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雷:基輔動亂的由來
**(**本文紙媒版已發表於《東方早報》,有刪節。此為馮紹雷教授提供給觀察者網的完整版。)
在全球化的時代,每一個治理混亂、人民遭殃的國家,也總是多少有着相近似的原因和背景。烏克蘭當下的動亂局勢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不幸的例子。
一、難產的妥協
在烏克蘭動亂形勢延續了三個月之後,經過馬拉松式的艱苦談判,2月21日,亞努科維奇政府終於宣佈和反對派達成協議。這一協議以重組聯合政府、迴歸2004年憲法、以及在2014年底之前提前舉行總統大選為雙方妥協內容。
無論人們如何評説這樣的一個和解協議,至少,這對於避免進一步的武裝衝突升級和平民生命的無端犧牲,結束已經完全失控的烏克蘭局勢,讓人們有時間靜心思考烏克蘭未來的政治選擇,包括挽救已趨相當困難的經濟形勢這些方面來説,都是不得不作出的一個選擇,儘管,這樣的選擇已經來得太晚。
然而,就在協議墨跡未乾的第二天,烏克蘭局勢又重起波瀾。原本是亞努科維奇的地區黨佔據主導地位的議會發生急劇分化,一大批該黨議員倒戈,使得反對派在議會迅速佔有優勢。反水之後的議會迅速通過了突然不見影蹤的亞努科維奇作為總統自動離職的決定,宣佈了被亞努科維奇一派判刑囚禁的前總理季莫申科的立即釋放,並將提前總統選舉的日期改在5月底之前。季莫申科被釋放之後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坐着輪椅立即在獨立廣場宣佈,她將參加總統大選。而亞努科維奇在離開首都基輔,到達他的支持者大本營——烏克蘭東部的哈爾科夫之後,通過視頻宣佈,他絕對不放棄他的總統職位,不簽署任何新議會所通過的決定,並以“匪徒”、“納粹”等稱謂痛斥起事的反對派。
據報道,基輔動亂的死傷者可能大大超過目前的宣佈;而且,外地,包括西部名城利沃夫的局面也傳出了人員傷亡的消息,同時,軍隊宣佈保持中立,街頭已經不見警察維持秩序。新上任的議長、季莫申科的盟友圖爾奇科夫宣佈,反對派的街頭示威已經實現了所有目標。

烏克蘭局勢緊張恐陷內戰,廣場變戰場
二、動盪不定的憲政
對於當代烏克蘭事務,一般來説,可以從這樣幾個方面來加以觀察。
**其一,是多年來烏克蘭國內政治經濟的進程。**無論具有多大的外部因素影響,蘇聯解體以來烏克蘭自身的國家治理模式和憲政狀況,畢竟會對烏克蘭自身的經營和發展會起到直接關鍵的作用。
**第二,是烏克蘭所處的特殊國際環境。**對於一個處身於歐亞大陸文明結合部的既古老而又新近獲得獨立的國家來説,它和外部世界的關係,特別是和周邊鄰近地區和國家之間的相互關係,往往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最後,是這個國家複雜歷史進程影響之下的政治文化和社會心理的面貌。**我一直認為:對於像烏克蘭這樣具有複雜歷史的國家,歷史的千年沉澱會深刻影響當代社會的內部和外部選擇。因此,人文的觀察——作為一種心靈的體驗乃是判斷烏克蘭事務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環節。
本文擬先從第一個方面來分析一下,危機發生和延續的原因。
烏克蘭事務的特殊性在於,它不光是處於歐亞大陸文明結合部,而且,它又是處於這樣一個結合部的邊緣部位——這裏指的是烏克蘭是既處於前蘇聯疆域西端的最接近於西歐的部位,但同時又是作為俄羅斯帝國文明緣起的最直接、最核心的地塊。因此,來自於東方和西方的外部力量對於烏克蘭局勢的干預自然會大大地超過其他地緣政治條件下的國家內部治理。特別是像目前這樣幾個月的尖鋭對峙的內部狀態,不可避免地會被深深地打上外部干預的痕跡。2月21日的談判過程本身就是在法國、德國、波蘭等國外交部長的直接在場監督之下,兩派才達成協議的這一幕,就是當下的外部干預程度的生動寫照。
但是,烏克蘭國家治理問題,主要是指烏克蘭本身的憲政安排及其相關的治理機制問題,依然是決定該國發展方向的關鍵因素。換言之,如果烏克蘭能有一個既能體現自身傳統和國情、又能維持國內平衡和引導進步的憲政框架,那麼,外部力量的干預,未必可以像今天這樣長驅直入地直接左右烏克蘭的政治選擇。
