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導演春晚後坦言:跟這個世界沒什麼可聊的了
春晚後“任你憑説”的馮小剛終於發聲了。《人物》雜誌日前採訪到馮小剛,一改《私人訂製》上映後與影評人“大戰三百合”的慷慨激昂,馮導言辭之間頗有英雄氣短之態。面對被全民吐槽的春晚,他直言現在就想“待着”:“覺得跟這個世界沒什麼可聊的了。”甚至表示,“只要是跟電影沒關係的事,都有意思”。
《一九四二》賠錢、《私人訂製》被罵、央視春晚遭吐槽,這些都讓馮小剛動了隱退的心思。據《人物》雜誌透露,年前的一次酒醉,馮小剛對朋友説:“不要讓我總結電影路,我現在就是一個虛無主義,什麼人生目標,我這輩子已經夠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酒當歌。”
本文共有兩篇文章,前文為《人物》雜誌專訪馮小剛,後者則通過馮小剛身邊人物的視角,講述馮小剛這光榮而又失落的兩年時光。

馮小剛
文一,原標題:窄衚衕里長跑
在一個特別窄的衚衕裏,我長跑,還不是短跑,你怎麼跑,你感覺兩邊都是這麼一個牆,越跑越窄,越跑越窄。
文|張卓 劉君萍
攝影|張悦(Zack Image) 圖片統籌|於千
談世道變遷,談人心惟危
不是,我就覺得跟這個世界沒什麼可聊的了。
人物PORTRAIT = P
馮小剛= F
P:那天回我的約訪短信,你説你很悲觀,這個悲觀是怎麼回事?
F:我不知道從哪兒説起,是一種整體的心情吧,不知道具體怎麼説。我覺得這是一個整體環境。包括電影這件事,當然可能和拍了好多年電影疲勞也有關係。這個悲觀是沒辦法説出來1、2、3、4的。
P:對《私人訂製》,你自己的看法和外界尤其是評論界的看法存在反差,這反差是怎麼來的?

馮小剛電影歲月:(左)1997《甲方乙方》 (右)2000《一聲嘆息》
F:時代變了,我覺得是。過去我覺得,電影批評,它是講它認為可貴的東西是什麼,然後哪些是它覺得沒意思的。現在好像這個東西產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剛開始拍電影,或者我還沒拍電影的時候,我在做美術的時候,比如説我第一次做那個美術助理那片子,那種氛圍,比現在其實要好。一直到後邊,張藝謀他們做那個《紅高粱》,第五代出來他們做電影,吳子牛啊,張軍釗啊,田壯壯啊,文以載道那個時候。現在這幾年,比如説兩個東西,《一九四二》和這個……
P:《私人訂製》。
F:《私人訂製》。他作為一個觀眾可以僅僅是説我就覺得好看還是不好看,但是你要作為一個文藝批評來説,你首先要知道這個電影的價值是在於什麼部分,又在哪是薄弱的。**我覺得現在的評論,基本上,要不然就是真糊塗,要不然就是裝糊塗,**當然裝糊塗比真糊塗還那個。
比如説《私人訂製》這個,對政治權力的這麼一種諷刺,起碼中國電影20年了,你沒有過這麼一部,是吧?我要是影評人,首當其衝我要肯定這個,從專業影評人的角度來説,應該看到你這個價值要遠遠超過你拍的10個娛樂片,因為你是對這樣一個禁區的突破口。
P:它不是輕鬆喜劇。
F:實際上,我在拍完《一九四二》之後是非常疲勞的,身心都很疲勞,也非常不愉快。然後在這麼一個心情下要拍一個喜劇,拍一個完全沒心沒肺的也很難做到,所以抓住這一點,就是我覺得第一個故事和第二個故事,哎,這思路還是挺有意思的!那第三個故事,確實是,完全是沒意思的。
P:你微博上也提到,第三個故事只是為了第一個故事存在的,我沒明白這個邏輯。
F:就是你得有點不痛不癢的。
P:沖淡第一個故事?
F:對,要不然矛頭直指。這電影有各種各樣的夢想嘛,當然也有這第一種,它就不會顯得那麼刺眼。
P:不那麼集中?
F:不那麼。當然實際上,把第一個和第二個完全展開了,就可以了。
P:文以載道,包括諷刺,從文藝的角度來講是一個正常的事,那為什麼這個時代就忽視這部分?
F:我覺得人內心的很多特別惡毒的東西,在這個時代被放大,放大好多倍,然後那個善良的東西,就被嚴重地抑制了。惡毒和善意的傳染性都非常強。現在任何一件事,你看那個評價、評論,都是,覺得就是極其的……覺得怎麼能這麼想,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
P:毒舌流行。
F:不知道你説怎麼那麼大一個仇恨。它在這種情況下,就變成了,怎麼説呢,就是完全不講是非了。就是這個時代,我感覺誰要想講點理,你就是一他媽的,特別傻的一個想法。
P:比較迂腐?
F:不是迂腐,你丫就是一傻逼,你還講什麼理啊。他是沒理可講的一個。
P:可能我們瞎聊的時候會聊一些話題,人心不好,人心要壞,這你有感受嗎?
F:這個肯定是很強烈的,可怕。
P:什麼時候開始感受比較強烈的?
F:這個我得是,你像張藝謀這個事,這個感受太強烈了。
P:現在他的這個新聞,是嗎?
F:你看這個話題,你都沒法説。
P:咱們説大眾。
F:大眾,大眾就更甭聊了,我真的是。跟這兒。張黎拍一個電視劇叫《走向共和》,裏頭袁世凱説了一句話,好像有這麼一句台詞,“人民,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人民,我知道的就是一個一個的人”,這句話説得非常對。
P:可你以前和人民特別有的聊,你是這樣的人。
F:不是,我是,我沒有變。我從一開始要拍電影,第一個要拍的就是《一九四二》,就是沒有人相信我能拍,也沒有人給我錢拍,當時劇本也沒通過。所以我從《甲方乙方》開始拍那些電影,那是一個假象。那就沒轍,那怎麼辦啊?你也不能什麼活都不幹了。
P:剛才提到《一九四二》拍完了非常不愉快,不愉快是指什麼?心情沉重?還是其他的原因?
F:不是,我就覺得跟這個世界沒什麼可聊的了。
P:為什麼呢?
F:我覺得就是你集體地嘲笑《一九四二》票房的失利,尤其是那些影評人,這是,完全是一個,都不能説是價值判斷的缺位了,你這就是連藝術創作中,最可貴的東西都能變成你嘲笑的對象。你拿票房説這個片子的事。那天一個朋友跟我説,就説得特別對,《一九四二》啊,你這個3億多的票房,**3億8的票房就正合適,你票房要更高,它每多一分錢,就説明這個電影就往不好的方向走了。因為你就要拼命迎合市場,它就不是你要拍的那個東西了。**這個説得是對的。
這個《一九四二》裏頭其實在説一個人民性,當然我們的影評人啊,極其大腦簡單,比如有的人,我説羣眾裏有壞人,他就説我要替權力説話。簡直這就是,我説前門樓子,他説胯骨軸子,完全是這種。
其實這個人民性,有什麼樣的人民就出了什麼樣的政府,你老罵,老攻擊這個政府,但是你不知道,它就是從這土壤里長出來的,是吧?你説美國這個民族,它出來就是美國那樣的政府,它和它的人民性是合轍的;朝鮮的人民,出的就是朝鮮那樣的政府,它也是合轍的。你不能孤立地去説這個政府怎麼樣。
P:嗯。
F:還有好多人,比如見你面,我跟你説,我告訴你,咱們現在這中國電影,完了,太次了。説了半天,你説你幹什麼的?我,做汽車的啊。你中國人的汽車做得好嗎?你做什麼車?我做桑塔納、奧迪的。那他媽是你嗎?你是加工,是吧?在世界上,你跟電影的位置是一樣的啊,你沒有比電影高啊,是不是?你説我是搞建築的,你拉開窗簾看看蓋的這些樓,多難看。中國哪個設計師在全世界你給我排上前10個裏頭?任何一個行業。你做飛機也沒做過波音啊。那你為什麼單挑出來説中國電影很操蛋?
