義,當時處於軍事保密,沒有公佈他們的生死下落。台灣和美國對我擊落飛機的手段和飛行員下落十分關心,千方百計打探情況,一無所獲,於是,台灣軍方宣佈葉、張為“成仁烈士”,每年發給親屬撫卹金。兩人的妻子也先後改嫁。
葉常棣,1933年11月生於廣東惠陽,1954年畢業於國民黨空軍官校,曾多次駕機執行對大陸偵察,兩次被授予“戰鬥英雄”而被蔣介石召見。1963年赴美接受U-2機駕駛訓練,返台後任35中隊少校飛行員,曾三次駕機深入大陸進行高空偵照,多次參加蔣經國的家宴。
張立義,1929年11月生於江蘇南京,1949年畢業於國民黨空軍官校,任少校分隊長。1964年赴美受訓後回台執行偵察任務。他妻子、兒女均在台灣,老母及兄弟在大陸,其父於抗戰初期遭日軍殺害。
葉、張被俘,對我具有重要的軍事和政治意義,軍委總部和空軍領導都十分重視,指示我們認真執行黨的寬待政策,尊重人格,不打罵,不虐待,不以感情代替政策。
空軍聯絡部門的全體同志,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堅決執行政策,堅持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日日夜夜在這個無硝煙的戰場上進行了大量細緻的教育、改造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績。
下面,作者以親身的經歷,進行一些回顧和記述:
執行寬俘政策,消除驚恐情緒,化解敵對意識
葉、張二人由於長期受到國民黨的欺騙宣傳,被俘後,情緒十分驚恐,擔心要受到殘酷折磨,生命難保。葉常棣在飛機被擊中跳傘落地後想逃跑,但兩腿和手臂都受傷,癱軟在地,不好動彈。他懷着恐懼和敵意看着向他奔來的解放軍和民兵。但是,上去的人不僅沒有打罵和捆綁他,反而扶他喝開水,詢問傷情,很快送進當地醫院手術,取出50多塊彈片。劉亞樓司令員和成鈞副司令員親自到醫院看他,瞭解情況,並結合前被俘國民黨空軍飛行員張乃軍、吳寶智等人受到的寬待,講我們的俘虜政策,介紹新中國建設成就,安定其情緒。劉司令員説:你不要擔心,精神上不要緊張,想開一點。你不可能一下子相信我的話,你對我們的政策可以一步一步地看。葉提出希望釋放回去,司令員説:以後的事可以商量,只要我們做得到的,我們都可以做。你要回去,將來也可以回去。
張立義在包頭地區上空被我導彈擊落後跳傘降落在內蒙古土默特旗一生產隊的地裏。他過去聽長官説,共產黨抓住俘虜要剝皮抽筋,十分害怕。他的妻子、兒女還在台灣,還想活下去。於是,雪地求生,活動活動身體,還睡了一覺,早晨醒來才拖着傷凍和飢餓的身子,踉踉蹌蹌地闖進500米外一户農民家裏,那家的農婦連忙拿出大衣給他穿,隨後趕來的民兵也給他送來麪包、棉衣、棉帽,把他迅速送到當地軍隊醫院治療凍傷。
葉、張二人先後被轉送北京,並沒有投入監獄。葉常棣住進了一個條件較好的空軍招待所,他因受傷行動不便,一時生活難以自理,我們一方面請醫生為他精心治傷,同時派人照顧其生活,經常與他談心,安慰其煩躁情緒。生活上,保持了一定的水平,經批准,伙食按照我軍飛行員標準對待。教育上,對他的錯誤和反動言論,既嚴肅批駁,又不侮辱,不諷刺,態度和藹,講清道理。管理上,給予了相當程度的自由,如每天可以在馬路上跑步,在操場上做操、打球,在室內可以看書、讀報、聽廣播,下棋、打撲克,還帶他看電影、看戲劇,參觀北京的名勝古蹟,逛商店。三個多月的療傷過程,使他親身感受到我們的寬俘政策是實實在在的,共產黨人是講道理、重感情、度量大的厚道人,從根本上消除了他的恐懼情緒。
