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馮氏春晚意味着什麼
當馬年央視春晚落幕,觀眾們犀利迅猛的吐槽聲也告一段落。大約就像一連轉了四個小時的小彩旗,此時反而有點不想停下來。
不停轉的小彩旗,就是中國春晚隱蔽的貝多芬式主題。她是潛在的節奏,是真實的影子,是你心絃上隱隱的痛。她令人擔心、令人頭暈,令人有所期待又令人好奇。她宣稱自己就是時間,不以我們的讚美或者吐槽轉移。她在扮演你無法撼動的事物,超越節目之上,成功地描述出春晚的無間道輪迴生命。小彩旗才轉了四個小時,春晚都已經轉了三十二年,還要繼續轉下去,因為全民大眾需要它。在吐槽之餘,從手機與電視之間抬起頭來,我真想問:時間都去哪兒了?
馮小剛和城市觀眾、移動網絡一起,有意無意開創了中國春晚的全新模式——我演出,你吐槽。或者從觀眾的角度來説,我吐槽,你演出。全都不要停,要像小彩旗一樣轉轉轉。這就是隱蔽的新傳統。唯一的問題是由誰來折騰。嫌棄春晚好些年了,換成馮小剛,行嗎?
馮小剛此番在文化上的亮點就在於感知到了時代的脈搏,在新媒體和移動互聯網時代具有自覺的被吐槽意識。首次把吐槽作為春晚有機的一部分融入,雖然還只能放在片頭裏。所謂自黑,是把吐槽當作一種生產力。吐槽是當代市民文化的一部分,代替了批判。純粹批判可能是自身缺乏建設能力的體現,而相對温和的吐槽至少掩飾了建設能力的不足,還能給歡樂做加法。馮小剛的這份感知,遠遠勝過他在製作晚會節目和調度現場方面的表現。
這是春晚的吐槽元年。因為中產階級蓬勃的騷情、春晚團隊的自覺被黑意識以及移動互聯網的發展,“天涯共此時”的社區傳統被恢復了。只要把《在希望的田野上》歌詞改一下即可——“老人們舉杯,孩子們歡笑,小夥兒喲吐槽,姑娘點火。”
最早的春晚大約就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模式。我記得家家户户搬着板凳到有電視機的人家看春晚,一起歡聲笑語。後來各回各家看電視,鄰里間聊聊。再後來鄰里也淡了,還有單位、學校裏可以聊聊。
網絡時代改變了一切,人人都可以上網評説,互相看得見。陌生人們在論壇、博客上論劍。一開始還一本正經,搞得像開啓民智一樣,想評出風格評出水平。社交媒體使得這個趨勢扁平化了。微博成就了段子手,衰敗中的微博今年依然承擔着段子生產基地的功能。但不要忘了,深入家庭、同學、朋友圈的吐槽渠道主要是微信。微信朋友圈裏,朋友不亦樂乎地轉發微博上的段子。親朋好友發表着除了朋友圈和羣之外別人就看不到的吐槽。很多話並不適合公開,只適合朋友圈裏説説玩。相比微博大v的段子,微信私人小圈子間的段子、牢騷、吐槽、逗樂才是更重要的社會話語基質。多少恢復了一點熟人社會的感覺。
吐槽從第一個節目就開始,如影相隨,不離不棄。吐槽的漢子你威武雄壯,因為你們,魔術穿幫都反而變成最大的樂趣。網友説的好:“春晚這樣辦就對了,只負責歌舞,語言類節目就交給微博微信了。”或者説,語言類節目就交給城市知識青年了。
確實,吐槽主要體現了城市年輕中產以及小資的趣味。不是小資能看出來黃渤穿的“工裝”其實是愛馬仕麼?不是宅男能從鐵錘聯想到歐美大片裏的雷神麼?不是對廣場舞大媽同仇敵愾,會吐槽蔡明做輪椅是跳廣場舞沒好下場麼?中產機靈鬼們眼尖手快,夠損夠歡樂。好在還沒有淪為優越感,倒是有種好亂好快活的草根氣。至少比年三十一整天往假日辦打查崗騷擾電話的人有趣些。

不是小資能看出來黃渤穿的“工裝”其實是愛馬仕麼?
吐槽易寫文章難。但我知道我那些微信吐槽不值得寫到這裏,也深知自己的喜好不代表別人的喜好,尤其不能代表不同社會羣體的趣味。革命老歌的演唱者雖然很難體現當年的風骨——形似神不似,大牌歌星永遠沒有下基層鍛鍊的社會主義演員的身體感覺,幾個主持傢伙的報幕也有點奇怪——但或許體現了馮小剛一代人的革命年代感受,也能滿足並不挑剔的中老年觀眾口味。大張偉雖然跳舞跳出一副殺馬特味道(復旦犀利石老師所言),不過被中產階級指稱為“殺馬特”的新興進城青年羣體也許喜歡。大張偉未必想做殺馬特,只是因為上了春晚,面對各族人民各階層觀眾和無言的春晚傳統,新新人類都會變得不知所措,遠沒有在錄音棚面對自己世界時候的自在,只能悶頭表演完算數。