P:是一個整體性的問題。
F:它是整體的,就杵在那兒。就跟我這次弄春晚是一樣的,它就是這麼一個基礎,除了層層的審查會使一些東西,本來還是挺有樂的,變得沒樂,因為它不能單純的有樂,它必須有意義,有意義和有意思是……
P:有時候矛盾。
F:對,矛盾,但是你到底是要有意義,還是要有意思呢?老百姓不是就看你有意思嘛。還有一個就是整個創作能力極其薄弱,創新性、原創性都不足。最後,你不可能脱離開這個基礎,就是説我就弄出來一個特好的,沒用,弄不出來。
談《私人訂製》的諷刺突破
它就是客觀規律,普遍人性。誰扛得住啊
P:你自己給《私人訂製》打分,完整性打了5分,娛樂性打了6分,批判性打了9分,你是以什麼標準去做這個打分的?
F:其實也是很感性的這麼一説,也沒有什麼。就是對我自己來説,電影本體上它不是一個很好的作品。但是,你要説,它有多不堪入目,它也談不上。它在某些方面,我認為在中國電影裏頭,它肯定是處在先鋒的位置,它就是這麼一個矛盾體。
我其實是在一個疲勞期,我就是趕緊拍一個得了,但是我再怎麼湊合拍一個,我覺得它裏頭也得有點含金量。拍喜劇你還得需要一個特別樂觀的心情,但我現在確實樂觀不起來。還有,就是喜劇分好多類型,有一種就是滑稽劇,有一種就是浪漫的喜劇,愛情故事啊,還有一種就是比較諷刺的。原來中國沒有諷刺喜劇這種東西,從《編輯部的故事》開始,觀眾非常喜歡這些東西。但是這批觀眾過去了,這批觀眾現在都五六十歲了,新的觀眾又回到比較簡單的喜劇上頭來了。我這種喜劇就是在語言裏頭夾槍帶棒,然後使用某種習慣的過去的政治環境下,説出來的那些不着四六的話,然後把它轉換語境,張冠李戴。我們這批觀眾,對這種語言,這種幽默感,他就很吃這套。包括《私人訂製》,其實它的主力觀眾也是咱們這撥兒。年輕的小孩根本不知道你們説什麼,這個有什麼意思啊?這個?
跟我同齡的很多觀眾他能讀懂那個,比如什麼是雅什麼是俗,其實誰在這兒真正討論雅俗了?其實它就是有一些黑色幽默在裏頭。你不知道什麼是雅吧,那咱們就用排除法,咱們肯定都是俗人,誰敢説自己是一個雅人啊?那你不是馬上就太被動了。那就是説,反正我們不行,它最起碼是不俗,它實際上在這個裏面開始偷換概念,你知道吧?就是這個,這種,其實我們過去《編輯部的故事》也大量的都是這種東西,那個時候觀眾也是特會心,現在年輕的觀眾,他繞不過這個彎來。

馮小剛電影歲月:(上)2006《集結號》 (左下)2009《非誠勿擾》 (右下)2012《一九四二》
P:他喜歡那種直給的東西?
F:嗯,對。稍微繞點彎他就跟不上趟了,他就放棄。在我看來,比如説,我們給大導弄個雅六條,四不二堅持,它使用的這些話,都是對政治術語的一種解構,講一種思維。關於四不二堅持,不好聽、不好看、不好懂、不接地氣,兩個堅持是堅持審醜、堅持莫名其妙。如果要是我,我就會特別樂,但是你能想象,現在的年輕觀眾,他真的,他睡覺了。互相的誤會有那麼大。
但是我覺得這個,我就是沒有辦法去遷就,我就是這樣,我認為有意思的是這個。所以你要喜歡這個的,你看王朔寫的這些東西會覺得特別有意思,你要是不喜歡這個的,你就是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説我們沒變,可能觀眾變了?你比如説,丫追求雅,結果丫得了雅過敏,在我看來太他媽幽默一件事,但是觀眾他還是喜歡看宋丹丹,是吧?當然丹丹演得很不錯,但是丹丹那段戲,劇本在這個故事上沒有骨頭,無外乎就是正話反説,是吧?誰買東西都是往下砍價,她往上砍,這,當然也是一種諷刺。
P:拍之前知道不知道年輕觀眾看不懂?
F:我女兒他們那一代,我不覺得他們會喜歡這個。但是那種東西我覺得她應該能看出來,就是它的好玩。
最後一個得了雅過敏,那個瀕死的人,然後給丫最後用俗的辦法來搶救,乃至給他拉到他們夜總會去,我覺得這種想法都是特別飛的想法。但是你看,年輕的觀眾,頂多那種幽默他能看出來,葛優説從來沒來過,跟着來個人説把你那存酒給開了,頂多樂的是這個,但是像這種包袱,在我們這個裏頭完全是一個廉價的包袱,其實也是對他們不放心,才會安一個這樣的包袱在那兒。
P:我想知道……
F:你看啊,就是説:“雅過敏無藥可治,只能把您往俗窩裏帶了”,然後李成儒説:“俗到家了?”“俗到家了。”我覺得這個王朔都寫得特狠。聽完了,有一部分觀眾覺得特別逗,有一部分觀眾就覺得這有什麼意思,什麼俗到家了。
P:這個本子裏面,你的想法和王朔的想法,各佔多大比例?主要都是王朔的想法?
F:我説王朔把《你不是一個俗人》那個小説拿來,咱們就把那個改一道,我覺得《甲方乙方》還是有點兒不疼不癢,他也覺得是這樣。所以我們就在一塊聊,把它弄出來。我現在也記不清了,怎麼聊到一個……先想的不是範偉那個,最早就是有一個導演咚咚咚站樓上了,原來想用《甲方乙方》的結構,錢康站樓頂上呢,要跳樓,為什麼,太俗了覺得自己,必須跳樓。然後葛優他們看見了,哎喲!我操!這老錢怎麼了?咱得救他去。完了就是他帶着一個危機,就是這個人不管怎麼説,得説服他,不讓他跳下去,那咱們就想想辦法,那咱雅。當時想怎麼雅?那咱就換血。
P:這個是最早的?
