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峯：糧食安全，狼真的來了嗎？
1月19日，新華社發佈2014年中央一號文件《關於全面深化農村改革加快推進農業現代化的若干意見》，這已經是連續第11年中央將年度一號文件聚焦於農村農業之上了。而留意近期時政的網友一定還會注意到，2013年12月23-24日，中央農村工作會議在京舉行，中央七位常委全體出席，規格之高為近年所罕見。會議高度強調要確保糧食安全，死守耕地紅線，“中國人的飯碗任何時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裏”。與再之前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列出的今年首項主要任務——切實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形成了緊密的呼應。任何人由此都能看出，中央對於農業問題，尤其是糧食生產的關注度之高，在十八大之後再次達到了一個高峯。
之所以如此關注糧食安全，是由於近年來憂喜參半的農業生產和消費形勢。可喜的是，在近年加緊推廣農業新科技，對農村農業大力增加投入和補貼之下，國內糧食生產保持了穩定的持續增長，至去年實現了連續10年增產，年度總產也首次突破了6億噸。這些實際成績一再擊破了國內外的悲觀估計。近日國土部還發布調查結果，到2012年國內耕地實有面積達20.27億畝，比原來一直以為的18億畝左右多出了約2億畝。也讓農業戰略設計有了更多的迴旋空間。
但同時，海關數據又顯示，自2004年以來，中國成為了糧食淨進口國，而且進口規模每年都在迅速擴大，到2012年已出現了三大主糧全部呈淨進口，全年糧食進口總量超過7000萬噸的狀況。即使不考慮數據換算比較複雜的肉奶類進口，僅將糧食的國內生產與進口總量合計，中國糧食自給率也已經跌破了90%的大關。“糧食自給率95%”的防線被洞穿，讓許多人擔心，未來，中國是否還能保證糧食安全的命脈抓在自己手中？
未來，中國是否還能保證糧食安全的命脈抓在自己手中？
從數據看中國的糧食安全
應該承認，從長期看，糧食安全都會是中國一大隱憂，這點中國上下其實都有共識。所以儘管食品供應前所未有地充分，但中國人厚重的歷史意識，還是讓即使從未有過“缺糧”經歷的新一代人，絕大多數仍然毫不猶豫地確信，保證糧食安全永遠是中國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同時也是最艱鉅的挑戰之一。
可能不少年歲較長的網友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就一直伴隨着中國發展的“中國崩潰論”，正是由美國的世界觀察研究所時任所長萊斯特•R•布朗（Lester R. Brown）在1994年發表轟動一時的《誰來養活中國》而掀起的，成為全球輿論熱點。而布朗當年觀點的核心，就是中國將無力保持糧食自給，導致巨大的需求溢出衝擊全世界。隨着中國糧食進口規模發展成為左右國際糧價走勢的重要因素，難道布朗的預言在十多年後真的開始應驗了？
並非如此，至少從目前看這種擔心還沒有太大的必要。
當年布朗是這麼具體預測的：到2030年，中國（大陸，下同）人口將從1994年的11.1億增長到16億，而人均糧食消費將從300公斤（作者注：實際是約370公斤）增加到400公斤，於是糧食總需求量從3.46億噸（作者注：實際1994年產量是4.45億噸）增加到6.4億噸。而同時到2030年時，雖然中國糧田的平均單產可以從每公頃3705公斤提高到5700公斤，但由於預計糧食種植面積將從1994年的0.91億公頃下降到0.48億公頃，所以糧食總產量將會從3.4億噸下降到2.74億噸。由此，布朗預測出了一個3.66億噸，對進口的依賴程度高達57.5%的糧食缺口。
而實際根據國家統計局發佈的數據，2013年中國糧食總產量60193.5萬噸，糧食播種總面積111951.4千公頃，平均每公頃單產約5370公斤。而2013年大陸總人口約13.6億人，人均佔有糧食（不含進口）約440公斤。而將淨進口的糧食及副食計入後，實際人均消費量接近或者已經超過500公斤。
對比以上數據，事實就很清楚了。布朗等人當年對中國的預測，從人口增長規模，到糧食種植面積，再到平均單產的提升速度，全都錯了。中國總人口的增長比預想的少，糧食播種面積不僅沒有下降還有了相當增長，而中國農業生產力的提高速度更是比預料快得多。所以，儘管中國確實已難以逆轉地成為了糧食淨進口國，自給率也一再走低。但實際上，與二十年前糧食自給率接近100%時相比，我們現在的人均糧食佔有量（自產部分）卻還要高出約70公斤，也比與世界糧農組織認為人均400公斤可達到營養均衡的安全線高出約10%。
簡單來講，憑目前國內的產糧，中國人吃飽完全沒有問題，進口是為了吃得更好。