這裏的國家憲政結構至少涉及兩個問題,一個是關於總統和議會的相互關係問題。
蘇聯解體之後,烏克蘭立國之初的憲政特點是弱化政黨的作用、突出總統的權力、同時議會沒有組閣權、僅有倒閣權。這符合獨立初年烏克蘭的政治格局,1996年庫奇馬時代的烏克蘭憲法體現了這樣的特點。但是,從1997年至2004年的這一階段,烏克蘭政治生態急劇變化,政黨數量迅速增長了將近五倍,出現了近兩百個各色政黨。2004年烏克蘭憲法的修正,一定程度上,正是在自由派尤先科發動“橙色革命”、並已取得政權的背景之下,力圖通過修憲,迎合當時的政治文化潮流,限制前任總統庫奇馬在任時期的總統權限,因此,2004年憲法的要害就是“議會總統制”,關鍵是通過議會來限制總統權力。
尤先科在任的四五年期間,不光經濟一落千丈,民主政治也並無起色,於是,亞努科維奇在2009年大選中獲勝,取代了尤先科。亞努科維奇上任後的政治立場是要將當時的“激進政黨體制”改為“温和政黨體制”,限制政黨數量、提高政黨進入議會的門檻。因此,他於2010年再次修憲,推倒2004年憲法,重新回到尤先科之前的強調總統優先於議會的“總統議會制”。
然而,本次動亂所達成妥協中提到的“回到2004年憲法”的實質,則是要再次回到自由派尤先科所主張的“議會總統制”。
治大國若烹小鮮。烏克蘭獨立不過二十年,而國家權力在議會和總統兩端之間這樣多次往返擺動,無疑,難以形成的穩定的國家認同和法治精神,也為外部勢力的干預留下了運作的空間。
其次,是中央和地方的關係問題。烏克蘭的東部和南部地區傳統上和俄羅斯有着緊密聯繫,而其西部地區則傳統地和歐洲有着更多的關聯。這次動亂過程中,不僅一度出現了西部城市利沃夫要求自治的傳言,而且,媒體上也確實出現了對於聯邦制問題的廣泛討論。烏克蘭獨立多年以來未曾在處理一個非常多樣化、甚至是尖鋭對立的地方問題上找到一種既統一又務實的治理模式,這大大地影響了政局的穩定。
三、民生凋敝與腐敗難治
金融危機條件下的烏克蘭經濟形勢,顯然是這次動亂升級的誘因之一。2012年下半年開始,烏克蘭經濟增長速度嚴重放緩。一般的判斷,這是由於烏克蘭近年來入歐進程加快對於俄羅斯的刺激,因此,俄烏雙邊貿易大幅下降,出現了大量失業青年。這對於難以進入歐盟市場的烏克蘭來説,無疑是巨大壓力。2013年11月21日亞努科維奇政府宣佈暫停與歐盟簽署聯繫國協議,但是,緊接着烏克蘭國家銀行宣佈黃金儲備一個月內減少將近10%。國際評級機構預測,2013年外匯儲備將下降至178億美元,2014年降為150億美元。加上近期內烏克蘭的直接投資下降,以及到期債務的出現,使得經濟形勢雪上加霜。
這一狀況説明了歐盟市場雖然具有很大吸引力,但是,危機未過,過去的幾個月中也難以籌集烏克蘭所需鉅額資金以解燃眉之急,而俄羅斯倒是不光可以為出口天然氣減價三分之一,而且,一出手就向烏克蘭購買150億美元國債。所以,相比之下,特別是在亞努科維奇本人面臨即將到來的2015年總統大選的壓力之下,在近期之內穩住國內經濟不使急速下降,當然成了他的首選政治目標。這是他不顧風險向俄羅斯急轉彎的一個重要背景。
對烏克蘭國內局勢的判斷,還少不了對於這次參加獨立廣場抗議的人羣分析。本次抗議運動與十年前的2004年“橙色革命”時期相比,參與者中多為年輕人,顯然與就業困難有着直接關聯;而且,當年參與的主要是中產階層,而這一次的參與者,除了規模較小的企業家之外,比較成規模的企業家基本上保持沉默。究其原因,也是目前“東向”與“西向”兩難態勢之下,更為知情的大商人們難做選擇所致。
2月22日,基輔城中已不見了警察維持秩序,反對派們不僅已經佔領了政府,而且,也衝進了地處基輔城外的總統官邸。電視鏡頭的曝光之下,只見豪華官邸裏面不僅有着大量小轎車的收藏,而且,有着一個寵物動物園和一個高爾夫球場。當着烏克蘭老百姓面臨失業的威脅,今年人均國民收入從3000美元跌倒900美元,而平均月工資不過400美元這樣的水平之時,可想而知,這樣的反差會激起民眾何等不滿的情緒。
憲政模式的折騰、腐敗的痼疾難愈、以及經濟局面的難以自救,這不光為政客的尋租牟利提供了空間,更為外部的干預打開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