F:最早的想法,原來只是圍繞這個寫一個故事,後來覺得乾脆就弄一個好玩的,就是好多個故事,各種各樣的。這雅的這個,其實它特別完整。我就是太俗,我要雅,那咱們就給他改造唄,但是問題是誰也不知道雅是什麼,誰也不敢説自己代表雅,於是就只能是用排除法。排除法就導致,凡是我們喜歡,他就要反對,凡是我們他媽噁心的就要堅持,就是往這個方向走,這已經是黑色幽默了。然後就給他弄得沒人樣了,跟着就搶救,雅過敏,用最俗的來急救,急救完了,他們想辦法就是換血。沿着這條路,越走越荒誕,越走越荒誕,這個是挺有意思的,但是它可能就會比較小眾一點兒。它已經跟那個《甲方乙方》、《頑主》那種不一樣了,它變成了一個徹底的荒誕了。
然後又想到了這個,**説人最根本的夢是什麼,一個是精神層面的,雅俗這個,還有一個就是貪官發財,怎麼當官去。**大致有一個想法,然後王朔就越説越好玩,就是老百姓不是老愛罵貪官?就是説你給誰放這兒,都逃不了,就是這個。它是那種“客觀規律,普遍人性”,原來我們這裏有這個詞,後來給刪了。它就是客觀規律,普遍人性。誰扛得住啊?
P:這樣的評論你會非常反感嗎?就是説你把責任歸到人民上了。可能你的理解,我不是歸到人民上,我歸到人民性上,是不是這樣?
F:這個事確實跟人民有直接的關係,人民啊,人民有特別大的欺騙性,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説薩達姆,還有那個卡扎菲,人民給他們騙成什麼樣了,啊,上街咣咣咣咣地支持他,但凡一有風吹草動,不行,人民背叛他,人民太不靠譜了。
談道歉與敬畏
他們説你應該讓葛優説2013年就要過去了,我對今後是充滿希望的。我他媽的又説不出來。
P:《私人訂製》最後的道歉段落,你説那是你僅存的敬畏。説真實感受,我對這個道歉不是特別明白。為什麼呢?道歉跟前面的故事關係不大。你一定有你的理由,這個理由是什麼?
F:我是想整個這個電影,他們特別的不着調,就是拿着人開涮,説白了。他説是什麼成全別人,噁心自己,實際上他們丫的就是跟王朔的小説中頑主似的,他們是拿別人開心的,不正經,但是他們不是所有事都能夠這樣的,他們還是有他們正經的地方。這個東西就回到我本身上了,就是我確實對中國的環境,簡直太……
我他媽採景,我走了多少地方,我告訴你,我過了多少橋,就是全中國,因為我一走就是幾千裏地看景。那時候拍《夜宴》的時候,想找那原始森林,我跑了5000多公里,來回來去看景,就沒見過真正我腦子裏的原始森林,一直找到莫爾道嘎,那在中俄邊界。什麼大小興安嶺我都去了,什麼呀?到那兒一看都是次生林。
我們去拉卜楞寺拍《天下無賊》的時候,他們的人跟我説,我們這兒原來是原始森林。就是那個拉卜楞寺對面的山坡,曬那個藏毯,做那個宗教的法事的地方,後邊還保持着一片森林,在那山坡上弄了一撮。他説過去幾百公里、上千公里全是這樣,就是從五幾年開始砍,一直砍到90年代中,國家下一政策不讓砍了,這裏什麼都沒了。我操我一想,這個地方全是原始森林,那是什麼感覺啊?因為我到美國,我到加拿大去,我知道那種森林的那個。
我過了多少橋啊?河南、山西去看,永遠都是這橋特別長,這河牀特別寬,他媽中間那水就他媽一溜。到長江去看那水,黑的,噁心的,那水,你雖然沒有聞,但你就感覺那是臭的。
完了你再加上咱們這個(指窗外空氣)。
其實大家都知道是這樣的,但是我還是願意用影像,把這觸目驚心的景給弄一下。我覺得他們幾個在其他的地兒,有點玩世不恭,但是在這個事上我覺得他必須要有他的態度。他那個既是道歉也是譴責,只不過是你譴責誰?那就道歉唄,就罵自己唄。他是從哪兒過來呢?收在哪兒呢?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現在變得非常緊張、惡毒,就想讓他們裝一孫子,滿大街逮誰給誰道歉。
其實那個在機場給大家道歉,我們原來寫了一大串的。一個開始,航班延誤跟他們沒關係,但是他們跟這兒就道歉。完了比如説,這個候車大廳裏母親給孩子餵奶,他過去就説,您這孩子不是親生的吧?他媽就説,為什麼不是親生的?我這當然是我親生的。他説,不是,那您幹嗎給他喝這奶粉呢?這奶粉有毒的,我們代表這奶粉給您孩子道一歉。他們道了很多,大街上抓着誰給誰道歉,原來有那麼一組,但是……然後,什麼能通過……又是一個能跳出這個結構,這個故事,別開生面的結尾?它不像一個完整的故事片,是一個三不挨着的事,不能順着任何一個故事去結尾。當我選擇道歉的時候,這個肯定是有意識的。是我乾的,不是我乾的,我全接着,您全罵我吧。後來呢,順手寫了一台詞,先給誰道歉?突然間説,先給大自然道歉。我一想,那就可以,就不用再去上大街,那些有點實,就是乾脆給山川河流道歉,就是這個思路基本是這麼過來的。
P:嗯。
F:我還是想呼應《甲方乙方》的結尾,就是“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我找不着,突然在這個道歉的時候,到葛優那兒,我就寫出這句來了,“2013年就要過去了,我有點兒害怕”。原來我這電影是這樣的……後來,製片公司也説,你他媽的這個,你就別再來這麼一條了。
P:害怕,代表什麼?
F:表面上看,我是對着那個環境説的,就是這個環境,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給破壞成這樣了,我對未來,我們怎麼在這個環境裏繼續生存下去表示憂慮。實際上它也有一種,對整個人心的這種害怕。
大家都批判我,覺得我怎麼回事,你他媽的賀歲片你還不讓大家高興點。他們説你應該讓葛優説2013年就要過去了,我對今後是充滿希望的。我他媽的又説不出來。
談嘲笑,談冷暖
灰,我覺得也不是,他就是一種嘲笑。
P:這幾年你的電影,比以前的電影有更多的你個人內心的寫照?包括這段道歉。
F:這個道歉,這像《非誠勿擾1》裏頭,很多觀眾都在問我,為什麼呀?你這怎麼跑鄔桑那兒去了,開一車停那兒哭去了。它是和個人的情懷有關係。我弄那個劇本的時候,一下子想到,好多朋友。只有到了50歲的人才會有這個。你突然一想過去的曾經朝夕相處的那些朋友,現在都天各一方,有的完全都不聯繫了,再見面也都是匆匆見一下,這一別就可能再也見不着了。
我在不同時期,上中學的時候,當兵的時候,還有後來這個,轉業之後去的單位,那時候四五個,每天他媽的混在一起,現在一個都找不着了。那時候覺得好像一輩子都會待在一起,就失散了,就是這樣的一種感慨。我拍電影的時候,我寫劇本的時候,我就會生出這樣的感慨來,它就肯定會落到某一個環節上。它和這個最後道歉,是一樣的。它對某一部分人特別擊中要害,對某一部分人是完全莫名其妙。
P:《非誠勿擾》一、二里有很多暖的東西在裏面,《私人訂製》我覺得有點冷,不是灰,這個也是反映你的心態?
F:其實我還得往回找,《甲方乙方》是王朔沒上手,是我弄的劇本,這個《私人訂製》是王朔上手,他肯定是,我認為他的內心肯定是沒有那麼多暖的東西。
P:怎麼説呢,他是狠還是灰,王朔的這個底色?
F:灰,我覺得也不是,他就是一種嘲笑。
P:那你往哪個方向找?