張立義轉到北京後,由於嚴重凍傷,迅速送進空軍總醫院。他難於行動,連下地大、小便都很困難。躺在病牀上,既擔心凍腳被鋸,兩眼失明,更擔心共產黨如何處理自己。可是,實際感受到的是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和護理。不久,春節來臨,他既想念家鄉的老母,更思念在台灣的妻室兒女,內心惆悵煩躁。不料,大年初一上午,我們領導同志拎着食品、水果到醫院給他拜年了。大家圍坐在他牀邊,和他拉家常、下棋、打撲克,直到夜幕降臨,才向他告別。節前,我們還把他在跳傘時丟失的一塊在美國受訓時得到的高級航空表送還他,他喜出望外。這表原來是一對,另一塊是他太太作為信物戴着的。我們向他講解放軍的紀律,私有財產應該歸還本人,他非常感動。
那一夜,張立義輾轉難眠,第二天,他向來看望他的領導同志提出一連串問題:“為什麼醫護人員對他這個充當間諜的俘虜這樣熱情周到?”“為什麼他的伙食比看管他的戰士還豐盛?”“為什麼解放軍軍官過年不回家團聚,還來看他?”我們告訴他:共產黨的寬待政策過去對日本俘虜都如此,何況咱們都是中國同胞。這一點一滴的親身體驗,使他深刻感受到我們執行政策是誠心誠意的,從而完全消除了原有的種種疑慮。他在日記裏寫到:“他們這般待我,使我受之有愧,這種待遇,在台灣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組織學習,激發愛國觀念
葉、張兩人長期接受反共教育,對共產黨有很深的誤解。為了轉變其反動立場,我們針對其政治思想狀況,組織他們進行了較長時期的學習,主要以毛澤東的著作為武器,着重啓發其民族意識,增強愛國主義思想,認識自己的罪行。採取讀書與參觀相結合、理論學習與現實教育相結合、自我教育與組織幫助相結合,以真理對謬誤,以事實對謊言。葉常棣在一年時間裏,通讀了一遍《毛澤東選集》四卷,還閲讀了60多本其他政治書籍、革命小説和回憶錄等,1200多萬字。觀看了反映革命鬥爭史和新中國建設成就的影片、話劇、戲劇幾十部,參觀了北京的博物館和名勝古蹟。每天還收聽新聞廣播,閲讀報紙。他在思想認識上有了很大提高,真正感到中國人民的的確確站起來了,帝國主義宰割中國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敬仰共產黨人的革命精神,感到共產黨人“光明正大”、“真心誠意為人民做事”,幾次看電影時,感動得流了淚;對我黨政策有了進一步瞭解,認為“共產黨、解放軍光明磊落,不需要施用威逼利誘手段,更不會肉刑或抽筋剝皮”;稱讚大陸社會的新風尚,説“不像台灣、美國,人與人之間鈎心鬥角,爾虞我詐”,對美蔣的反動本質有了明確認識。同樣,張立義學習也很認真,覺悟明顯提高。
我們在肯定他們進步的同時,指出要從根本上轉變立場,還需要投身於工農實踐,樹立新的人生觀。
參加工農實踐,樹立新的人生觀
經過一段對葉、張的管理教育,我們根據對台鬥爭形勢和他們的表現,請示軍委,建議適時給予釋放。1969年11月經周總理批准:釋放葉、張二人,給予公民權,暫不回台灣,先在大陸安置,從事生產勞動,自食其力,以利繼續改造。出於保密需要,他們的釋放,不對外公佈,不搞對外宣傳。他們聽到總理批示,非常高興,表示要勤耕守法,好好勞動鍛鍊,加強改造,來報答政府和人民的恩德。
葉常棣原籍廣東惠陽,無直系親屬,安置到湖北武漢市近郊區。張立義原籍南京,家有老母和兄弟,安置在南京市近郊區。1970年,經與當地政府聯繫後,我們分別派人送往。兩地政府和羣眾都認真按照黨的政策辦事,生活上熱情關心,勞動中注意照顧,思想上體貼安慰,有困難及時幫助解決。
