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偉:福州——三個法國人在幸福之州
觀察者網按:近年來,隨着中國日益崛起的事實被廣泛感知,越來越多西方有識之士意識到與中國友善合作的必要性。他們也試圖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儘管未必準確甚至有很大誤區。到故紙堆中翻找材料,尋找以往友好的歷史也是嘗試之一種。法籍教授高大偉先生的這篇文章就是如此。聰明的讀者不難發現在其中的友善之外,還有政治歷史觀的衝突。我們應當怎樣看待西方殖民時期暴力壓迫之外的某種温情脈脈?怎樣看待當時部分西方人對中國那一份眷戀?這與緬懷遠東巴黎繁榮的夜生活,或者説一句“沒有殖民者推動,我們的文明還滯留在黑暗中”是否有模糊的相近處?怎樣處理碎片化的實證歷史材料?如何面對並化解帝國主義的温情凝視?但我們已有足夠的自信和包容,讓法國朋友的聲音通過我們網站傳播,增加我們的理解,提供不同的史觀對照,供讀者自己甄別。

今日福州
法國著名的作家及外交官保羅•克洛代爾在59歲那年,離開了中國20年後,在一首詩作中表達了想再次回到遠東的強烈願望。在他的腦海中,最讓他懷念的中國城市是福州:“讓我再次遊歷福州吧!讓我重温舊夢吧!我感到那裏的事事物物都在呼喚着我,我忽視了他們。”
北京和天津地處長江之北,上海背靠長江三角洲,在中法關係史上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地處長江之南的福州同樣在兩國的交往史上起到了橋樑的作用,它的地位還有待人們重新發掘。
位於中國東南沿海的福州,是福建省的省會,面向大海通向世界,造就了它包容開放的性格。根據保羅•克洛代爾的描述,福建是一個陽光普照,色彩斑斕的人間天堂,在中法交往史上也是人才輩出。
法國海軍軍官日意格(1835-1886)22歲來到中國,當時正值清朝咸豐皇帝統治的年代,他學習中文並加入了長捷軍,這是一支中法聯合部隊,以對抗當時洪秀全領導的太平軍。
十年後,在清朝官員左宗棠推展洋務的支持下,日意格在福建馬尾創辦了福州船政局,在1867-1874年間他與清朝欽差大臣林則徐(查禁鴉片的民族英雄)的女婿沈葆楨共同推動中國海軍的現代化,創建了中國第一個造船廠。
日意格不僅是一個自律嚴謹的海軍軍官,他亦悠遊於中西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他的貢獻不僅止於軍事,在教育上,他也成為了一個開路先鋒。在福州船政局之下,他創辦了一箇中法學堂,培養出了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翻譯家嚴復(1854-1921)以及外交官陳季同(1851-1907),他是歷史上第一個能用法語寫作,將中國文化介紹給歐洲讀者的中國人。

福州船政局的造船團隊(中為日意格)
他的第一本法文書《中國人自畫像》出版後,在巴黎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成為了巴黎的名人,當時的法國著名攝影家納達爾(Nadar)特別為他拍攝肖像。
陳季同的筆風幽默機智,他曾寫作一篇文章《如何成為巴黎人》與另一篇由日意格寫作刊登在1885年費加羅報上的《如何成為中國人》兩篇文章交相呼應,反映出了中法兩位作家的默契。
不幸的是,中法戰爭爆發了。1884年8月23日一場由法國海軍司令古北(Amédée Courbet)領導,發生在福州附近的馬江海戰,幾乎徹底摧毀了日意格與沈葆楨費盡心血構建的福州造船廠。
以日意格職位,他沒有能力停止好戰的時任總理茹費裏(Jules Ferry)對清廷的宣戰。他對於那時候法國前後不連貫的遠東政策深表不滿,卻無能為力。福州之役後,中法關係大傷,一直要等到戴高樂將軍於1964年承認中國人民共和國政權,兩國的關係才重新開始一個互信的時代。
1886年2月26日在巴黎瑪德琳教堂,日意格的葬禮上,作為日意格的學生與朋友,陳季同發表了一篇悽美的悼辭:“他開啓了我們的心靈,教導我們文學、藝術、和平、與普世的文明,但是慷慨的他,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不願我在大家面前表達對他一言難盡的感恩之意。”
1885年法國農學家尤金•西蒙(Eugène Simon)出版了《中國城市》一書,書中展現了他對福州這一城市的敏鋭觀察力,也成了對中國有興趣的人們一個借鑑。
西蒙對中國社會的潛能之強調,與當時大部分書籍都在描述的中國的衰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瞭解到假以時日中國必能再造文明的光輝。
西蒙在福州郊區展開了他對當地農業與茶葉的田野調查工作,他特別調查了當地一家農户王明才的家族變遷史,他向世人介紹了這片有如世外桃源的村落。
從精力充沛的行動家日意格到觀察入微的人文科學家西蒙,接下來他們帶領了第三個來到福州-幸福之州的第三個法國人。
保羅•克洛代爾(Paul Claudel,1865-1955)是法國現代文學大師,從1895年到1909年前後作為外交官來到中國,前後14年,其中5年在福州度過。
在福州居住期間他寫作了生命中幾部重要的作品:《認識東方》、《詩的藝術》、《正午的分界》,在最後的這部作品中,他把自己現實生活中的愛人羅薩利(Rosalie Vetch)寫進了作品,化身為劇中的女主角。
這三部在福州期間構思的作品,展現了保羅•克洛代爾所有詩作的重要命題及哲學觀,他之後的作品只是圍繞着這一命題展開。
在《詩的藝術》一書中保羅•克洛代爾提出了一個概念:他將法文中的naissance(誕生)和connaissance(認識)兩個字合併成一個字co-naissance,意即透過認識福州,詩人自身也重新認識了自我,經歷了重生。
1948年《正午的分界》搬上了舞台,在巴黎公演,保羅•克洛代爾要求在巴黎的劇場內佈置大量的綠色植物,重現有如身在福州的景觀。當80歲的保羅•克洛代爾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女主角的彩排時,不禁想起自己30多歲時在福州度過的時光還有他的愛人羅薩利(Rosalie Vetch)不禁感動的掉下淚來。
伽多費(Gilbert Gadoffre)在他的名作《保羅•克洛代爾與中國》一書中,頗有洞見地作了總結:“保羅•克洛代爾本身不自覺地帶有雙重性格,就好像一座華麗的巴洛克教堂下面還有一層中國式的地宮。”
閩江邊的榕樹、寶塔、鼓嶺的避暑山莊、三坊七巷的水榭石台,呼喚着保羅•克洛代爾,福州-幸福之州也等待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