F:他寫的對人性弱點的那種刻薄的東西,其實有的我還是給他往回找。因為我就是怕,觀眾有時候還是受不了。
P:宋丹丹那個是找回來的暖的東西嗎?就是這麼一小報恩的故事,被救了,然後出來一段故事。
F:對,我就跟王朔商量,我説為什麼找,怎麼就找了一個她,找一原因。救過他,這當然是胡扯了,地震從橋上摔下來了,其實,是可以不找原因,就拿窮人開心,後來一想,算了,還是找一人吧。
其實對我來説真正的,對我內心有觸動的是道歉那一段,但是大部分觀眾往往是對王錚亮唱那歌《時間都去哪兒了》,宋丹丹在車上那一段感動。那一段我差點就給刪了,因為我覺得它跟我們電影風格不搭,擱到裏頭有點排異。但是你看觀眾就是,這個真感動呀。但是那個實際上還是一個,挺化學的。
P:化學?
F:勾兑出來的感覺。不是矯情,有點廉價吧。但是它為什麼呢?我發現就是説它那裏頭,有簡單的善意,觀眾被這些簡單的善意,願意接受這些,那就是所謂的暖一點。這些部分王朔的劇本里沒有,這是我給他的,就是所謂的打一巴掌揉三揉,這就屬於那揉三揉。王朔就是街道那老太太,就是那個冬天穿着濕棉襖,就説是“真正趁1000億的主兒,都是像冬天穿的一件濕棉襖,脱下來冷,穿着更冷”。
P:王朔跟你的合作,這幾年市場的評價不是那麼特別的滿意?
F:還是對我們兩人來説,最大的一個有快感的部分其實就是倆人一塊兒,找一地兒寫劇本,胡侃,就是會激發一些想象力。這是中國的影視作品裏,它缺這樣的一種想象力,其實這個挺有意思的。
市場這個東西,我覺得也不好説是看跟誰合作。《手機》和《一九四二》,也有這麼一問題。對我來説,老要提醒自己,雖然你希望一個電影出來票房好,但是你不能讓自己被像軍備競賽一樣的,今天多少億,明天多少億,你不能被這個事綁架了,這個事綁架了就太沒意思了。
談“非二”的當時惘然
你當時沒想到,過後才想應該是這樣,但是這事已經晚了。
P:《非誠勿擾》是很好看的電影,你也是有感而發。《非誠勿擾2》你自己是怎麼評價的?
F:《非誠勿擾2》啊,等於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失誤,其實它應該圍繞核心這兩個人講故事,離婚典禮,就是孫紅雷和姚晨演的那個,其實應該是放在葛優和舒淇身上。然後從離婚開始試,一看難捨難分,説明咱倆真到離婚的時候,也會留戀對方。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我們把這麼一個很重要的事給了他們的朋友了,這個戲沒在他們身上。然後呢,應該是從離婚試完了咱再試,要是咱倆有一人死了,對方是什麼感覺,所以這個活着開追悼會,也應該是他們自己。
葛優的,就是這個事發生在葛優身上。他的一堆朋友來説葛優説的那話,葛優是孫紅雷。舒淇可能覺得:喲!我操!簡直無法接受,對於他的離開。把最狠的都試過,再試有外遇了怎麼辦,能不能包容他。比如説舒淇找她一個姐們兒,説好了來勾搭葛優,葛優並不知道是舒淇安排的,他一上鈎,舒淇肯定,我操,逮着你了,這個人是我安排的,你還和我這兒假裝疼愛我什麼的。葛優就可以馬上變被動為主動,説我實際上知道這是一套兒,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要真偶爾淘氣一回,犯了一個錯誤,是不是因為這個咱倆多少年的夫妻,這個婚姻都可以不要了,你就這麼小家子氣,一點不包容,誰能保證自己不犯錯?他能把這個套給解了,他佔了便宜,還能再翻回去,他那麼弄。可能比現在要……一直試到最後可以結了。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怎麼沒有去想這個就……
P:你可以拍一個三啊。
F:沒什麼可寫了,夫妻這點事,可不就是這個嘛。就是説你當時沒想到,過後才想應該是這樣,但是這事已經晚了。
談《一九四二》的不可重現
我這麼幹了好多年了,始終來説,我心裏沒有把自己真的當成一個職業導演
P:其實《一九四二》那種電影,從我的角度來講,我還希望再看。
F:不太可能了。因為我給華誼賺了好多錢,華誼就説,得,明知道這個片子不賺錢,就讓你痛快一回吧,你就耍吧。投這個錢的時候,他就知道每多投一下就是多賠一下。而且今後你也不可能有那麼多錢去拍,2億5000萬,完了那條街道還是重慶搭的,等於重慶出的錢,街道還1個億呢,3億5000萬,等於是多少美元呢?將近6000萬美元。這種可能性沒有了。跟好萊塢A級大片的預算差不多,拍的是完全沒有商業性的片子。不僅沒有商業性,你還真的把人民性放裏頭。每個人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時候,他都不願意看。
但是這也是我的一個運氣。第一個就是在中國創作的語境下,這部作品能出來是挺難想象的。第二個就是從市場的前景上看,這麼大的預算,相當於自殺式地去拍這麼一個電影,這也基本上沒有可能。
但是它確實是留下了這麼一個電影。在中國,我們從第五代過去之後,到現在,地下電影不算,能夠通過的電影裏頭,我覺得也是十五六年、二十年的時間裏頭,它就沒有這樣的電影。
所以這些電影拍下來,我自己覺得也行了,我還是從這個角度來説,還是挺滿足的。別的導演也真的沒有這樣的運氣,他並不是沒做出努力,或者説,他想弄類似這樣的東西,他沒通過,通過不了,再一個他沒找着這錢。我是剛好積累了觀眾的這麼一種對我的電影的信任度,利用了這些。
P:這電影你文以載道了。
F:我這麼幹了好多年了,始終來説,我心裏沒有把自己真的當成一個職業導演,我一直還是一個業餘導演的心態。什麼是業餘導演?就是説,職業導演,就是以這個為生,就是有一個標準流程,按着這個方式做。業餘導演就是玩票的,就是説我喜歡這個我拍一這個,喜歡那個拍一那個,我不只是這個。但是我前些年都有點歪打正着,我想拍的,這裏面有我喜歡的,剛好觀眾也覺得挺好。後來開始,比如説從《一九四二》,觀眾他就是不喜歡,但是我確實非常喜歡。
P:你是不是低估了觀眾對這電影的喜歡程度?
F:《私人訂製》就是7億的票房,差不多就是。確實是有一部分觀眾不喜歡,但是能夠到7億這個數字也還是説明,很多觀眾他好這個,要不然它也到不了這個數字。你要光憑宣傳的話,3億。僅憑宣傳和對你的基本判斷來看的話,其實就是《一九四二》那數字,看完了絕對不再推薦別人去看。這是一個基本數,我的觀眾有這個三億五六、三億七八這個數,像《私人訂製》還是超過了這個數的一倍。
P:《一九四二》的推薦度是?