張立義初到農村,一位姓鄧的農民為他騰出一間房子,配齊了牀櫃桌椅及全部生產、生活用具。生產隊老隊長考慮他身邊無家眷,又委託鄧家大嫂幫助做飯。以後,當地政府又撥專款為他蓋了兩間房子。逢年過節,鄉親們備好酒菜,這家請了那家請。他從小沒幹過農活,隊裏就分派他輕活,讓他開拖拉機、抽水機,測量田畝算土方,管理農田灌溉。他過意不去,也搶着幹些重活,三年中,他年平均出工330個,是生產隊裏出工最多的一個。張立義勤勤懇懇地勞動,老老實實地做人,贏得了羣眾的信任,大家選舉他做記工員,並被評為先進社員。
葉常棣到農村後,住進了一間坐北朝南的房子,生產隊派人幫他做飯,分配他和老人、婦女一起幹輕活,還派人專門教他生產技術。時間稍長,和全村老少都搞熟了,逢年過節,不是這家拉就是那家請。他從不懂農業生產,到會插秧、犁地、割稻,挑百十斤的擔子,還幫隊裏修拖拉機,開抽水機,成了隊裏的壯勞力,以實際行動獲得了農民的信任。隊裏請他當倉庫保管員、夜校輔導員,給社員講課、讀報。葉常棣十分感動地説:“萬萬沒有想到農民們這樣關心信任我,自己原來害怕羣眾的思想實在可笑。”決心積極投入勞動,好好改造世界觀。一次,生產隊要買拖拉機,原打算到外面請個技術員開。他主動找到隊長説:“請啥人呀!我就能開嘛!”隊長這才想到老葉能駕飛機上天,咋就不能開地上跑的呢?立即派他帶錢進城選購,並把一部嶄新的拖拉機開了回來,大家樂得直誇老葉。以後,他還帶出了幾個徒弟才撒手。
由於葉、張年齡都比較大了,農村勞動畢竟比較艱苦,經與地方協商,於1973年將葉常棣調到武漢農機廠,以後又轉到汽車修配廠當工人。葉常棣到工廠後,在工人師傅幫助下,用心鑽研技術,很快掌握了鉗工和電焊技術,一年後,也開始帶徒弟了。書記、廠長、車間主任都很關心他,注意發揮他的作用。廠裏承接大的項目時,總是先讓他計算,他認可後,廠長才拍板定案。他還受權代表廠裏去外單位洽談生意,人們風趣地稱他為“我們廠的外交部長”。他肯鑽研,技術提高快,學會了看圖紙和生產成本核算,後來,又從車間調到科室工作。
張立義調到南京江東農機廠當鉗工。他刻苦鑽研,很快掌握了崗位技術,負責培訓徒工。兩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多次出席南京市雨花區工會積極分子大會。張立義説:“農村和工廠的新生活,使我終身難忘,和農民、工人的友情是永恆的。”
量才錄用,充分發揮其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作用
“文革”結束後,我國進入了新的歷史發展時期。為了進一步體現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更好地發揮葉、張的特長,經請示軍委,並得到地方有關部門配合,於1981年將張立義調到南京航空學院工作;將葉常棣調到華中工學院(現為華中理工大學)工作。他們的工作積極性也更高了。學院領導知道葉常棣曾專修過外語,又在國外生活過,就分配他到院辦學報做外語編譯工作,享受講師待遇。一次,著名學者錢偉長來學院,新主編了一個英文版《應用數學和力學》的刊物,向海外發行,要找一位外文好的人審改英文譯稿。院長推薦葉常棣,經面試後錢老很滿意。葉將自己的身世、經歷如實相告。錢教授微笑地説:“我的不少親屬、朋友都在台灣,而且大都是國民黨的上層人士,我不還是照樣工作,各有各的選擇嘛!”葉常棣聽着這位長輩語重心長的教誨,深受鼓舞。他審改的稿件,受到錢教授的肯定和鼓勵,收下他作為審稿的助手。由於他業務提高快,責任心強,並有創新,此後就把定稿任務全部交給他。這年底,學院報上級批准,任命他為副教授、學院出版社英文編譯組副組長,還評他為先進工作者。
張立義被分配到南京航空學院實習工廠,國家工程技術幹部局正式任命他為工程師,擔任了實習教學組副組長。學院分配他一套兩間的新樓單元房,生活也得到身邊侄兒的照顧。他的業餘生活豐富多彩,看電影、聽音樂、長跑、游泳,積極參加校運動會,還赴外地探親、訪友,遊覽名勝古蹟,心情很好。
