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人：一位本土攝影師的視覺記憶

攝影師張新民是土生土長的新疆人，他的父親1943年入疆，母親也最終長眠於此。新浪《看見》圖刊3月5日發佈了他從2000年至今十多年來，走遍新疆南北拍攝的照片。從原始的沙漠“部落”，到現代都市烏魯木齊，張新民用鏡頭記錄下各民族新疆人的最平凡的生活，她在附文中寫道“儘管我的這些照片並不能反映整個新疆的全貌，但我會努力用它們去尋找一個真實的新疆和那些為美好生活而努力的新疆人。”

攝影師張新民是土生土長的新疆人，他走遍了新疆南北，用鏡頭展示了一個鮮活生動的新疆。

新疆人：一位本土攝影師的視覺記憶

張新民

我是個土生土長的新疆人。這幾天，不少朋友打電話勸我別去“危險”的地方拍照。實際上，這幾年來，不時有危險信號被釋放出來，我收到過不少類似的信息。每次放下電話，我都會陷入沉思，過往幾十年的生活經歷和難以勝數的照片，總會一幕幕、一張張浮現在眼前。不，我想，我要懷着最大的善意，用我的相機去擁抱這片我深愛着的土地和所有善良的人們。

2004年5月，中巴友誼公路旁騎着毛驢悠然經過的柯爾克孜人。這一線曾是古絲綢之路的重要通行關口，沿蓋孜河出山口溯源而上，奧伊塔克峽谷盡頭的雪峯，巍峨雄偉，奧依塔克，古突厥語的意思為“羣山中的一片窪地”。

2012年9月，達里亞博依鄉巴扎（集市）上，兩位克里雅人相互問候。每個週五的禮拜日，也是村裏最熱鬧的巴扎天。居住在克里雅河流域的維吾爾人利用各種交通工具從遠處趕來，村裏的商店平時都不怎麼開，那天也都開門迎客。

我父親來新疆是1943年。他年輕時飼養軍馬，後來長期在山區和連隊放牧，過着跟哈薩克人一樣的生活。河對岸的哈薩克人經常會騎馬來我們家做客，還曾送給父親一根結實粗大的木棍用來頂門，門關嚴了冬天可以防風，也能阻止闖入的野生動物。上世紀50-60年代的新疆接納了很多來謀生的內地人，他們最終都變成了新疆人。“新疆”培育了新疆人性格里堅強、倔強的一面，但同時也展示了她巨大的包容性，即使是“弱者”，也能找到自己生存的地方。

2012年10月，維吾爾族古爾邦節的那一天，于田縣城一户人家搭建起簡易的木製鞦韆，供過節的孩子們玩耍。“土鞦韆”吸引了不少男孩女孩踏上木板顯顯身手。

2012年9月，于田老城維吾爾族學生漢克孜家。她已經考取了兩千公里外的克拉瑪依三中“內初”班，在於田6年級強化班補習漢語後，她將在克拉瑪依讀3年初中。通常，和她一樣的小孩經過一兩年的學習後，漢語會變得流利，其中優秀的會進入實驗班，總分會趕上漢族孩子的水平。

2006年6月，喀什闊孜其亞貝希巷，男人清晨去到外面工作，女人負責在家收拾家務，帶孩子，生活顯得寧靜安詳。喀什被稱為維吾爾人的故鄉，市中心僅存的吾斯塘博依、恰薩兩片老城區，是現存最後一處完整的維吾爾傳統生土建築羣和生活社區，有些房屋的歷史長達數百年。

1990年代初我在四川讀石油財經專業，當初還包分配：大家都到新疆去！那時，很多同學會問我這個唯一的純新疆學生，新疆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只能一邊惡補相關知識，一邊搪塞。而同時，我自己卻對內地一無所知，“口內”是什麼樣的問題同樣困擾着我。我意識到，“新疆”和“口內”有比較大的信息不對等問題，相互之間的瞭解並不深入。

 