F:《一九四二》的推薦度是掉渣的、極低的。
P:也許《一九四二》遇到了一個很大的錯位,很多朋友都很喜歡這個電影。
F:它就是這個羣落太小了。因為你生活在這羣落裏頭。但是在整個中國電影市場的觀眾裏,這個羣落是非常小的。我都不要説別的,我就説舒淇,我説你看過這電影沒有?我沒看。我説為什麼?她説我下了好幾次決心,我還買了這個碟在我們家幾次拿過來都沒看,我就不想看一個讓我看完了會心裏堵得慌,難受的。而且所有的人看完了,評論,都是説心裏堵得慌。確實堵得慌,我拍的時候我也堵得慌。它怎麼能不堵得慌?它就是這麼一電影,就是讓你看,中國它的歷史就是這樣的,近代史就是這樣的。
P:這個故事如果放在好萊塢呢?
F:按美國的這個票房比例,它都到不了中國的三億八的這個比例。這種電影在全世界,我覺得以色列還行。以色列這民族,他是不怕拍苦難,希望他的國民,千萬你不要忘了,我們有極其苦難的歷史。俄羅斯我覺得可能也行。
談春晚,談退隱
在一個特別窄的衚衕裏,我長跑,還不是短跑,你怎麼跑,你感覺兩邊都是這麼一個牆,越跑越窄,越跑越窄。
P:我們好像一直在説變化,第一個時代變了,第二個人心變了,另外你個人也有外在的巨大變化。當初你連續3部電影不能通過,又站在消解傳統、消解正統這一邊,然後現在你是坐在這兒,坐在梅地亞中心這個春晚節目組的屋子裏,這是央視的事兒。你怎麼看自己的心態變化?
F:這是一個極其,你説我現在是一個什麼心態。我現在想得更多的就是,這兩三年,老是覺得,這個事幹夠了,行了,差不多了,還是想過另外一種生活。我對這個想法產生了特別大的迷戀。當然我也不知道,你完全不拍電影了,去幹別的事,最後是不是你又會想拍。但是起碼那樣得是你想拍,你會重新燃起這樣的一種熱情來,現在沒熱情。這是我的真實想法。你要跟我説拍電影,馬上頭疼,馬上不想聊這個話題。我想不出來我要拍什麼,沒有一個什麼想拍的。
P:那另外一種生活指的什麼?去加拿大了,還是我今年導春晚,明年我再導春晚,我導10年春晚?
F:怎麼可能呢?
P:是哪一種呢?
F:春晚這屬於極特殊的情況,我現在每天老問還有幾天到,我都想摁一個快進鍵,反正我知道到那天我就解放了。而且我也知道這個事肯定要捱罵的,我在這兒我導春晚,我是一分錢不掙,第二個是我完全不會説想在這兒還撈一個什麼。
這導春晚跟《一九四二》就有直接聯繫,我就替《一九四二》還賬。
P:這怎麼説呢?
F:我不能説,但是總之我是替《一九四二》還的賬,還的人情賬。所以人家幫了你,不能人找你,世界上的事沒有這樣的,所以我得把這個事給幹了。
P:家人朋友支持你做春晚總導演嗎?
F:你要作為我的朋友、家屬、家裏人,不可能有一個人支持你幹這個事,我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幹這個事。當然我覺得,你還是得幹,人得這樣。但是如果現在説,你現在幹得可以了,你可以不幹了,馬上我覺得太好了。
P:那還人情,得還好吧?像你之前説的,這春晚得有新意,好玩啊。
F:當我做這個事的時候,我會認真地去做,不管它的驅動力是什麼,我都會。但是它中國的文藝,大環境是這樣的,基礎就是這樣的,你也跳不開這個。
P:對結果的預期是一定捱罵?
F:一定的,**現在吐槽春晚是一種消費。**我就在這擠對你們春晚我是一樂趣,你弄成什麼樣,你都會捱罵。而且春晚啊,看春晚跟看《私人訂製》似的,它有好多是不發聲的是大多數。現在好多人就對一個事依賴於網上怎麼説,其實看完一個電影,或者看完了春晚在網上發聲的也是一個小羣眾,大多數人看完了是不發聲的。還有我也發現,在網上,看完一個電影,覺得這個電影不錯,他最多寫一條評論,完了。可是這個人要想罵這個電影,能發10條,他覺得還不解氣,我能發15條,他是這樣的。
P:春晚這也是命題作文,預計能給自己的這個春晚打多少分?
F:沒什麼預計,好不了。
P:個人風格在裏面會有充分體現嗎?
F:你覺得可能嗎?
P:但是既然找你,得用你的長處?
F:我也奇怪,我就在想,就是你們都是……
P:就是不讓幹,為什麼找你呢?
F:對啊。你説為什麼找我,我不大理解,為什麼要開門辦春晚。其實你所有的事,他都讓你回到他的那個規矩去。你説讓老百姓滿意,這句話是一瞎扯的話,你讓老百姓滿意的前提是你必須讓領導滿意,因為領導不滿意,老百姓看不見,對不對?**你説,我得讓讀者滿意,首先你主編得滿意,主編不滿意,你這個稿子根本讀者看不見。**所以當你需要用的時候,你就用這句話,你不需要用的時候就不用。
P:到這兒想變就難了。
F:你琢磨這事是吧,對你也很尊重,但是很多時候這事這樣不行,必須那樣。我覺得就像一個編輯到這個編輯部,我們希望啊,咱們不要在咱們的慣性裏頭,咱們外頭請一個,來給咱們他媽的寫東西。哎呀,這個想法很好,你要知道啊,我們《人物》雜誌的風格是什麼樣的,你這個是不符合這個風格的。比如説你請了一個《三聯》的人到《人物》來,最後是你改造了《三聯》的那個人。所以我説我對春晚的改造,如果能有10%的話,春晚對我的改造是100%的。
P:然後呢,春晚完了之後,有什麼計劃?
F:沒計劃。
P:休息一段時間?
F:待着。
P:畫畫?
F:只要是跟電影沒關係的事,都有意思。
P:但是電影真會放下嗎?這個事?
F:暫時放下一段時間吧。也可能又特別想,因為我沒有休息過一年。我就是渴望休息,渴望重新燃起一個激情來去拍電影。
P:累了?煩了?還是説滿足了?還是混合的?