批准回台探親,引起國內外極大震動
1979年元旦,全國人大常委會發表了《告台灣同胞書》,提出了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大政方針。1981年9月3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葉劍英提出了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9條政策。中央各部門紛紛提出促進和平統一的具體方案和建議。葉、張二人在台灣均有親屬,曾向政府提出探親的請求。在這樣的形勢下,我們考慮認為,批准葉、張回台探親,時機適宜,對配合我貫徹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政策,擴大影響,促進兩岸人員往來都有好處,這是又一次以實際行動表明我黨和平統一政策的誠意。
1982年8月25日,新華社向國內外公佈了葉、張的下落和我國政府有關部門批准他們回台灣探親的消息。並希望台灣當局為他們回台提供方便條件。
消息公佈後,在台灣島內外引起極大震動,受到國際輿論的普遍關注。台灣當局對葉、張要求回台,既感到害怕又無可奈何,攻擊我們是“製造和平假象”,表示要確認他們是不是“共產黨間諜”或“實行統一的談判代表”後才考慮是否准許進入台灣。不久又揚言,如果葉、張入台,要對他們實行“軍法審判”。國外輿論則普遍認為,這是我和平統一祖國方針的具體體現,是“向敵對的台灣做出的最新和平姿態”,是“化解與國民黨關係的一種嘗試”。台灣空軍人員聽到消息後,反映強烈。有的説:“這麼多年了,想不到他們還活着。”對當局恐嚇、阻撓他們回台,十分不滿地説:“他們都是執行命令飛到大陸被打下來的。現在共產黨寬大不殺他們放回來,反而刁難,為你賣命卻不讓回來,這能説得過去嗎?”
我們根據黨的“來去自由”政策,告訴葉、張二人,如果不能入台,仍歡迎他們回來,職務、待遇不變;也可以去其他國家或留在香港。你們回台探親是正當合理要求,正義、人心均在你們一邊,要理直氣壯,不能向台灣當局乞求恩賜,如果他們繼續刁難阻撓,只能更加喪失人心。
1982年11月,我們送葉、張於深圳出境順利抵港。台灣當局仍未同意他們回台。後經他們當年同事的聯繫,去了美國。葉、張在美期間,一直表達強烈的返台意願,要求回台“歸隊”。當年的同事、舊友亦多方奔走呼籲。1990年9月4日,滯美7年的葉、張兩人,終於從美國返抵台灣,受到原35中隊隊友、空軍官校、幼校同學及在台親屬近百人的熱烈歡迎。台輿論稱這是“中華民國空軍史上最傳奇也最艱苦的返航”。
我們對葉、張的教育、改造工作,是新中國成立後和平時期我軍改造俘虜工作的一個成功事例。外界人對這個漫長的過程抹上了許多神秘的傳奇色彩,而實際參與這一工作的同志們深知,這是一次黨的政策的勝利。對葉常棣、張立義的教育改造,身處第一線的空軍聯絡部門領導和全體同志們,傾注了他們的心血和智慧。在這個無硝煙的戰場上,在7000多個漫長的日日夜夜,全身心投入,任勞任怨,不畏困難,嚴格執行黨的政策,依靠羣眾,19年如一日,終使兩名反共意識濃厚者,逐步轉化為擁護中國共產黨,熱愛新中國的副教授、工程師。他們説:“從這些同志身上,我開始認識共產黨。”他們去美返台後,仍懷念當年的這些老朋友。
往事細推知有味。這一歷史事件雖已相去日遠,但不會淡忘,不會塵封,因為它為我軍和平時期的聯絡工作留下了許多有益的東西。
(本書摘自藍天出版社塗書《悠悠藍天情》中《教育改造U-2戰俘的經歷》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