而在可預見的時期內，保證國人的基本糧食安全，至少在技術上也沒有難以克服的障礙。由於計劃生育的普及，對中國人口上限的估計已經悄悄從原來的16-17億下調，雖然目前最高峯還沒有比較統一的新估測數字，但新增人口對於糧食安全的壓力已大大減輕，顯然是不爭的事實。這是中國與另外許多也有人地矛盾的發展中國家，在能否保證本國長期糧食安全問題上的最大不同。即使以16億人口計，人均400公斤，總量6.4億噸的基本安全線，與現在糧食總產量的差距也只在5%左右，只要再努力“跳一跳”，達成“確保穀物基本自給，口糧絕對安全”的目標是完全有把握的。
“新糧食安全”不僅要求吃飽
然而，以上的糧食安全僅僅是最基本的要求，只能避免因為生理學意義上的缺糧而導致災難性事件，引發社會嚴重動盪的最極端情況。但是在當今環境下，國家對於糧食安全實際上還有更多更高的要求。
現在中國的實際糧食人均消費達到500公斤/年，已經超過了世界人均糧食消費量的歷史最高紀錄。這也是自近代以來，中國首次重回這條區分國民實際生活水平的重要標誌線之上。這自然是好事，但糧食生產帶來的持續壓力也更就大了，而且人均500公斤還遠遠不是結束。
雖然如果只是要滿足人類生理所需的營養，醫生和營養學家們都認為500公斤完全足夠了。但中外實際經驗都證明，如果有條件的話，人們對於食物的需求還要大得多。以當今主要發達國家作為參考，歐盟的年人均糧食消費量都在600-900公斤區間，美國更超過了1000公斤。雖然美國的消費中包括了大量的生物能源，而歐洲人的糧食浪費同樣十分驚人。但它們的經驗仍然預示，不出意外，中國將來的人均糧食消費水平還會在現有基礎上再提高一大截。這部分增量的糧食由誰來提供，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如果增量的大部分需要依賴進口來解決，則糧食自給率必然再大幅下降，幾乎必定會跌破80%的新底線。如此低的自給率將意味着中國在很大程度上失去對國內食品價格的控制能力，而不得不受變幻莫測的國際市場和少數幾家國際糧業巨頭的左右。甚至由此在其它一系列內外大政方針政策上，也不得不受到某些外國的強烈牽制。如果竟出現這種狀況，真就會是除災荒之外最糟糕的結果了。
制度與技術的雙重挑戰
要避免以上的狀況確實發生，只有國內糧食生產能夠再上一整個甚至幾個台階。這當然非常具有挑戰性，需要在各個環節上都取得重大的突破，才有可能配合實現。
筆者倒不是十分擔心耕地總面積大幅減少導致糧食自給失敗。近幾年來中央三番五次的嚴令——絕不允許觸碰18億畝耕地的紅線，確實起到了相當好的威懾效果。而人們往往只觀察看到工業化城鎮化佔用農用地的情況，卻很少留意到，近年來城鎮化擴張到農村基層後，並屯集村的情況越來越多，實際產生了退還土地的抵消效應。
但是工業化城鎮化造成的，農村農業勞動力流失問題已經到了不容再忽視的地步。大量正式社會調查機構的報告，和非正式的歸鄉人員觀察，近期都彙集反映了一個問題——在中國耕地萬分緊張的背景下，居然在全國許多地方都出現了大量的拋荒現象。而且已經從原來的山區、丘陵地帶的小塊、零碎田畝，發展到平原區的完整地塊。原因就是種田不賺錢，或是賺得錢少，所以擁有土地承包權的家庭不願意自己投入勞力，但又不能或是不願轉租，於是寧願拋荒。
這顯然是與家庭聯產承包制促進農業發展的本意相違的。短期內也許可以靠大幅提高糧食收購價來緩解，但隨着中國的農業補貼規模接近WTO綠箱的上限，以及國內國際糧價的差價越來越大，這種手段只能治一時卻治不得長久。如何在尊重農民土地承包權的前提下，為這種現象找到破局之法，不僅對於糧食及農業生產，也對農民有序且有保障的進入城鎮具有關鍵性的意義。當然，這個問題本身，就比糧食生產更加複雜和敏感。
而另外一條主要增產之路，自然還是要依靠科技的偉力。建國後農業幾次持續性的穩定增產，無一不是依靠了大幅度的改良品種、修繕水利、增加化肥農藥等農資投入。這次自然也沒有理由例外。
但是與以前相比，由於化肥農藥等使用密度已經極高，電力驅動的水利設備普及化也已經基本完成，而農地高等級改造的成本又非常高。對於廣大的普通農民來説，要發動一次新的“綠色革命”，可能需要主要依賴有革命性的改良作物品種出現。
這裏就要提到飽受爭議的轉基因技術了。以筆者瞭解到的情況，農科界的主流觀點實際已經統一——轉基因技術就是農業的未來。筆者也知道很多網友對於轉基因技術有着強烈的不信任和牴觸感，但我們也要考慮到，歐美等發達國家因為擁有極佳的人地比例，根本不存在糧食安全問題，實際上拖延幾年甚至幾十年也不是拖不起，但中國很可能在七八年後就面臨“如何供養中國”的挑戰。對於大規模推廣農作物新品種所需的時間來説，這幾乎已經是迫在眉睫的時刻了。這不能不引人憂慮。
而如果真按某些人鼓吹的，“讓外國人先吃兩代人轉基因”，不消兩代人，只要落後數年，失去搶佔關鍵專利點的時機。在尊重知識產權已是大勢所趨的當代，中國農業很可能會幾代人都難以再翻身自主，糧食安全恐怕就更無從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