F:都有。我是覺得這麼多年一部接一部地拍電影,沒有其他的生活。**在一個特別窄的衚衕裏,我長跑,還不是短跑,你怎麼跑,你感覺兩邊都是這麼一個牆,越跑越窄,越跑越窄。**我們是從一個視野很寬的地方跑進了這麼一個衚衕,完了沿着這個衚衕,你也看不到頭,你怎麼跑,這個衚衕都繼續往前延伸。
文二,原標題:馮小剛這兩年
從《一九四二》到《私人定製》,再到執導春晚,馮小剛度過了光榮而失落的兩年,過山車般的兩年。
“他過不去”
《一九四二》是在馮小剛先生所説的“重慶花了一個億”搭出來的那條街景上殺青的。美術指導石海鷹説,“但是拍完以後導演就已經挺興奮,因為熬了一年多,終於拍完了,然後爬到一輛吉普車上面拿了一個大喇叭,感謝全攝製組,看得出來他還是挺興奮的。劉震雲老師也挺興奮,導演説完他也上去,一通説。”
馮小剛表達了感謝,重點是講整個攝製組這半年多來在冰天雪地中拍攝的艱難、不易,説了許許多多讓他感動的人和事。
然後審查一波三折。真到了不能過審的關口,馮小剛找了人。這麼着《一九四二》過審了。是誰肯幫、能幫這個忙,馮小剛只説“不能説”,反正是欠了一個人情。後來正是為了還這個人情,馮小剛才當上了春晚總導演。2012年11月2日審查通過當天,馮小剛喝醉了。
馮小剛的妻子徐帆説,“他跟我説通過了的時候,我就在那愣神,我什麼都沒想,我就是愣神。愣神完了之後,腦子裏就像在放電影一樣。放的是什麼電影呢?就覺得這幾個人,在當年談這個劇本看這個小説,談完了,弄這個弄那個的時候,那一個個都是朝氣蓬勃的。”
這幾個人是馮小剛、劉震雲、外圍是王朔、趙寶剛等,構成了當年紅極一時的京城文化圈。馮小剛19年前發願要拍《一九四二》,沒想到19年後才拍成。拍攝《一九四二》的歷程,簡單概括:魂牽夢縈,艱難苦恨,靡費極大。
“現在都小老頭了。真的,頭髮都白了。”徐帆説。
電影上映之前,兩位投資人,華誼兄弟董事長王中軍、總裁王中磊曾對《人物》表示過樂觀興奮的情緒。王中軍盛讚《一九四二》是他所見“馮小剛最好的電影,或者説是近些年中國最好的電影”,並預測它會成為第一部票房單日過億的華語電影。
2012年11月29號,馮小剛把他爭持電影生涯的初心、夢想、珍愛的結晶拿出來了,這天《一九四二》首映。
當天馮小剛中午起牀,吃飯、他的助手張述説,都是家常菜,西紅柿炒雞蛋、瘦肉絲炒扁豆、熗炒圓白菜、土豆絲、蛋花湯。吃完,穿上黑西裝,以新理了發的造型出現威斯汀酒店參加新聞發佈會。結束後,在酒店房間裏和王中磊、張國立、劉震雲等人聊天。張述能感覺到,這幾個人當天是自信的,決不是忐忑的狀態。他們説,“這是一部好電影。”馮小剛説,“這麼多年終於把片子拍出來了。”晚上去國家體育館的首映禮,片子結束之後,主創人員全部上去跟觀眾見面,馮小剛最後一個上去,明顯興奮、激動,先説“感謝”,剛開口就哽咽了。
這是馮小剛的圓夢之日,也是一生光輝的頂點,不了卻成了電影生涯迄今為止的轉折點。從當日午夜場結束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
首映日票房2600萬元,不僅不過億,甚至不如兩年前《唐山大地震》的首映日3620萬。《一九四二》票房開局不利導致華誼兩日內市值蒸發13億。2.1億的投資,按製片方大約四成的票房分賬比例,《一九四二》票房要達到5億才能收回成本。
“我們都比較有經驗,這個戲一起片,幾天以後,就知道票房不會太好。”張國立説。他是馮小剛的摯友,也是《一九四二》的男主角。
12月賀歲黨出現踱步現象級電影。緊隨其後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泰囧》成績斐然。尤其後者,一部6000萬投資的小製作戲劇,以12億票房打破國產電影票房記錄。《南方都市報》發起一個“你最希望在賀歲當裏看到怎樣的電影”的調查,六成以上的觀眾選擇“輕鬆爆笑的喜劇”。在中國,部分網友發起拒看《一九四二》的活動。上映之前,一些電影口碑網站就打出不及格的分數。
一年多過去了,坐在北京梅地亞中心央視春晚節目組的房間裏,馮小剛依舊情緒低沉。他對《人物》説,“《一九四二》的推薦度是掉渣的,極低的。”
“他沒準備。”馮小剛的朋友、導演趙寶接受《人物》採訪時談及,馮小剛想過不賺錢,但沒預料會賠錢,“一個人們認為的商業電影的導演賠錢,他心理是沒準備的。《集結號》、《唐山大地震》兩部嚴肅電影都贏利了,而且《集結號》他用的是信任都沒賠,就給他在藝術片方面增加了極大的信心,所以他覺得《一九四二》也不能賠,而且還那麼多的腕兒,沒想到還是賠了。”
馮小剛非常痛苦,張國立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他試着歸咎於自己:“是不是我這演員沒有票房號召力,所以讓你的票房不高,不要在意,可能是因為你選我選錯了。”
馮小剛哭了,在張國立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馮小剛因為票房哭。“不是你,是我們好像還沒到時候。”馮小剛説。回憶這事,張國立眼眶紅了。“我看着他落淚以後,我都沒睡好覺。”
徐帆不是很願意回憶《一九四二》之後馮小剛的情緒:“他不説,我也不問。”她小心翼翼陪伴丈夫。“以前,我提出,甭管你到哪兒,我發多大火我跟你一塊,我只要不吱聲,只要在旁邊就行。就是他找不着一個口的時候,你就得讓他有一個出氣筒。後來慢慢地,我不敢看到他這種時候。”
那段時間,馮小剛和趙寶剛在一起。趙寶剛説,“我們倆天天打球,打高爾夫。”100塊錢賭一局,勝負平手。。“跟我在一塊好着呢,沒情緒。他肯定就是回家沒事看見網上來氣了。”以他對馮小剛的瞭解:“他過不去。”
2012年的年末和2013年的年初,馮小剛是在導演生涯中最疲憊、矛盾的情緒中度過的。這邊票房失利,那邊雜誌封面、拿“年度人物”、將近一年後,華表獎和飛天獎同日頒獎,馮小剛憑藉《一九四二》得了電影最佳導演,趙寶剛得了一個電視最佳導演。頒獎時馮小剛提到剛上映的《私人定製》,“我隨隨便便拍的電影,一個星期賣4個億。我認認真真拍的電影不賣錢,這讓我有了很大的困惑。”
頒獎結束之後,倆人在趙寶剛家喝酒聊天。趙寶剛説,“這麼一個獎多大個兒啊?就一點不激動,也不興奮。”趙寶剛曾經樹了一個理想,就是得飛天獎最佳導演獎,“想想這個事就激動”。這一天他的理想“破滅”了,因為一點兒都不興奮。“他也不興奮,我也不興奮,就我們倆聊。”坐在自己公司的會議室裏,趙寶剛點燃一根煙回憶説,“就是它沒有意義。”
“扯住四個角”
《一九四二》執行製片人胡曉峯説:“其實我感覺感觸最深的是一個什麼呢?就是我覺得在小剛心裏一直是對不起中軍、中磊,就是覺得對不起華誼公司。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最後讓公司賠這麼多錢。”