2012年9月，于田縣老城區。一個維吾爾族老漢在自家門前收穫晾曬的麥子。于田是古西域36國富庶之都，也是著名的唐代安西重鎮之一。是佛教文化、伊斯蘭文化、漢藏文化、中原文化、玉石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匯融合之地，距今已經有3000多年的歷史。

2010年9月，喀什地區疏附縣的一個鄉村正在舉行婚禮，女方家做了一大鍋湯飯宴請賓客。按照當地風俗，太陽落山後，男方家人將用一張地毯將新娘兜上車帶走。

2008年5月，和田市台北路附近的玫瑰巴扎。放學後的小姑娘幫着母親採摘玫瑰花瓣。每年5月，這裏都進行玫瑰花交易。婦女和兒童圍坐在一起，將新鮮玫瑰花的花蒂摘掉，賺取每公斤1元的手工費。攪拌機就在旁邊現場加工，玫瑰花與薄荷、茴香攪拌後製作的花醬會被立即出售。

從2000年，我開始在父母長眠的這片土地行走、攝影，逐漸接觸到了新疆博大的自然和多元的社會萬象。**我時常感到到處都像我的家，碰到的不同的民族就像自己的兄弟姐妹。**有段時間愛去那些依然保存着未開發的原始面貌的叢林、綠洲和村莊。這片多樣的充滿差異的廣闊地域，顯得獨特、豐富又純粹。那些依然保存着古老生存方式的人們，他們之間的感情以及人們和自然之間的依存關係，讓我感覺遠古沿襲下來的傳統依然固在。

2011年9月，喀什，解放北路清真寺門口，一個小男孩靜靜地坐在土台上聽大人們禮拜。

2012年5月，托里縣烏雪特鄉，幾個穿着時尚的哈薩克婦女趕往賽馬會場。一小時後，這個空蕩的戈壁會冒出無數攤位、汽車、摩托車，民眾自發舉辦的一個有幾百匹馬參加的比賽會在飛揚的塵土中進行。幾小時後，這裏又會變得空無一人。

2006年6月，喀什熱那亞路闊孜其亞貝希巷，三個兄弟開的專訂馬掌的鐵匠鋪生意紅火。大哥6歲時就在這裏待著，喀什老城歷經拆遷整改後，他們的店鋪已經重建，部分重體力勞動被新安裝的電動機器代替。 在人們的印象裏，他們幹活時的表情似乎從來沒有變過。

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的人們沿着克里雅河居住，河兩岸生長有大面積的胡楊、紅柳和蘆葦等荒漠植被。世代居住在這裏的人們戀土難移，成為沙漠裏的“原始部落”； “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峯(海拔7546米)下純樸善良的塔吉克人，見面互致問候是很重要的一項生活內容。雖然高原生活並非富足，但這裏卻極少有人願意下到平原生活，很大的原因在於對聖山的崇拜：每天看到巍峨的冰峯，會讓他們覺得生活充滿希望。

 

2009年3月，阿合奇縣的柯爾克孜族騎手衝向山頂，在那裏他會將自己馴養的獵鷹放飛。這裏地處高寒，是世界上獵鷹訓練方法最多、獵鷹文化最集中的地方。在被稱為中國三大著名史詩之一《瑪納斯》裏，具有神聖的地位和神奇能力的鷹，往往在英雄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他們幫助。

2012年10月，達里亞博依鄉唯一的清真寺前，一隻貓從前來做禮拜的克里雅人身上跳下去。克里雅人温和友好，常年生活在沙漠嚴酷的環境裏，他們更懂得如何尊重生命和自然法則。

2009年1月，達里亞博依鄉的哈絲亞提和剛出生8天的女兒。哈絲亞提今年23歲，是鄉里的語文老師，女兒是在自家的炕上接生的。她家有輛車在于田縣和鄉里跑運輸，生活條件轉好，平常也能吃到蔬菜，已經不用過以前那種頓頓都吃沙子裏烤出來的“闊買齊”（饢餅）的日子了。