大張偉跳舞跳出一副殺馬特味道

資料圖:殺馬特
春晚好就好在一切都由不得你自己,無形的力量還在發揮作用。真要變成某個羣體掌控自如的東西,那才意味着僵化封閉的到來。
馮小剛是如何試圖掌控春晚的呢?在國家、民族、資本、大眾之間的平衡上也花了一些他自己的功夫。比如主旋律的適時到來。這在幾個小品裏體現尤為明顯,比如碰瓷小品中的反擊和和解,雖然給人留下更多的惆悵。
由匈牙利人來展示中國盛世符號,而且用了皮影戲方式,使得《符號中國》成為最具有盛世景觀感覺的節目。沒有面孔沒有細節,屏幕上剩下的就是純粹的身體/人種信息。具有秦漢時代華夏邊疆民族HUN(匈奴)人血緣,又是一戰中奧匈帝國的殘片和前社會主義國家,他們來貢獻皮影戲,用肉身模仿我們的國家符號,隱隱傳達出朝賀天朝的味道。我這樣的聯想當然過於遙遠,但神話總是一件從遙遠地方突然襲來的事件,並非一件完全由己的事情。雖然他們模仿的火箭過於肉感,但從最後的數字造型來看,匈人至少貢獻了個不錯的馬屁(參見下面第二個字母的造型)。

《符號中國》節目截圖,字母由演員身體組成

演員用肉身組成的火箭
時間都去哪兒了?當歌唱中國心的清瘦小夥變成勉力唱中國夢的中年師爺,網友吐槽還真的暫時熄火了。中國夢的表述看似平常。巧妙在於,張明敏仍然借用一個華僑的身份來講述四海通五洲同的家國理想,強調母子傳承和不變初衷。用過去的曲調來歌唱,連中國也繼續念成“宗”國,多少迴避了歌詞的簡單和現實中做中國人的紛紛擾擾矛盾。淡化政治價值,這也是春晚的現實選擇。
**春晚要講“復興”,可是“光榮與夢想”和“天耀中華”都過於明顯地挪用了美國人的説法。12點敲鐘前的《天耀中華》尤其成為最不知所云、不知分寸的節目。歌詞屬於老生常談的頌歌也就罷了,這個歌名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中國傳統語境中“天”的含義,也不知道中國革命繼承了這個含義。盲目祈禱,把神話做成了神棍,乍一看還以為是頌揚基督呢。**由一個以往一直給“鳳凰傳奇”等樂隊寫旅遊民謠的詞曲作者來寫國家歌曲,不是勉為其難就是投機獻媚。這注定是一首不會再被提起的作品。由華誼的簽約藝人創作和演唱此歌,展現的是資本土豪精英的浮淺。即便是玩文化的資本,在創造國家神話的時候還是多麼輕浮隨意。民族神話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創作的。
已經有財經記者在深挖此次春晚如何變成華誼的利益輸送平台。所以,馮氏春晚或許從一個側面展示了,當我們把春晚交給馮小剛及其幕後資本會發生什麼。首先會帶來新意,至少還貢獻了《筷子》這樣的精彩短片。但是如果放任,又會變成資本的狂歡舞台。馮小剛曾宣稱春晚不做第二次,那麼做為一錘子買賣,能夠做成這樣還算不錯,讓華誼一次性用足也是可想而知的。一向呼籲一切國有領域都要向資本全面開放的財經記者也不必過於驚訝這個後果。馮小剛的一錘子買賣也顯示,任何人辦春晚,都要考慮國家、市場、民族、大眾、精英的平衡;也都無法包容一切,比如昨晚在北京皮村還有一場粗糙質樸的打工者春晚吸引了一些知識分子注意。
昨晚微信上滿屏吐槽時候,我間或看到崔之元教授還在那裏兀自轉發政經文章——“貨幣基金墊資壓力增大”,“實驗室創造合成磁單極子”,“美國大數據國家戰略”等等,忽然感到認真講國家故事是多麼難得。當90後學生用短片《前進,達瓦里希》精闢反映一個偉大國家的消失帶來的記憶唏噓,春晚是否能見證另一個偉大國家的興起和延綿?不是以鐵蹄踏夢的方式,而是以一種槽糕與精彩混合的方式,噼裏啪啦歡歡喜喜地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