“我覺得中軍在這個問題上處理得挺不錯的,因為我多次看過,跟小剛説,就是以後不再説票房這個事。”胡曉峯説。王中軍説“:再拍新片就完了。已經翻篇了,不要再説賠錢這個事。”
馮小剛還是念叨,“他説曉峯咱們想一想,如果中軍一個人回家了,睡覺前一想,説我花這麼多錢沒掙回來,心裏肯定不是滋味。”
“他成功也成功在他的心重。”徐帆説,“所以他才一年一年地做成,他要不是這麼一個人,可能起根兒就沒他什麼事了。”
趙寶剛回憶當時的馮小剛:“他時不時想起這事他就不痛快,那就説不行,中軍對我那麼多年不錯,必須給他弄回來。”
“過完春節的時候還説《一九四二》的事,然後説從明天開始咱們就趕緊弄一片子。完了就約王朔,而且那會兒是全力以赴,什麼事都不幹,天天上王朔家泡着去,我估計差不多堅持了得有兩個多月吧,他們倆一塊兒。”
新劇本由王朔小説《你不是一個俗人》“改一道”而成,“我覺得《甲方乙方》還是有點兒不疼不癢,他也覺得是這樣。”馮小剛説。因此想再改、再深入。劇中很多創意都來自王朔。拍攝《一九四二》前,王朔曾答應,如果《一九四二》票房不利,他會寫一部喜劇幫忙彌補。
迴歸喜劇,馮小剛最習慣、最擅長、最有安全感的領域,看來也是馮小剛的最優選擇。上一部喜劇是2010年底上映的《非誠勿擾2》,投資5000萬,票房約5億。
春節後馮小剛、王朔開工,王朔執筆寫劇本,完成極快。4月1日《私人定製》就開機了。
趙報剛説,“就是着急了。這個劇本其實剛做完的時候我倆聊,也不太滿意。那按原來的時候,他肯定是待一地方仨月倆月的,他這劇本給弄完了。”
“我其實在一個疲勞期,就想趕緊拍一個得了。”馮小剛對《人物》説,“但是我再怎麼湊合拍一個,我覺得它裏頭也得有點含金量。”
《私人定製》將強烈的社會和政治意義灌注到了一部看似膚淺、歡快的電影中。影片由3個故事組成,和馮小剛1997年的成名作《甲方乙方》結構相似。借電影,馮小剛注入了“人民性”,一次解讀貪腐、雅俗、貧富。片中既有荒誕和黑色幽默的部分,也有逗笑討巧的部分。“更準確地説,是對人性的嘲諷。”馮小剛對《人物》説。
北京派格太合泛在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總裁孫健君,是《富春山居圖》的導演,也是馮小剛多年的朋友。他説:“我唯一跟他説的,我説你用心良苦,有點太累了自己。其實是超越了一個導演的責任。他得平衡審查通過,平衡製片人投了資能夠掙錢,還得平衡他的本次喜劇繼續保持的喜感,還得保持作為一個50多歲的導演,不能夠再玩輕飄了,得放點自己的思想進去,他不能為老不尊,這四個角統統扯住。”
美術指導石海鷹向《人物》説,在兩個佈景之間他會根據導演習慣留下拍攝時間,“我留下5天時間,有時他3天就拍完,我不得不加快下一個佈景。”他是馮小剛多部電影的美術指導,“這部他拍得很快。”
拍攝進行到一半,趙寶剛被馮小剛邀請到三亞。“到了海南了劇本還沒改呢,他給我打電話,咱倆打球。他實際有個逃避的心態,因為他的心態不好,他就希望用一些其他的方式,不想這事,但是在拍的過程中和剪的過程中實際上他還是認真的。”
後來看樣片的時候,馮小剛對趙寶剛説,“我覺得拍得挺逗的,怎麼剪的時候不逗了?”
“你看這個心態他是有恐慌心理的。”趙寶剛説。
張國立這麼看《私人定製》,“你説它代表馮小剛的水準,它也代表不了,你説這個戲是一個多麼經典的東西,它也代表不了。它就是這麼一個玩意兒,馮小剛想要賺錢,想把原來差人的錢給人補上,他也做到了的一部電影。”依靠預售網絡、電視版權和植入廣告,《私人定製》上映前已經基本收回成本,這意味着票房分賬都是贏利。最終票房7.1億。
《私人定製》殺青的時候,馮小剛再沒有像《一九四二》殺青時站在哪兒上頭,激動、興奮。這種興奮往前找,《非誠勿擾》的時候也有。“到了《私人定製》的時候拍完就拍完了。”石海鷹説。
“時代變了”
《私人定製》送審後,執行製片人胡曉峯接到馮小剛的電話:“咱們的片子可能讓人槍斃了。”
距離原定檔期還有3周,《私人定製》仍未過審,華誼推遲了首映日。不能按期公映可能導致股票跌停。馮小剛心急如焚,直接向廣電總局尋求溝通。“原則上,應該是製片公司和電影局談,再找導演。他個人做了很多積極的努力。”胡曉峯説。
馮小剛新結識的一位年輕朋友,《時尚芭莎》的編輯沈黎,聽馮小剛聊過這段故事,“這個片不通過的話,當時就會面臨華誼整個3天跌停,他説這個東西我沒法跟中軍、中磊交代,他説我一定要厚着這張老臉去找上面的領導。”
電影的第一個故事,關於“司機扮演官員,考驗自己能否經得住腐蝕”,被建議撤掉。“他絕對不可能把後面兩個故事剪成一個半小時上映,那真是全把觀眾得罪了。”胡曉峯説,“電影局還説,官員的辦公室很像毛主席接見外賓的場景,容易讓觀眾產生聯想。我記得小剛説了一句話:‘我們都沒想那麼多。’”
《私人定製》原本有一句台詞,大意是説,誰坐在官員的位置都要面臨腐蝕,背後是客觀規律、普遍人性。“它就是客觀規律、普遍人性啊!誰扛得住啊?”這句話最終沒有出現在電影中。另外在影片結尾,馮小剛想呼應《甲方乙方》的結尾那句“1997年過去了,我很荒年它”。他給葛優寫了一句台詞,“2013年就要過去了,我有點兒害怕”。這句也沒有出現在電影中。製片公司也對他説,“你就別再來這麼一條了。”
馮小剛最喜歡第二個故事:一個俗不可耐的導演追求高雅的故事。然而,試映時就發現很多觀眾喜歡第三個故事,尤其是故事尾巴,宋丹丹扮演的窮人結束了一天的“富人生活”,坐在車上,聽到收音機裏傳來年輕朋友為她點的歌曲。“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沒好好官守年輕就老了”一車窗外,夜色温柔,燈光闌珊,一些人看到這裏落淚了。
這段恰恰是當初馮小剛幾乎刪掉的,但是既然觀影時很多人看到這個地方就感動,這個温柔的尾巴最終還是被他留了下來。
《私人定製》去年12月19日上映,互聯網再次掀起競賽式的吐槽。電影口碑網站“豆瓣”的評分是5.1分(滿分10分)—和《小時代》同檔,屬於不及格的分數。北青網娛樂調查顯示,64%參與調查者認為《私人定製》是爛片,質量低於預期。一位影評人戲仿《私人定製》台詞,稱買票的觀眾是“成全別人(馮小剛),噁心自己”。更多觀眾將《私人定製》和《泰囧》對比,從而得出結論:馮小剛不好笑了。
馮小剛頗為享受與王朔的合作,可現在的市場上,王朔式的諷刺幽默可不是那麼流行了。王朔的存在意味着提供諷刺,而且是一種很冷的諷刺。但是蜂腰剛發現,觀眾希望比較“化學的”、“勾兑的”笑料,喜歡“簡單的善意”。而另一個可能致命的問題,正如戛納電影節中國唯一青年評委Magasa對《人物》所言:“馮小剛和王朔所代表的競拍文化圈已經式微。”