而對他們來説，精神上的充實遠比物質上的豐裕重要；而與吉爾吉斯斯坦交界，地處高寒山區的柯爾克孜人，仍以農牧業為主要生活手段，完整保留着原始的馴養獵鷹的方式。他們在放牧的同時，經常騎馬到高達近百米的高山頂上，將自己馴養的獵鷹放飛；距離布爾津縣只有160多公里，但因山高林密，交通不便，禾木的原住民圖瓦人以往長期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崇拜樹木、森林、泉水，對於他們來説，“Hom”才是真正的“家”。

2012年9月，于田縣木尕拉鎮吾斯塘拜什村，一對普通院落裏的維吾爾族姐妹抱在一起。于田縣人情風物古樸純美，片片民居坐落在高大的楊樹之中，小巷和水渠相伴。加蓋的樓房也不多，大院子有時候是3到4家人一起住。

2010年9月，幾個年輕人圍着賣手工冰激凌的攤位，看14英寸電視裏播放的印巴電影，這種電影多是俊男主角除暴安良，最終抱得美人歸的套路。台詞既不是英語也不是維語，當地人也並不能完全聽懂，但時不時人羣中還是會發出一片為英雄所打動或為美女心痛的感嘆。

2010年10月，喀什伯什克然木鄉鎮巴扎趕集的兩個人。維吾爾人説，巴扎是醫療孤寂的醫院，是喧擾和時尚的舞台，增加才幹的學校，應有盡有的超級市場。有了巴扎就有了活力，四面八方的人就會潮水般湧來。

而隨着旅遊的開發，圖瓦女孩嫁給漢族、回族的漸漸多了起來；人們總是可以感受到伊犁撲面而來熱烈而直白的熱情。這裏是代代過着遊牧生活的各族牧民的家，也是屯墾戍邊、開發新疆的軍墾戰士們的歸宿。吐魯番嚴酷的氣候和自然條件，激發人們對自然饋贈的感激之情，葡萄架下人們甘於平淡充實的生活，心存這對未來收穫的滿足與堅守家園的信心。哈密，我分配在那裏工作的四川同學，娶了當地的妻子。他們的孩子依稀還帶着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但是説話和舉止已經完全是新疆孩子的做派，他由文弱書生變成了性情豪爽的新疆人。

 

2009年9月，和田市區路邊攤，邊吃飯邊聊天的維吾爾族年輕人。隨着城市的發展，泡泡糖在年輕人中悄然流行，辦證的小廣告也隨之而來。

2010年9月，幾位老城裏的鄰居在熱情地討論關於拆遷的話題。喀什老城區民居的古樸與明快，和邊陲特有的生活氣息相得益彰。這裏約定成俗的習慣中鋪六稜磚是表明可以走通，鋪四角磚的路是死衚衕。但隨着歷時5年的老城改造工程，就算是老住户也常常會找不到方向。

2010年10月， 喀什艾提尕爾清真寺前，一個經營從3D觀片機裏欣賞異域風情的維吾爾商販。維語“艾提尕爾”是節日的廣場的意思。

在迅速開發的新城和特區的變革進步中，傳統有了新的內涵。在巨大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惡劣環境影響下的喀什，能夠存活生物的地方都被開發和利用起來，中亞、印度、西方、中原各種源頭的傳統以及五花八門的求生方式，在潛移默化中產生緩慢的推動力，就算最難消化的異地特色，在這裏也因有足夠的時間反芻和咀嚼，被強健的胃口吸收分解，最終出現在這個肥沃豐美的綠洲上。成為特區後的喀什，正在變為日新月異的建設工地。駱駝不會再急促地經過吐曼河畔，毛驢車只是出現在巴扎天城鄉結合地帶，125型摩托車早已消聲匿跡，更多的是摩登女郎駕駛着電動摩托車搖擺而過。優雅與浮躁、寧靜與喧囂，混同在一起瀰漫在老城和新城的灰塵裏。

