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用“埃及算法”解讀2014憲法公投

作為政變後過渡路線圖的重要一步，埃及新憲法公投於本月14至15日如期舉行。20萬警察和16萬士兵在街道和投票站駐守巡邏，形成震懾之勢。伴隨零星的爆炸和多起暴力衝突，兩天的投票總算平穩結束。統計結果顯示，新憲法支持率高達98%，遠遠超過了穆爾西執政時的2012年憲法（支持率為64%）。

對於這次投票，支持率並不足以展示問題的全貌。解讀此次公投和它背後的民意分佈必須考慮到“埃及特色”和“埃及算法”。

革命後的埃及，憲法公投的實質已不在“憲法”，而日益成為針對某一政治派別的民意測驗。這是當前埃及政治的一個特色。2011年憲法修正案表決通過，體現了大多數民眾對革命陣營的支持；2012年憲法公投實際上反映了穆爾西的民意基礎；相應地，對於本次投票，埃及官民一致認為，贊成2014年憲法就等同於支持軍隊和過渡路線圖。1月11日，塞西發表講話號召民眾投票，並聲明有可能參選總統，但需人民支持。於是，這次公投又演變為針對塞西競選的表決。其實，無論是2012年還是2014年，能把憲法草案從頭到尾讀過一遍的人寥寥無幾。本次公投前一週的民調顯示，只有5%的埃及人通讀過文件。

如果説這次公投反映了民眾對塞西的支持，98%的支持率是否具有廣泛代表性呢？這個問題涉及憲法的投票率，即有多少比例的埃及人蔘加了投票。反對2014憲法的人主要來自伊斯蘭黨團和一些推崇自由主義的青年組織，他們號召抵制公投。在這種情況下，參加投票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支持者，高支持率實屬預料之中。**投票率幾何反倒成了衡量民意的關鍵指標。**這是本次憲法公投的另一特徵。

此次埃及新憲法公投中的投票率反倒成了衡量民意的關鍵指標。圖為15日一名士兵在公投結束後的投票統計現場

號召抵制投票的反對派以穆兄會為主導，他們認為政變後的一系列政治程序都是不合法的，憲法起草委員會未經選舉產生，且委員會主席穆薩是穆巴拉克政府高官、名副其實的舊政權餘孽。（另一派伊斯蘭保守勢力——薩拉菲黨團在政變後投靠了軍方，並號召支持新憲法，但其成員是否積極響應領導層的倡議卻不得而知。）走在掛滿“支持憲法”標語的大街上，穆兄會的朋友對我低聲説：“2012年時，政府哪敢大張旗鼓地叫埃及人投贊成票！這話一出口，所有媒體都會説你搞獨裁。可現在又怎麼樣呢！但不管政府和媒體怎麼宣傳，我是不會去投票的，因為參與投票本身就表明對政變的認可。”

對憲法草案持反對意見的還有一些青年組織。他們是“1•25”革命的發起者。革命爆發時近千名示威者遭警察射殺，然而三年以來，竟沒有一個警察被追究責任。不僅如此，新憲法反而進一步增加了軍隊和警察的權力，內政部和軍事委員會幾乎成了凌駕於民選總統之上的“國中之國”。當這些篤信民主和自由的年輕人試圖像反對2012年憲法那樣發傳單、掛橫幅時，卻被暴力機關以危害國家安全為由逮捕。類似的事件發生後，他們對未來的恐懼與日俱增，一些團體在最後一刻決定抵制投票。

寫到這裏，我不禁回想起2012年年底，這些年輕人站在馬路中央攔截車輛，散發傳單，忙碌到深夜的情景。當時，每份傳單上都印着頂天立地的“不”字，並列舉出當年憲法草案的種種弊端。報紙、網絡、廣播和電視支持他們的抗議。轟轟烈烈的輿論攻勢使政府處境十分被動。如今埃及的政治氛圍顯然已經和一年前迥然不同。

也是在2012年年底，穆兄會的支持者密切關注着公投的計票結果。當時，全國投票率33%，支持率64%。當這些人為憲法獲得通過倍感欣喜時，媒體和反對派卻普遍採用了另一種算法解讀公投結果：33%*64%=21.12%，即全國只有21%的人贊同憲法和穆爾西執政，總統和憲法都已喪失了合法性。

從那時起，上述“埃及算法”被媒體和民眾頻繁引用，直至本次公投結果揭曉。埃及過渡政府將本次投票視為向外界展示強大民意支持的絕好契機，這畢竟是政變半年來的第一次民主測評。媒體和政府官員一遍遍告訴聽眾：埃及是人類歷史上最早實現公民自由的國家，為了自由必須贊成新憲法。還有的電視主持人説：“只要你認可其中60%的條款，就應該去投贊成票！”本月初，官方曾預測投票率將超過70%，支持率超過95%。但令人尷尬的是，儘管政府修改了投票方式，以鼓勵更多人蔘與，全國投票率僅38%，比穆爾西執政時高出5個百分點。自此以後，埃及媒體只強調支持率極高，對“埃及算法”閉口不談。

“埃及算法”雖不乏荒謬之處，但依照這個思路去想，我們能借此梳理本次投票所體現的民意構成。在這次公投中，參與投票且投贊成票的佔全國總人口的37%（38%*98%）。這其中有一部分是軍隊的狂熱追隨者，例如穆巴拉克的粉絲、絕大多數基督教徒、和軍隊有裙帶關係的家庭、以及那些聲稱“塞西上台我們就會好好工作”的羣眾。還有一部分是極度渴望社會穩定的民眾，比如數量龐大的窮人和家庭主婦——他們每天為生存奔波，顧不得政治上的權力和主義，只希望憲法趕快通過，國家早日走出動盪，物價不再上漲，個人收入迅速提高。這個羣體把塞西奉為救世主，對自己改善生活的能力失去了信心。如果他們的目標在短期內不得實現，這羣人將最先感到失望。塞西就任總統後要拿什麼拯救這些勞苦大眾，我們尚不得而知。

與37%相對的是全國近60%沒有投票、抵制投票或是投反對票的民眾。塞西曾對支持者們説：“我手下的人早晨5點就起來幹活兒，你們也願意這樣做嗎？”60%人顯然沒有響應早起排隊投票的號召。穆兄會成員及支持者大約佔其中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人有些擔心“警察國家”捲土重來；有的持觀望態度；有的雖然也支持軍方上台，但缺乏“犧牲精神”，不肯花下班或是期末複習時間去投票——他們構成了對軍方“信仰不夠堅定”的一組人羣。

**在新憲法獲得通過的背景下，過渡政府和塞西的支持者目前正醖釀更改政變後軍方提出的路線圖：其一是將議會和總統選舉的順序對調，改為先總統、後議會；其二是呼籲提前進行總統選舉。**可以預見的是，塞西如若參選，定將以高票得勝。支持率超過90%的投票結果或許不久又將在埃及重演。然而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塞西“總統”能否像目前的塞西“將軍”一樣贏得並保持民眾支持？從這次公投的結果看，塞西在為自己造勢的同時，也將身上的壓力增至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