金麗紅,長江文藝出版社副社長,出版過馮小剛的《我把青春獻給你》和《不省心》。她説,現在流行的話語方式已經完全不是馮小剛等京城文人圈的那一種了:“在文藝領域、從王朔、馮小剛這批開始真正説人話,而不是像當時兩報一刊、《紅旗》雜誌那樣的官話,這是他們最重要的貢獻。但是距今已經快30年了,政治形態的變化把大門徹底敞開,不是光説人話,還要説年輕人的話,火星人的話,甚至是魔幻話、鬼話。”
電影上映第10天,馮小剛連發7條微博闡述《私人定製》的創作理念。他對準批評他的影評人:“我不怕得罪你們丫的,也永遠跟你們丫的勢不兩立。”—馮小剛在微博上有1700萬粉絲,這些發言引發新一輪攻擊。
“時代變了,我覺得是。”馮小剛對《人物》説。他認為,“人內心很多特別惡毒的東西,在這個時代被放大,放大好多倍。”
清華大學影視傳播研究中心主任尹鴻,是早期馮氏喜劇忠誠的讚美者。尹鴻觀察,從《非誠勿擾2》後,馮小剛似乎失去了做喜劇的心境。
“一個悲憤的人是做不了喜劇的,他既無法對社會現實以幽默面對,他捕捉不到時代的精神。現在,他偏愛嚴肅題材,也許和年齡心態有關。”
有沒有把給華誼虧的錢補上,還是馮小剛最關心的問題。
2014年1月,央視春晚進入衝刺,在《人物》採訪前兩天,馮小剛在繁忙排練間隙還在計算《私人定製》的票房。當票房衝破6億時,他對春晚策劃趙寶剛説:“總體還賺了錢。”後來趙寶剛向《人物》記者模仿了馮小剛當時的語氣,聽上去並非是得意,更像鬆了口氣。
“他怎麼可能不算這個賬呢?”趙寶剛説。
“我敬佩的勇士,我擔心的孩子”
17年14部作品——馮小剛累了。他在很多場合提過退休的事。年前的一次酒醉,馮小剛對朋友説:“不要讓我總結電影路,我現在就是一個虛無主義,什麼人生目標,我這輩子已經夠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酒當歌。”
“他是一個導演,這種人往往很敏感。敏感分兩種,要麼狂躁,要麼悲觀。他屬於悲觀。”張國立説,“有時候,他跟我聊悲觀的事情,我説:‘你別跟我聊了,我不願意聽。’”
2012年度中國導演協會表彰大會上,在憑藉《一九四二》獲得“年度電影”、“年度導演”後,馮小剛獲獎致辭抨擊中國的電影審查阻止了國家電影工業的前進。談及這些年對電影的熱愛,他哽咽了。儘管言論在頒獎典禮播出時被剪掉了,但他得到了導演們的讚揚。“在協會里,所有人對這個事情的態度都是,‘哇,終於有人敢在公共場合説這件事了’。”
中國電影圈,只有兩位導演曾公開抨擊審查制度:馮小剛和謝飛。現在,年事已高的謝飛很少拍電影了。
馮小剛的直率一面讓徐帆頗為擔憂。而徐帆對馮小剛至關重要。沈黎説,是徐帆拯救了馮小剛。
“他説徐帆拯救了他,讓他成為了一個對生活有要求的人,在之前他就是一個混不吝的臭小孩,徐帆其實有時候管他就像他媽媽一樣,照顧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覺得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和徐帆分開,不管遇到什麼樣的波折、坎坷什麼亂七八糟的,他覺得這個女人是可以為他死的人。”沈黎説。
徐帆説,“我非常擔心,常常擔心。他在明面兒,我就是心疼,怕傷到他。”
看完陳道明主演的《喜劇的憂傷》——一部描寫國民黨文化審查官和喜劇導演的話劇——馮小剛心情鬱悶,在飯桌上把一個杯子摔得粉碎。徐帆當場哭了。“他真是我敬佩的一個勇士,但是又是我最擔心的一個孩子。”
“他沒有背景,特別聽話,不要説有‘作對’的行為,連‘作對’的念頭都不會產生。”張國立説自己和馮小剛都出身草根,他們的奮鬥要輾轉騰挪、小心翼翼,“我們都非常同意審查制度,但有時候它不在一個水準。一些戲能突然冒出來了,而像馮小剛這樣的導演,他的東西為什麼那麼難?”
《私人訂製》送審階段,馮小剛進入春晚節目組,導致了一個奇怪的狀況。“一邊自己的電影被審查,一邊審着別人的節目。他的狀態還挺矛盾的。”徐帆説。
看到丈夫為《私人訂製》發表的7條微博,徐帆沒有像以往一樣勸阻,“我現在就説你罵吧,都是痛快,我先盡着我家人的痛快。痛快為止,都把我逼成這樣了。”她情緒很激動。“他就是一個勞碌命,沒一件事省心的。所以我就跟他説,如果你再拍片子,就拍打岔的,千萬別太沉重,我現在就求人説你沒責任感,這是我最高興的,你就滿足我一回吧。”
2013年底,馮小剛在好萊塢按下金手印,他是第一個享此殊榮的中國內地導演。星光大道的閃光燈沒能引發他的興奮,最令他懷念的是行駛在洛杉磯高速公路上:獨自一人,漫無目的。
另一方面,他又恐懼孤獨。幾次搬家他都拉着朋友一起,張國立、趙寶剛……家中常年賓客不絕。幾年前,孫健軍接到馮小剛的電話:“我給你訂了一套房子,幫你把定金付了,我買了頂層,另外那個頂層更好,你一定喜歡。”
“這個人沒殼兒,真實可愛,喜怒哀樂,他都有表達,絕對不藏着掖着。”孫健君説。受到表揚時,裝着謙虛,很快繃不住了,小孩一樣手舞足蹈;生氣了,在片場摔東西罵人,拂袖而去;酒過三巡,時常掉淚訴衷腸。“小剛值得你天天跟他在一塊,他不重複。”
張國立評價馮小剛既是一個很複雜的人,又是一個很好對付的人。“你喜歡他也好,不喜歡他也好,你很快可以掌握他的一切。”
在春晚劇組,張國立這個主持人有意多參加會議。“他很需要一個朋友,他也需要傾訴的人。”他説,“不是給晚會起的什麼作用,只是因為我這個兄弟在那兒,讓他不會有一種孤獨感。”
問及春晚後的計劃,馮小剛皺皺眉,“沒計劃,待着。”
2014年,他不想拍電影了。但是根據和華誼的合同,他未來還得再拍3部電影。
馮小剛説,“這兩三年,一直老是覺得,這個事幹夠了,行了,差不多了,還是想過另外一種生活。我對這個想法產生了特別大的迷戀。當然我也不知道,你完全不拍電影了,去幹別的事,最後是不是你又會想拍。但是起碼那樣得是你想拍,你會重新燃起這樣的一種熱情來,現在沒熱情。這是我的真實想法。你要跟我説拍電影,馬上頭疼,馬上不想聊這個話題。我想不出來我要拍什麼,沒有一個什麼想拍的。”
馮小剛和他的朋友們對新時代感到既陌生又殘酷。“按説我們的情況應該慶幸,你做什麼都能成,都能掙錢,多好的時候,可是為什麼我們還要悲觀呢?張國立説,“可是我們真的就是悲觀了。”
去年的一次酒局,馮小剛對着朋友想象退休後的生活—有個農場,牛羊成羣,一個老頭兩鬢斑白,在田間顫巍巍地走着。忽然看到地平線遠方出現人影,一幫老姐們、老哥們來看他。沈黎回憶,“然後他説着説着他自己就能哭,他也是喝的微醺的那種狀態。他問,‘我一個死老頭你們還會記得來看我嗎?’”
(作者:張卓 張捷,實習生李天波、葛佳男對此文亦有貢獻,本文系節選,全文請見2月號《人物》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