2013年5月，新疆克拉瑪依大農業開車兜風的女孩兒。她從喀什當兵復員後，回到油田當工人，作為油田第二代石油工人，她有個很霸氣的網名：兔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2011年9月，國慶62週年的閲兵的前一天，喀什人民廣場演練升旗的軍人。

2010年11月，烏魯木齊一個做邊境貿易的漢族小夥子和他的哈薩克斯坦新娘在婚禮現場。如今他們的兒子已經3歲了，簡單的俄語和漢語都可以聽懂。

從偏遠的鄉村走到城鎮，從沙漠腹地到屯墾戍邊的兵團。和中國其他地區一樣，城鄉發展的矛盾，生存夾縫中也充滿着困惑。邊疆經濟模式轉型複雜而緩慢，政策也需要更多變通。年輕人會覺得新疆和外界難以融入；內地有的官場習氣，在這裏也容易蔓延；早婚的習俗和對外面世界的嚮往困擾少數民族青年；環境資源與保護利用的矛盾也處處可見；“禁止”、“不準”的標語和牌子，一度關停的網絡，以非常態的常態出現在街頭。不同文化的交融出現誤解和懷疑時，人們怎樣衝破籬笆，相互溝通？

 

2013年6月，吉他聲伴着合唱迴盪在喀什老城青年旅社的院落裏。在歐洲專業學習了4年音樂的澳門女孩，與喀什的維吾爾小夥子因為音樂最終走到了一起。

2011年10月，喀什中心街區的一個女士茶室，一棵樹長在房子裏面。隨着中心地段的改造，這裏很多老茶館已經失去了祖傳下來的店面，越來越多的老茶客搬到了新的小區，往日只需一張毯子，1.5元錢泡壺茶，吃個窩窩饢就可以消磨幾個鐘頭的時光已經漸行漸遠了。

2013年2月，克拉瑪依民族活動室。古麗一家邀請遍及新疆各地的親戚們舉行聚會，聚會中大家為生病的親戚捐款。這樣的聚會每年在親戚間輪流舉行。她的父母是克拉瑪依第一代石油工人，也是克拉瑪依油田的勞動模範，曾經接受過中央領導人的接見。

我的維吾爾族好朋友麥爾丹，初中畢業後因為車禍不能幹重體力活，正好喀什一家保安公司招保安，他漢語好，就招上了，在離家鄉300多公里喀什市一待就是好幾年。一開始，喜歡留小鬍子的麥爾丹因為體檢時必須要剃掉，他很不願意，也不喜歡保安服，一點都不帥。因為這些他一度想放棄回家了，這時候他父親電話告訴他:“兒子，沒有了鬍子，你還是你自己！”後來，他獲得重慶老闆的賞識，從保安幹到老闆專職司機位置，並在疏附縣旅遊局負責2012世界旅遊小姐新疆賽區年度冠軍總決賽，首屆中國新疆疏附縣旅遊形象大使選拔賽的協調工作，在疏附縣民族樂曲村負責的時候，他實現了自己的夢想，養了很多鬥雞和刀郎羊。現在，他還在廣東老闆開發的國際傢俱城做銷售工作。

2013年12月，烏魯木齊二道橋紅寶石賓館裏，維吾爾青年麥爾丹和他幾個朋友一起商談生意上的事情。幾天前他們一起從喀什趕來參加一個關於銷售課程的培訓。

2010年9月，喀什艾提尕爾清真寺旁的老混沌茶館，與中國任何一個城市中歷史悠久、讓人迷戀的茶館一樣，每天都有許多茶客在這裏喝着茶、聊着天。閃耀着光澤的茶壺，在狹小空間裏醖釀着温馨而醇厚的芳香。

儘管我的這些照片並不能反映整個新疆的全貌，但我會努力用它們去尋找一個真實的新疆和那些為美好生活而努力的新疆人。也許我並不能像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家們那樣，深入思考發展與傳統，法治與自由，民族與宗教，科技與文化等一系列問題，但我相信，發展中的新疆，需要我們所有人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融入到豐富生動的生活之中，細緻耐心地去尋找答案……